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除了是《祝福》的主要敘述對象以外,“祥林嫂”這個稱呼還有著作者深刻的用意。作為“祥林”的妻子,別人當然叫她“祥林嫂”,這是順理成章的事。她初到魯鎮做工,“衛老婆子叫她祥林嫂”,于是“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么”。但是后來她被婆婆賣給了里山賀家墺的賀老六,明明做了賀的妻子,并生了兒子阿毛,這時再叫她“祥林嫂”就有點問題了。再嫁后應叫她“賀嫂”或“六嫂”才對,可是在賀老六和阿毛死后她再到魯鎮做工時,“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這是為什么呢?有人會說,這是因為魯鎮的人們叫她“祥林嫂”叫習慣了,不好改口了。這不是根本原因,沒有說服力。既然作者將“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獨立成段,又特別強調“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那么肯定是有深刻用意的,因為魯迅先生寫作一貫嚴謹,“寫完后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可惜。”(《二心集·答北斗雜志社問——創作怎樣才會好?》)那么作者的深刻用意到底是什么呢?這里我們不揣谫陋,試做解說。
一、“祥林嫂”是祥林嫂必須遵守封建禮教的符號
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里,封建禮教猶如一只看不見的手,操控著蕓蕓眾生的命運,三綱五常思想麻痹著幾乎每一個人的神經,浸透了幾乎每一個人的骨髓,魯四老爺如此,柳媽如此,祥林嫂也不例外。人們不論是處在“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還是處在“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墳·燈下漫筆》),都在自覺不自覺地維護著封建秩序,受到封建禮教的戕害。“但我們自己是早已布置妥貼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的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所謂中國的文明者,其實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席。”“于是大小無數的人肉的筵宴,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墳·燈下漫筆》)作為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婦女來說,命運尤為慘痛。“女子死了丈夫,便守著,或者死掉;遇了強暴,便死掉”,“社會的公意,向來以為貞淫與否,全在女性。”“直到宋朝,那一班‘業儒’的才說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話,看見歷史上‘重適’兩個字,便大驚小怪起來”(《墳·我之節烈觀》),于是貞操觀念也就成了包括婦女在內的所有人對婦女品行評判的標準,給婦女套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鎖。
所以祥林嫂只能是“祥林”的妻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易節再醮就是大逆不道。祥林嫂很清楚這一點,也在極力維護這一點。她可以為了生存逃出祥林家到魯鎮做工,但她想都沒想到過再嫁,被逼再嫁時就尋死覓活。確實的,她逃出祥林家到魯鎮做工純粹是為了生存,因為丈夫死了,“家里還有嚴厲的婆婆,一個小叔子,十多歲,能打柴了”,而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哪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這時的她在祥林家根本失去了依靠,婆婆不再拿她當人看待,任意虐待她,最后就把她當商品賣掉,可見她在這個家里實在已是無立錐之地了。“凡人都想活;烈是必死,不必說了。節婦還要活著,精神上的慘苦,也姑且弗論。單是生活一層,已是大宗的痛楚。假使女子生計已能獨立,社會也知道互助,一人還可勉強生存。不幸中國情形,卻正相反。所以有錢尚可,貧人便只能餓死。”(《墳·我之節烈觀》)只要祥林家還能給她一口飯吃,哪怕累死累活,她也必然會為祥林守下去的,然而婆婆沒有給!所以盡管在魯四老爺家她整天的干活,“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地,洗塵,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但是她這么一點小小的生活渴求也不能實現,不久便被婆婆派人捉了回去,以八十千的價格賣給了賀老六。為了節操她不干,做出了激烈的行為,用衛老婆子的話說,“可是祥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墺,喉嚨已經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擒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里,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這里衛老婆子的話“我們見得多了”告訴我們,這其實是封建社會的普遍現象,只是祥林嫂更出格而已。可見幾乎每個人都逃不脫封建禮教的毒害,祥林嫂自然也不例外,她早已被“祥林嫂”這個符號框住了,動彈不得,也根本不敢動,不想動。只是她雖然這么出格,最終還是逃脫不了社會輿論的壓力,逃脫不了封建禮教的羅網,逃脫不了悲慘的命運。作者其實暗示我們,祥林嫂要想活命,必須徹底廢除封建枷鎖,“掃蕩這食人者,掀掉這筵席,毀壞這廚房”(《墳·燈下漫筆》)才行。
不僅如此,周圍其他人也是自覺地把“祥林嫂”這個稱號當成祥林嫂必須遵守封建禮教的符號的。祥林媽為什么可以任意處置祥林嫂,最后干脆將她賣掉?只是因為她是“祥林嫂”:跟兒子圓房之前她是童養媳,得受祥林媽的管;圓房之后她是祥林的媳婦,要受丈夫和婆婆雙重的管;現在祥林死了,她又沒有兒子,當然只能受婆婆的處置了。祥林媽賣掉祥林嫂,不僅天經地義,而且受到別人的稱贊,曰“精明強干”!魯四老爺呢,盡管他對祥林家不通氣就把人搶走極為不滿,但從封建倫常出發,從她是“祥林嫂”出發,也默認了這事實,他那一再重復的半截子話“可惡!然而……”就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也正因為如此,祥林嫂初次到他家做工,魯四老爺盡管嫌她是寡婦而皺過眉,但他并不反對她年底“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因為這時的她到底還只是祥林的媳婦,只是一個男人的老婆,只是“祥林嫂”而已。作為“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魯四老爺自然十分清楚并極力維護封建禮教的一套。
這就是“祥林嫂”這個符號的第一層用意。
二、“祥林嫂”成了祥林嫂不守婦道、傷風敗俗的標記
照封建禮教,既然是“祥林”的妻子,那么你再嫁賀老六,就是傷風敗俗,就是“謬種”,于是人人都可以唾棄你,你就很難再有翻身的機會,你就注定命苦了,注定完蛋了。“社會公意,不節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他在這社會里,是容不住的。社會上多數古人模模糊糊傳下來的道理,實在無理可講;能用歷史和數目的力量,擠死不合意的人。這一類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里,古來不曉得死了多少人;節烈的女子,也就死在這里。不過他死后間有一回表彰,寫入志書。不節烈的人,便生前也要受隨便什么人的唾罵,無主名的虐待。”(《墳·我之節烈觀》)所以,再到魯鎮的祥林嫂就成了大家獵奇、議論、恥笑、唾罵的對象。她傷心地給人講述兒子阿毛被狼吃了的故事,起先“男人聽到這里,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開了;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起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不要以為人們真的同情她了,不!他們只是在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理而已,是在鑒賞別人的傷痛,享受別人的傷痛。所以,當祥林嫂還要反復述說這悲慘的故事時,“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里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后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于是,大家毫不客氣地立即打斷她的話頭,走開去了,留下祥林嫂一個人“張著口怔怔的站著”。可見,人們初次聽她講阿毛的故事時“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的“評論”,其內容大概同情的成分很少,更多的應是對她“事二夫”、不守婦道、傷風敗俗而遭報應的議論。所以,祥林嫂從此也就根本失去了想要擺脫噩夢的機會。“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時,“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連不懂事的孩子都煩她,都不給她尋求精神暫時解脫的機會,大人們呢,則變本加厲,“后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拿孩子來奚落她,打擊她,一步步地將她往死路上逼。因為在一般人的眼里,這時的祥林嫂“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她根本沒有了說話的機會,沒有了說話的對象,沒有了說話的權力,結果就連“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柳媽也說她改嫁“實在不合算”,要是“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因為“現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政權、神權、族權、夫權,哪一樣都可以要了祥林嫂的命。“這類人(指不節烈的人——筆者注)不過一個弱者(現在的情形,女子還是弱者),突然遇著男性的暴徒,父兄丈夫不能救,左鄰右舍也不幫忙,于是他就死了;或者竟受了辱,仍然死了;或者終于沒有死。久而久之,父兄丈夫鄰舍,夾著文人學士以及道德家,便漸漸聚集,既不羞自己怯弱無能,也不提暴徒如何懲辦,只是七口八嘴,議論他死了沒有?受污沒有?死了如何好,活著如何不好。”(《墳·我之節烈觀》)于是,祥林嫂本想節烈而終究沒死成的那個額上的傷疤也就成了大家賞鑒、嘲笑的恥辱標記。至此,她只好“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菜,淘米。”你看,再嫁的祥林嫂不正是因為“祥林嫂”這個稱呼背后的含義(這時這個稱呼其實代表的是身份經歷和遭遇,代表的是當時人們所認同的一種倫理道德)而百般受辱嗎?如果她不再嫁,或再嫁時撞死了,那些人還會這么侮辱恥笑她嗎?“道德家”們只會把她列入烈女簿,無聊的人們只會無聊地贊美她了。“幾年家軟刀子割頭不覺死”,社會環境、社會輿論限定了祥林嫂的生存空間,她根本上就沒有了活路,無數的惡意的或善良的人們有意無意地要將她推入死地。
普通百姓如此,作為封建衛道士的魯四老爺就更不用說了。因為要賺取廉價勞動力,魯四老爺家收容了初寡的祥林嫂,又因為這時的她到底還只是祥林的媳婦,所以準許她在魯鎮年終的大典祝福來臨時“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后來還是因為要賺取廉價勞動力,“鑒于向來雇用女工之難”,“因為后來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魯家再次收容了此時已再寡的祥林嫂(這時的她喪夫失子,“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她算是走投無路了”。賀老六大伯為什么這么大膽?依照的無非還是封建倫常),但這時的魯四老爺則特意“暗暗地告誡四嬸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魯四老爺為什么強調她“敗壞風俗”?因為這時的她不僅是祥林的人,還是賀老六的人,一女事了二夫,一嫁再嫁,一寡再寡,喪夫失子,還有克夫的罪名,是一個很不“干凈”的人。本來“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卻清閑了”,事情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她要去分配酒杯和筷子,四嬸慌忙地說:“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她要去取燭臺,四嬸又慌忙地說:“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于是她只有坐在灶下燒火的份。這其實是剝奪了她作為一個正當的“人”(準確地說是“奴隸”)的權力。不僅如此,祥林嫂本人也認為自己有罪,于是苦攢了一年,花了十二元鷹洋去土地廟里捐了一條門檻來贖身,想“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可是捐了門檻的祥林嫂并沒有得到魯家的認可(其實,魯家的態度也代表了一般人的態度),她以為自己清白了,重新獲得了“人”(其實是奴隸)的資格(尊嚴),祭祖時“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四嬸卻依然慌忙地大聲說:“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為什么依然這么“慌忙”說話呢?因為在魯家人(其實也是一般人)眼里,盡管捐了門檻,但你祥林嫂依然還是那個再嫁再寡的祥林嫂,“敗壞風俗”,你拿過的東西“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而祝福作為魯鎮的年終大典,大家“致敬盡禮,迎接福神”,為的是“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祖宗不吃,當然不會降福了。可是對于祥林嫂來說,四嬸的這一聲斷喝,無異于判了她的死刑,“想做奴隸而不得”,于是“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最終熄滅了人生的一切希望。本來,祥林嫂一嫁喪夫,再嫁喪夫失子,打擊接二連三,屋漏又遭連陰雨,已是窮途末路,只是她還存有一絲活下去的盼頭,希望捐了門檻,能夠茍延殘喘,茍且偷生。但現在不能了,她的精神徹底崩潰,社會已斷絕了她的一切生路,“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猶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淘米”,失卻了使用價值,最后被魯家趕走,淪為了乞丐,寂寞地、悲慘地死在別人祭祀祝福的雪夜里,“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還被魯四老爺之流罵為謬種,怪她死得不是時候。臨末了祥林嫂為什么會是這么一個下場呢?“據時下道德家的意見,來定界說,大約節是丈夫死了,絕不再嫁,也不私奔,丈夫死得愈早,家里愈窮,他便節得愈好。烈可是有兩種,一種是無論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他也跟著自盡;一種是有強暴來侮辱他的時候,設法自戕,或者抗拒被殺,都無不可。這也是死得愈慘愈苦,他便烈得愈好,倘若不及抵御,竟受了侮辱,然后自戕,便免不了議論。”“總而言之,女子死了丈夫,便守著,或者死掉;遇了強暴,便死掉”,這樣,“道德家”們便“將這類人物,稱贊一通”(《墳·我之節烈觀》),否則就大加撻伐,把你淹死在口水里,悶死在議論聲里。這就是魯四老爺、柳媽等人鄙視祥林嫂的思想根源和社會根源,也就是祥林嫂遭此人生下場的根本原因所在。所以說,再寡的祥林嫂即使她的兒子阿毛不被狼吃了,她也不能活得輕松,因為封建禮教比狼更兇殘,她背負了“祥林嫂”這個稱呼,就沒有輕松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