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深心奉塵剎”(下)

作為一代政治家、理財家、改革家，張居正聲勢顯赫，人稱“救時宰相”，但在隆葬歸天之際，即遭人非議，生前身后毀譽懸殊，恰恰印證了他所寫詩句“愿以深心奉塵剎，不予自身求利益。”

推廣一條鞭法

在張居正推行的眾多改革措施中，一條鞭法影響最為深遠，成為是中國繼勞役地租、田租口賦力役、租庸調和兩稅法以后的第五大主流稅制，在中國賦稅歷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明代實行的均徭法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十分公平，但在執行過程中卻存在諸多問題，不少有識之士紛紛上書，力陳其弊，呼吁改革。在這種改革大勢所趨的情況下，一條鞭法便應運而生。當然一條鞭法不是張居正的創造，而是他的發現和推廣，正如中國當代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發明者是安徽鳳陽小崗村的農民，但是發現和推廣至全國者乃是鄧小平。

早在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浙江巡按御史龐尚鵬就著手在轄區內大膽試驗實行改革，其方案一是將全縣力差和銀差全數折合成銀兩，由州、縣衙門雇人承擔，原來的徭役承擔戶不再親身服役，只須納銀并酌加火耗即可; 二是實行丁糧綜合考慮的新辦法，將有丁無糧者編為下戶，有力有糧者編為中戶，糧多丁少和丁糧俱多者編為上戶，按上、中、下戶等合理負擔徭役，通過合理調整丁糧比例，適當加大稅糧較多者的負擔，從而使少地無地農民的負擔有所降低，土地較多的地主的徭役負擔有所提高，相對緩解了社會矛盾。江西巡撫劉光濟認為龐尚鵬在浙江巡按御史和福建巡撫任上實行這一辦法極有效果，于是奏請朝廷批準于隆慶四年（公元1570年）在江西全境推行。在推行過程中，劉光濟和龐尚鵬一樣發現了田畝、戶口統計底數不實的問題。

于是張居正在認真研究和總結了浙、閩、贛三省實行這一改革的經驗教訓后，決定立即在全國組織田地、戶口的清丈和調查，同時進一步擴大試點，逐步推進改革。

在萬歷四年（公元1576年），張居正一方面要求他的故鄉湖廣省巡撫在湖廣全境推行改革，另一方面于萬歷五年（公元1577年）布置戶部尚書張學顏在全國范圍內調查田地戶口，次年朝廷正式通令清理丈量全國田畝，其范圍包括各府、州、縣的莊田、民田、職田、屯田、蕩地、牧地等一切生產用地，按照實有田畝分上、中、下三等納稅，從嚴懲辦欺隱田畝之罪，對于最狡猾的江南豪強，特別選派精悍的大吏督責。三年后清丈完畢，共查出漏稅田地80余萬頃。這一田數與洪武年間的統計數仍相差140余萬頃，其主要原因: 一是勛戚權貴兼并民田躲避納稅義務; 二是部分地方官府抱孔孟“施仁政”宗旨，以所謂“愛民”為己任，以少報田畝數、少報上等田換取宗室、權貴和地方富豪的支持。

由于改革試點的擴大和田畝清丈、戶口核實工作取得一定成效，全國性的賦役改革的條件漸趨完備，萬歷九年（公元1581年），張居正報請明神宗同意，決定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亦稱條編法）。

一條鞭法將賦役中的各項名目如力差、銀差、雜泛等項合為一種，將力差歸入田賦，一律按田畝核算，統一征收。除漕糧外，皆可改折成銀兩，以貨幣稅代替實物稅，允許被征調差役者出銀雇人代役。同時，改易明太祖朱元璋所創制的民收民解為官收官解，取消了糧長制，減省了里甲征收的層次。一條鞭法的施行不但在全國范圍內一定程度上打擊了豪強世族隱匿田畝、偷逃賦稅的不法行為，達到了均賦役的目的，更重要的是通過取消中國古代第四大主流稅制—“兩稅法”以后，全國通行計畝征銀和以銀代役，只要出錢就可以免除力役，擴大了貨幣的流通范圍，削弱了人身依附關系，使商販和工匠獲得了人身自由。這對商品經濟的發展、刺激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在客觀上符合經濟發展的需求，是封建經濟發展史上的一項重大改革。盡管這一改革隨著張居正萬歷十年（公元1582年）的逝世而一度人亡政息，但最終隨著清代雍正皇帝進一步的“攤丁入畝、地丁合一”政策的實施，完全徹底的“一條鞭法”終于在中國大地上確立起來，并且成為我國四千年來賦稅制度改革史上的第五個里程碑。

反思改革者的命運

人生乃“白駒過隙”，每個人都無非以不同的方式走完這個過程而已。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張居正作為一個22歲的青年從江陵出發赴京會試，高中二甲進士，成為國家棟梁之材，三十五年后的萬歷十年（公元1582年），張居正作為功業彪炳的張文忠公帶著平生的抱負又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江陵，并隨著棺材埋入地下。從人才到棺材，這是上帝的公平。但是去世不到半年，尸骨未寒的張居正卻被政壇的濁浪狂潮從天堂打入地獄。

萬歷十年十二月，太監張鯨、張誠首先發難查抄馮保，揭開了彈劾張居正的序幕。接著御史植、羊可立等反對改革的官僚、落井下石的投機者在關鍵時刻都摘下假面具，露出猙獰面目，紛起攻擊，張居正這樣一個威震一世的首輔遂遭削奪，滿門查抄，長子敬修自縊身亡，三子懋修自殺未遂，家眷十數人餓死。凡被認為與張居正結黨的文官武將，如吏部尚書梁夢龍、禮部尚書徐學謨、兵部尚書張學顏、刑部尚書潘季馴、工部尚書曾省吾、薊鎮總兵戚繼光、寧遠伯李成梁等，不論功勞有多大，統統被削職。至于他一腔心血建樹的新政，更是付諸東流。萬歷十一年（公元1583年）張四維繼任首輔，首先放松乘驛的限制，恢復權貴馳驛的特權; 申時行秉政后又廢除考成法; 許國、王錫爵主持政務時，一切與張居正反其道而行?！坝墒牵舷绿裎酰o漸至不振”，“祖宗之法紀且盡矣”。張居正殫精竭慮推行的改革連同他本人全遭毀滅，恰如《萬歷野獲編》所述，張居正“身后一敗涂地”。

張居正本著“茍利社稷，生死以之”的精神，奮不顧身地推行改革，到頭來竟會遭此大難，可謂冤矣。但這場由張居正個人主導的改革在其生前成功的背后隱伏著身后的危機，也并非偶然。

首先，在君主專制時代，皇帝才是國家至高無上的權威，張居正的威勢是因為代行皇帝職權，反對派不足與之抗衡。但這只是為時不久的特殊條件，隨著年齡的增長，皇帝逐漸成長為獨立的地主階級最高代表人物，至上的皇權刺激他無限增長享受一切的欲望，對張居正的勸教和約束已有所不滿，但是迫于太后的規誡和張居正的實力，不得已而認可。這個微妙的關系自然瞞不過貼身的太監。

其次，張居正自從政以來，就倡言治國理政不外謀求富強兩件大事。這在當時并不容易為一些官僚士大夫所接受。宋明以來，理學被尊為儒學的正宗、統治階級的官方思想，到明后期愈來愈走向空疏。它宣揚心外無物，不假外求，把做學問的功夫引向發掘自己的內心世界，由感悟人的良知推知萬事萬物，否認客觀真理。這種完全脫離實際的學風，養育出一批文人學士談玄說虛，以說空話、說大話為時髦，鄙薄民生國事。他們嘲諷張居正說:“吾輩謂張公柄用，當行帝王之道，今觀其議論，不過富國強兵而已，殊使人失望。”在他們看來，富強是不值一顧的，只要侈談仁義，搬弄圣賢說教，讓老百姓誠惶誠恐，就能安邦定國。因此改革的思想在當時很難為絕大多數士大夫所接受。

再次，人是利益的動物，窮人是社會變革的力量，富豪在其行為不損害政權的前提下永遠是統治階級的朋友，但一旦富豪過度地破壞法制，損害民眾和國家利益，危及政權時，統治者就不得不加以限制和打擊。萬歷年間張居正的一系列改革正是運用封建法制打擊豪強權貴的不法行為，摧私門、強公室，重新調整已經敗壞的政治和經濟關系，穩固明王朝統治。但是在豪強怙惡、違法成風的地區，玩忽法規已經習以為常，一旦依法辦事，不僅為不法者反抗，也為執法者的惰性所不容。根纏枝繞，步履維艱，改革不得不在披荊斬棘中推進。萬歷三年（公元1575年）左右，正當考成法、整頓驛站、清除一批庸官貪吏之際，戶科給事中余懋學、御史付應楨、劉臺攻擊新政“執事太嚴”、“時政苛猛”，吁請改行寬大之政，指責張居正是又一個“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者，“猶如王安石之誤宋，不可不深戒”。借口雷擊端門和地震，胡說上天干怒降災，威脅撤消新政。當時張居正鄙夷地斥道:“皆宋時奸臣賣國之余習，老儒臭腐之迂談。”宣稱必須重處肇事者，以定國策，把他們削職、外遷、論罪下獄。一些縉紳責難這種處置太過分，張斷然回答:“當大過之時，為大過之事，未免有剛過之病，然不如是，不足以定傾而安國?！庇捎趶埦诱龑Ψ锤母飫萘o情反擊，所以能順利消除阻難，把新政引向前進。與此同時，這些結冤甚深的反擊也替他招來了對手，為他身后的不幸遭遇埋下了隱患。

第四，盡管張居正生前挾皇帝之權威無情地反擊保守派的進攻，使反改革的斗爭不再表現為正面的沖突，但這股反對力量人還在，心不死，轉而以隱蔽形式，通過暗傳各種流言蜚語，對張居正及其新政加以敗壞和中傷。臨終前一年，他自述:“遂蒙圣主之深知，矢竭愚忠，用圖稱塞。顧涓流徒煩于注海，而寸石何望于補天#8943;#8943;撫歲月以懷，戴榮光而增懼，敢不堅持晚節，益勵初忱，茍利國家，何發膚之足惜。”明知改革如涓流入海，寸石補天，但只要對國家略有小補，就把生死榮辱置之度外，堅持晚節，一如初衷，充分表現出一個杰出的改革家銳意革新的堅強毅力和英勇的獻身精神。同時，也正是這股張居正生前就存在的反改革的暗流標志著由張居正個人所主導的這場改革隱伏著嚴重的復辟危機，這就是“人在政在，人亡政息”。

第五，中國官員待遇歷來實行低工資制，那些講究排場者不是依靠公款消費便是攫取不當收入，更有甚者乃走貪賄之路，尤以俸祿最低的明代為甚，官吏中像海瑞那樣一塵不染的清官在明中后期極為罕見，而“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者為數不少。張居正本人雖自奉尚可，在當時的社會情勢下也算不上貪官，但其家庭成員尤其素質不高的其父張文明在江陵老家坐地收受來自全國各地的禮品，報領荊州江濱浮出水面的公共沙灘，將遼王廢府歸為己有，并以鄉紳捐資建造牌坊的銀兩維修府第等不正當行為，致使張居正無法出污泥而不染。這也是張居正身后遭受大禍的根本原因之一。萬歷十年（公元1582年）十二月，明神宗在查抄大宦官馮保家產時，發現其不僅擁有金銀100余萬兩，珠寶無數，而且據馮保交代其中名琴7張、夜明珠9顆、金3萬兩、銀10萬兩等財物系張居正通過其子張簡修送給的禮物，正如《明史#8226;馮保傳》的所述:“居正固有才，其所以得委任專國柄者，由保為之左右也?！睆埦诱秊榇_保改革順利進行而送禮的目的真是不言自喻、昭然若揭了。正因為朝廷從馮保受賄案中獲取張居正送禮的線索，都察院（相當于今中央紀監組織）即呈請明神宗批準查抄張宅，結果查出財產折合金8萬余兩、銀10萬余兩，良田8萬余頃，不足查抄嚴嵩家產所得金30萬兩、銀200萬兩的1/20。當時負責查抄的御史不相信只有此數，乃遵循中國司法有罪推斷的文化傳統，以決不放走一個壞人的精神，運用逼、供、信的一貫手法，設計謊稱張家寄存宅外的銀子有200多萬兩，以此嚴刑拷問張家兄弟，結果導致張居正長子敬修自縊身亡，三子懋修自殺未遂，受盡冤屈。可見，沒有約束的行政權力會導致腐敗，產生貪贓枉法; 同樣，沒有制約的監察權力也會走向反面，制造各類冤假錯案。張居正出身微寒家庭，做官前家中僅有田地數十畝，即使按一品官的俸祿計算，月俸米87石、歲俸1044石，以一石折銀一兩計算，每年僅能得銀1044兩，張居正一輩子不吃不喝也只能積蓄二三萬兩銀子。所以，張居正家庭貪賄的經濟問題就成了反對派在其身后大加整肅的把柄，改革的政治問題就有可能被經濟問題的炮彈打翻在地，在神宗朝死去的張居正成了貨真價實的亂臣賊子被反對派踏上一只腳，似乎永世不得翻身了。

但是在歷史的長河中“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至天啟二年（公元1622年），熹宗皇帝在國勢急劇衰敗中回首萬歷新政，又重新發現了張居正為謀求國家富強嘔心瀝血推行改革的大功，于是復封謚，予祭葬，張家房產沒有變賣的一并發還。到明末處于國難當頭的明思宗為了激勵臣子像張居正那樣奮不顧身地挽救危亡，乃先后于崇禎三年（公元1630年）和崇禎十三年（公元1640年）頒詔為張家昭雪封蔭，當年威震華夏的改革家張居正在身后歷經數十年的暴風驟雨襲擊后，終于在明王朝的末年得到了朝廷的完全肯定。彼時彼刻，“愿以深心奉塵剎，不于自身求利益”的張居正先生九泉之下應該可以瞑目了。但是他生前死后的遭際留給人們的教訓卻是何等深刻和沉重，“改革不如守舊，干才不如庸才”，這難道就是我們的文化嗎？

（作者系中國財稅博物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