在魯、蘇、川、粵這四大菜系中,唯有粵菜最不重涼菜。其它三系的廚房里不僅有獨立的涼菜間,而且還有專門的涼菜師傅,地位不下熱菜。而粵菜里面,涼菜的地位甚至連茶點都不如,有代表性的白云豬手、鹽水花生、撈魚皮,均以“小食”謂之,甚至不能稱“菜”。如果說粵菜中的潮菜分支還有生腌、凍蝦蟹魚、鹵水等冷盤撐場,那么廣府和客家兩支的涼菜就實在寒酸,讓人懷疑他們在空調(diào)還沒發(fā)明出來的日子里怎么有胃口吞咽那么多熱菜。廣州人要吃涼菜,得向外取經(jīng)。
老舍《二馬》里寫老馬在倫敦,請房東太太做飯,老太太遞來牛肉和熱茶。老馬看牛肉是冷的就皺眉。此處很見中國人對涼菜的看法:涼菜固然是好,但下飯還是得就點熱的——當然,跟英國人扯這個,不免雞同鴨講。話說江南市井人家,涼菜慣例是下酒和粥的。拿涼菜下白米飯的也有,少。涼菜范圍極大,兼容并包。熱菜如果是講火候算質(zhì)感的名門正室,涼菜就是野趣橫逸、巧笑倩兮的小姑娘了。大葷大素,甚至熱帶水果擺做冷盤,也能算涼菜——《水滸》、《金瓶梅》里,以元明口風(fēng)說宋朝,都有擺下果子按酒之類,可見此風(fēng)已久。汪曾祺寫某位姓季畫家作畫時,喝花雕吃水果,簡直可以算做風(fēng)雅。
涼菜雖然包羅萬象,但也有避忌:忌厚膩臃肥。比如豬頭肉或大蹄膀,紅燒酥爛,極為下飯。但若冷來做涼菜,惡心得死人。豬肉做涼菜的也有,例如蒜泥白肉。好蒜泥白肉一要切得飛薄,二要肉煮得韌而耐嚼,夠清淡,配上刺激鮮活的蒜泥,才撩撥得人心亂。由此推導(dǎo),其實可以得出涼菜的許多必需特質(zhì):涼是必需的,剩下則口感務(wù)須輕脆,滋味務(wù)須清妙——所以涼菜制作,很容易簡化成“好口感材質(zhì)+曼妙滋味”的組合。
比如,《紅樓夢》里,賈寶玉大家貴胄,就愛吃薛姨媽家腌制的鵝掌鴨信下酒。鵝掌鴨信和廣東人擅長的白云豬手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皮肉不多,筋韌多膠,耐嚼好啃,最重要的是費工夫。吃鵝掌的高手自然可以像專業(yè)處理機器,一個鵝掌進嘴,須臾間吐出井然有序的骨頭,但大多數(shù)人吃鵝掌不像吃鵝脯肉,狼吞虎咽,而是細嚼慢品,敲骨吸髓,咂摸那味道。李碧華說鴨脖之類最是活動多而筋肉細膩,其入味也透,耐嚼好吃。白云豬手亦然:好的白云豬手處理起來不易,冷熱沖激,才能做得酸中帶甜,皮肉爽脆,而且吃幾份也不會吃到滿嘴流油,不敗胃口。
說到腌肉,鎮(zhèn)江人的肴肉是腌涼菜里的神品。我的鎮(zhèn)江朋友都愛肴肉配醋與姜絲,贊說涼酥韌清,尤其是膠凍好,遠勝過白切羊肉的脂膏。唐魯孫說民國時鎮(zhèn)江人吃肴肉,猶如云南人吃火腿,都可以拿來佐茶與酒。帶骨精肴肉是所謂“天燈棒”,有頭臉人士可以擺譜用。據(jù)說鎮(zhèn)江人以前性喜用脆鱔夾碎來下面,我見得不多;無錫人倒是愛拿脆鱔當涼菜下酒的,只是經(jīng)常做得過甜,除了口感有些像鱔,吃不出鱔味來了。重慶老四川的燈影牛肉絲,《紅巖》里甫志高就為了買此物孝敬太太挨了捕,其實也可以算涼菜。
腌當然不只是肉,還順便給許多植物賦了靈魂。江南以前民風(fēng)淳樸,腌蘿卜干和鹽水花生是兩大法寶。我外婆做蘿卜干講究一層鹽一層蘿卜,悶瓶而裝。有時興起,還往里面扔些炸黃豆。某年夏天開罐去吃,咸得過分,幾乎把我舌頭腌成鹽鹵口條。外婆倒振振有辭:咸了下粥,你就可以少吃蘿卜多喝粥啦。蘿卜本來脆,腌了之后多了韌勁,剛中帶柔,口感絕佳。配著嘎嘣作響的炸黃豆吃,像慢郎中配霹靂火,有點兒金圣嘆所謂豆腐干配花生的對比感。咸菜各地都有,而且似乎花樣不同。范仲淹有斷齏劃粥的故事,好像彼時之齏和如今也沒決定性區(qū)別。
江南另有一種百搭涼菜魂,是為咸菜。江南弄咸菜喜用雪里蕻,也就是雪菜。口感咸而清秀,像談吐有趣的白面書生。單吃咸菜配毛豆、肉絲都是天作之合。在北京吃咸菜,似乎是芥菜疙瘩切的絲,與南方不同。還有朋友說正宗的得配辣椒油。于我只能想象了。上海近幾年很流行用四川泡菜和花生做開胃涼菜。好泡菜有自然發(fā)酵的獨特味道。比醬菜口感鮮嫩,而其味道甜香酸辣,幽深蘊籍,是時間釀造之功,勾魂奪魄。
當然,腌制的好涼菜需要日積月累,若要簡單也有,比如蒜泥白肉。北方人爽直,涼菜亦然。山東大漢大到豬皮凍、涼拌黃瓜、藕盒,小到一截蔥,都可以吃得生龍活虎清脆明快,化腐朽為神奇的乃是醬。北方的醬端的神奇,食物一沾立刻點石成金,再配點蔥蒜,如虎添翼。江南比較婉約,比較偷懶的擺碟法,是松花蛋切花瓣狀,旁放一碟醬油蘸吃。上海人愛吃的白切雞,也是淡白無料的雞上桌,搭配細心斟酌的調(diào)料。以前譚家菜認為,好的白切雞要用嫩雞肉,使開水燙熟,如此才能清潤。拌蔬菜比腌蔬菜更顯清鮮,但也費工夫。西方人用沙拉醬折騰蔬菜固然家常便飯,我父母還是更傾向自己配料。江南人拌個香菜、萵苣,都要自己細調(diào)配料。一如好廚藝的廣東人往往自己秘制醬油,他人染指不得。四川的名菜夫妻肺片,乃是拌涼菜的巔峰之作。據(jù)考此物本來叫“夫妻廢片”,廢片者,沒人愛吃的牛頭皮是也。但諸般調(diào)料一攪和,就韌脆酥爛、口感變幻多端起來,加上調(diào)味,自然讓人銷魂。此菜算是把川菜善于用各種配料調(diào)味勾兌食材的能力,辣中自帶百味的婉妙,發(fā)揮到爐火純青了。
另有一些涼菜,是先做熟了擱著,待要吃時再對付。《紅樓夢》里的茄鲞疑似如此。鲞者咸魚也,蘇州人確實有用咸魚做涼菜下酒的。唐魯孫說過去北京人過年無暇下廚,就事先做些菜備著。著名的有十香菜,據(jù)說是十多種蔬菜炒罷,到客人來時當粥菜吃。江南人要吃牛肉,也是這般對付:熟食店的牛肉多是白切牛肉,下若干大料煮到酥爛,吃來一片片指尖拈著,也不會油了手。若從開胃角度講,陜西涼菜很妙。陜西不少涼菜都是熗罷涼透上桌。各類熗菜清爽嫩脆,妙在常略有山陜?nèi)丝釔鄣乃幔_胃解膩,最是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