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歡喜流年空

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詭異了，明明已經到了往年開春的時間，卻絲毫見不到萬物復蘇的場景。反而是天氣反復著越發降下溫來，接連幾天斷斷續續下著大雨。冰涼涼的雨水多了，積在路旁的坑坑洼洼里，讓人望一眼就覺得膩歪不已。

“真像是世界末日來臨的征兆。”陸揚用開玩笑的口吻這樣說著。他向來是沒個正經的家伙，從小到大，嘴里十句話九句不真，還有一句是口頭禪，于是被人冠以稱號，騙子。最可恨的是他不引以為恥反以為榮，其人臉皮之厚度可見一斑。

蘇洛笑著瞥他一眼，隨口問道：“買到最后一張船票了嗎?”她與他青梅竹馬，如今是在大家面前手牽手亮過相的男女朋友，早就習慣了如何與他漫不經心地交流。他不是嚴肅的男人，對待生活一貫是散漫到令人無奈的態度，嘴角在任何時候都勾著一抹玩味的笑容——這亦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俊朗、瀟灑、聰明、玩世不恭，這樣的男人向來都很吃香。

只是偶爾的時候，蘇洛會覺得有點累，也有點倦。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曾被自己這個想法嚇得半晌回不過神來。這是絕對不應該有的想法，當初經歷那么多，才終于能和他在—起，郎便是真的厭煩了，也絕對不能表露出來，否則以前的—切就像是個笑話。她向來是個堅強不肯示弱人前的女人，如何會愿意此時對所有人承認：你們都對了，我和陸揚真的不適合，是我錯了，是你們對了!

——怎么可能會承認?

蘇洛有時候很討厭這樣的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真正印證了那句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老話。

這樣自我唾棄著，蘇洛的目光不自覺黯了下來，放慢了腳步，最終停在了王府井前面人流穿息不停的街上。陸揚一愣，也停下腳步，回頭微緞挑眉看著她，笑道：“怎么了?我都說了我有兩張船票。”說著他當真從口袋里掏出了票——其實只是兩張新上映的電影票。

她抬眼看著他。雖然已經成年，但他現在的樣子卻還是像當年的灑脫風流少年，一挑眉一勾唇間風采盡顯，真正是令人心曠神怡。他已經這樣美好，相貌好，性情好，背景好，對她也好。

——他又怎么能不好呢?當初是她追得那么辛苦才追到手的男人。自然要是最好的。

她笑：“喂，這部電影是裴琦一直鬧著想看的，你怎么這么小氣，只買兩張票?”

裴琦是她和陸揚的共同好友，和她住在同一片小區，高中常相伴上學，至于為什么和陸揚關系好……這個不在蘇洛的研究范圍之內。她是個很懶的女人，對過于復雜的問題會選擇視而不見，并且振振有詞地辯解：“很多事知道了真相那才可悲。”

陸揚微微揚眉，眼中有暗流涌過，卻只有一瞬，過去了就再無痕跡，挑起嘴角笑：“因為……”

他剛要說話，百貨大廈上面的超大屏幕突然變換了內容，由原本的美麗風景變成了新聞員小姐嚴肅的面孔：“……今日13時46分，日本本州島發生8.9級大地震，并且在日本東北太平洋沿岸引發巨大海嘯，目前傷亡人員正在進一步的統計當中……”

蘇洛愣了愣，一時之間沒有回過神來。周圍過往的行人們都是一片嘩然、議論紛紛，好像炸開了鍋。可是她一句也聽不進去，驚愕地抬頭望著大屏幕上的字母與新聞圖片。有行人煩躁地甩著傘，雨滴濺到她的眼角，慢慢順著她的臉頰滑落，遠遠看去，像是她在哭泣。

陸揚斂了臉上的笑容，伸手將她扯到一邊避開行人：“蘇洛!”

她聽到他的聲音，稍微有些反應，將呆愣的目光移到他臉上。半響之后猛然醒悟，掏出手機，不假思索撥下一串號碼，熟得仿佛刻在了心上，日日夜夜都在背誦一樣。

陸揚望著她的動作，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不清臉上的表情到底是但心，還是放心……這個想法讓他自己的心頓了頓，下意識地將手伸進口袋里，摸到靜靜躺在那里的兩張電影票，感覺有點燙手。

完全聯系不到那個人，無論撥多少遍號碼都聯系不到。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終于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無助地抓著陸揚的衣袖：“駱仲生……駱仲生怎么辦?”

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那個男人完美得不像話，可又一次次又倒霉得不像話，聰明如陸揚者，都不知道該用什么言語來形容他才好。

外貌秀氣漂亮到甚至在初三那年被人認錯是女孩子而搭訕，但男生女相的駱仲生又絲毫不扭捏，反而強勢厲害得令高年級學生也十分尊重他，僅僅高一就當上了學生會主席并穩坐這個位置三年。在那三年里，學校里例如陸揚這樣優秀而不服管教的學生有很多，但駱仲生就是有辦法讓這些人心悅城服地為他所用。不得不說這是駱仲生的強大實力和優異領導才華所導致的必然結果。

就是這樣—個人，在中學時候因為家族遺傳性突發急癥被迫休學一年，在醫院接受成功率并不大的手術。后來他終于痊愈，高中畢業后赴日本本州島留學，不料……

對于這個好友，陸揚只能默然。

這一日，是2011年三3月11日，日本發生8.9級大地震，引起了全世界人們的關注和恐慌。

一直到3月20日，地震已經被修改為9級，確定死亡人數八千二百七十七人。一萬二千二白七十二人下落不明。

一直都沒有駱仲生的消息。

蘇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要爆粗口罵出聲：“為什么要去那個該死的地方留學?!”

可是她能做的只有陪著駱母聯系所有能夠聯系的人，用來尋找駱仲生的消息，然后便是永無止日的等待。等待突然電話鈴聲響，駱仲生的聲音出現在電話那端：“你好，我是駱仲生。”

他的聲音在記憶里永遠都是從容不迫，帶著笑意的。就像他這個人，無論什么時候，無論對待什么事情，無論面對什么人，都是彬彬有禮而又不失氣勢，像是天生的王者，能夠從容面對未知的每～次挑戰。

蘇洛坐在駱家的客廳里，轉頭看到柜子上擺著的相框。駱仲生微笑的樣子好看得不屬于這個世界，這是他高中時候的照片，穿著奇丑無比的校服，傻兮兮舉著全國物理競賽第一名的獎狀，居然還能好看得這么慘絕人寰，連陸揚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做得這么輕而易舉。

陸揚將她攬在自己懷里，輕聲說：“沒事的，那家伙一向強悍起來不是人，他不會有事的。”

她苦笑著說：“陸揚，我一直在想，讀書的時候，我對駱仲生的態度太差了。”那個時候的蘇洛，對駱仲生抱有一種強烈的可疑的敵意，事后想起來都覺得好笑。

那時候，大家都讀高一，蘇洛重遇很多年前的鄰居陸揚。

彼時的陸揚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他本就生得俊俏，又頭腦聰明，性情隨和，極受歡迎。本來多少年不見他也就罷了，這一再見面，蘇洛立刻萌發了少女春心，天天追在他的身后跑。

雖然平日里喜歡自詡為少女殺手，陸揚也只敢嘴上吹吹罷了，遇到真對自己“痛下殺手”窮追不舍的新時代豪放女蘇洛，他自然是轉背拔腿就跑，蘇洛則跟在他背后狂追八百里，一邊追還—邊叫：“陸揚你跑不掉的，你認命吧?”

日后大家聊起以前，紛紛都說：“蘇洛確實是靠‘追’拿下了陸揚。”

在苦練田徑長跑窮追陸揚的路上，駱仲生是令蘇洛最為痛苦的阻礙。她實在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這位活祖宗，雖然她確實跑到了學生會辦公室外面蹲點，但也懂得分寸，自問并沒有沖進去給其他人的工作造成任何困擾。

但駱仲生就是不肯放過她一毫無理由的!莫名其妙的!

比如說在她蹲點的時候神出鬼沒地出現在她身后，突然于她耳邊出聲：“陸揚今天工作比較多，你不如吃個飯再過來等他?”隨即他就微笑著看她被嚇得驚叫出聲的模樣。

又比如說，在她蹲點了兩個小時之后，駱仲生開門出來，笑道：“陸揚今天沒有工作。”擺明了他壓根從一開始就是來看笑話的。”

那好吧，既然他對自己蹲點學生會辦公室有意見，蘇洛積極圖變，轉換陣地——正所謂惹不起我躲得起。她經過深思熟慮，決定在陸揚的愛好上下手。陸揚愛好音樂，是學校音樂部的最佳吉他手，獲得大小榮譽無數。可是現實對待蘇洛向來殘酷，當她直奔音樂部時，扒在窗戶上看到陰魂不散的駱仲生正以音樂部部長的身份指導部員們的練習。

駱仲生，音樂部部長，擅長薩克斯。獲得大小榮譽無數+N。

望見窗外呆若木雞的她，他慢悠悠地晃過來開門，露出溫柔的笑容：“同學，想要參加音樂部?你擅長什么樂器?”

蘇洛被他梗了數十秒后才找回思維，訕訕道：“敲木魚……”

總之，音樂部這條路也被阻斷了。蘇洛再一次看見駱仲生意味深長的笑容時，確定了—件事情：如果自己還想在高中畢業前……不，甚至是有生之年追到陸揚，那么一定要先攻破駱仲生這座混凝土筑建的超級大碉堡!

雖然她當時從來不知道是為什么。一度以為駱仲生擔心自己影響到陸揚的學生會工作，可是看起來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兒。思來想去，她只能暫時歸咎為：駱仲生就是吃飽了撐的，生活太順遂，找樂子來了。

要戰勝敵人，就要調查敵人的弱點。蘇洛說做就做，拿著小本子開始詳細記錄調查來的駱仲生的資料。這一調查越發堅定了她“駱仲生純粹吃飽了撐的找樂子”的想法。這個人完美得簡直不像話，相貌一等一不說，平素待人處事也十分老到周全，即便是他的對手也實在說不出除了“這家伙不是人”之外的任何批評——不過據說駱仲生本人對于這句話一向都是當夸獎在聽：不是人，那就是神唄。

“神經病的神啦……”蘇洛心有不甘地翻著小本子，一邊走一邊思索著怎么對付這種強人，他文化成績是年紀前三，體育成績全優，又身兼學生會主席和音樂部部長的雙重身份，師生都對他交口稱贊不絕。

相比之下，一轉學便狂追海嘉中學風云人物陸揚的蘇洛同樣是盡人皆知，不過這名聲就……

她低著頭走在了人來人往的走廊上，被打鬧的同學們迎面撞了，往后踉蹌兩步勉強站穩，手里的本子掉到了地上。肇事者隨口道句歉就跑了，蘇洛無所謂地搖搖頭，想來這件事她也有責任，誰讓自己走路不看路呢。

這樣想著，她上前一步彎腰撿本子，不料視線范圍內有只手比她更快一步，撿起小本子。蘇洛愣了愣，抬頭望見駱仲生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心里一慌，趕緊搶回本子：“你……你什么都沒有看到吧?!”被他看到臉就丟大了!

由著她搶回本子抱在懷里，他雙手插在口袋里，笑著看她：“嗯，什么也沒看到，里面有什么?”

明明和周圍熙攘的人群穿一樣的丑得要命的深藍色麻布袋校服，可他就是能把這校服穿得跟白襯衫一樣帥氣。單單是站在那里笑著望了她一眼，似乎就散盡了世上所有的風華，在這一瞬間，花花世界全都為他所傾倒。

這世上有這么一種人，即便是站在那里不動不語，你也能從人群里一眼望見他。

蘇洛略微有些慌亂地收斂了自己的心神，胡亂哦了一聲。便與他匆匆擦肩而過。就在這一瞬，他低聲像是含了笑意一般從容不迫地說：“有些資料別人不見得全知道，你如果感興趣，可以直接來問我。”

那你還說你什么都沒有看到，你明明什么都看到了啊你這渾蛋!蘇洛呆站在原地，下意識地轉頭，望見他近在咫尺的臉。也許自己剛吸進來的空氣，就是被他呼出來的那—份。

突如其來的想法在她腦子里瞬間炸開了鍋，讓她面紅耳赤手足無措，訕訕著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睡得迷迷糊糊間，似乎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說“你如果感興趣，可以直接來問我。”

始終帶著從容不迫的笑意的聲音。而夢里他的樣子也越來越清晰，最終她看到他站在人群里，回頭對她微微一笑。

蘇洛是被嚇醒的，她不知道自己在夢里的那一瞬間產生的遲疑是什么意思，也完全不想去思考這個問題。她躺在床上發呆，突然手機震動，摸過來打開看信息愣了幾秒，爆發出歡呼聲。隨手將手機一扔，翻身下床去找衣服。

信息是陸揚發過來的：周末好無聊，出來玩吧。

九個字讓駱仲生被拋到了一邊。

和陸揚的約會是快樂的，他人長得好，又會玩，最要緊是她窮追他那么久，終于有了回報，無論如何都是值得高興和慶祝的，于是便忽略了那個奇怪的夢。

玩到晚上，陸揚送她回去，在她家樓下，他說：“蘇洛，我不想傷害你。雖然我真的挺喜歡你。”

在那一刻，與其說是興奮，不如說是茫然。她閉著眼睛，感覺到陸揚吻在自己嘴唇上的濕熱觸感，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明明……是自己期盼了這么久的事情，可是現如今一旦真的發生了，居然無言以對，真是說出來都不會有人信。

那天之后，兩人算正式開始了交往。裴琦笑著打趣她：“喲，革命終于成功啦，”

蘇洛剛要說話，目光卻越過她的肩膀，看到了正捧著一摞檔案夾和同學一邊說話一邊穿過操場的駱仲生，于是沉默了下來。裴琦疑惑地循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嘴角的笑意僵在了那里，再看向她的眼神里有一閃而過的冷意，隨即又笑起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蘇洛，陸揚可是很受歡迎的，不抓緊一點的話，會有別人來搶他的。”

而一向喜歡找蘇洛樂子的駱仲生再也沒有“騷擾”過蘇洛，雖然莫名的有些不習慣，可蘇洛還是強自將這份不安壓抑了下去。

一直到后來的那次春游，全年級一起去爬山。蘇洛只顧著拍景色，不知不覺間與陸揚和裴琦等^走散了。

她本來覺得這也無妨，四處拍拍景色，估摸著時間準備下山去大巴上集合。不料剛走了兩步，她便在洞穴前停住了腳步，踟躕著不再前行。

這座山的一大特色就是上山下山只有一條路，而這條路的必經之處有一條古代人在山里開鑿的隧道，不是很長，卻也著實不短。里面岔路口會掛著一小盞昏黃的燈來指示游人，而其余的地方則是一片黑暗。上山的時候蘇洛是和裴琦手牽著手在陸揚的陪伴下走過隧道的，如今下山……

她為難地咬著嘴唇四處張望，始終沒鼓起勇氣去找周圍陌生的同學組隊。

“要下山嗎?一起吧。”

她一怔，回頭望見駱仲生微笑的樣子。他手上提著數碼相機，有些無奈道：“沒辦法，只顧著拍照，和同伴走散了。”

原來兩個人的經歷是一樣的。她看看表快到集合時間了，也顧不上與駱仲生的“往日恩怨”，點點頭：“嗯。”

洞穴里經過現代的加工，算是寬敞，有些地方兩三個人并肩走也沒問題，不過大體都保持了原來的樣子，有些地方漆黑一片，時刻有碰頭的危險。蘇洛在黑暗里走著，身邊多了個人，到底放心些。

突然頭頂出現溫熱的手掌，她嚇一跳，下一秒就聽到他坦然地解釋道：“這里有點低，你稍微低點頭，就不會撞到了。”原來他是在為她擋住頭頂降低的石壁，這樣即便撞到，也是撞到他的手心而已。

她莫名慌亂起來，一時間連說話都不能，所幸是在黑暗當中，他看不到她漲得通紅的臉，只是以為她怕黑了，便摸索到她的手，牽在了自己的手里。

他的手并不是很大，可足夠將她的手包納在其中，手指上有一層薄薄的繭，也許是長年累月練習樂器所留下來的痕跡。

她愣了愣，下意識要抽回自己的手。

“剛開始的時候，我只是覺得你很有趣，而且很有勇氣。”駱仲生的聲音就在身邊，散落到空氣里，直到最終她感覺自己四周都被他的氣息所包圍，“并且確實擔心你會影響到陸揚的工作。”

看吧看吧，果然他只是找樂子。她猶豫著，居然在一秒之后忘記了要抽回手。

他似乎笑了笑，又說：“可是到了后來，越來越覺得你很可愛。似乎無論陸揚怎么逃跑，你都有著天生不肯放棄的執著，也不一味胡鬧，不去影響學生會的正常工作，并且……被嚇到的樣子也十分可愛。當我聽別人說你轉而打聽我資料的時候，其實我是心存一絲僥幸的，我以為……”他沒有講這句話說完，可是彼此都知道下半句是什么。

——以為蘇洛也喜歡上了駱仲生，就像駱仲生喜歡上了她一樣。

“當然，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又笑起來，“所以當知道你和陸揚交往之后，我再也沒有找過你，今天在這里碰面，真的是湊巧，我也覺得很驚訝。可是驚訝過后，我并不想放棄這次機會。”頓了頓，她感覺到他握著自己的手似乎緊了緊，“蘇洛，也許有些唐突……原諒我吧。”

她詫異間還沒想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就感覺有個溫熱的物體印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是他的嘴唇，是一個蜻蜒點水般的吻。

在她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牽著她的手朝洞穴口微弱的光芒處走去。

走出洞穴的時候，看到外面的朗朗晴空。

他在一瞬間松開了她的手，再沒有回頭看她，大步離開。蘇洛愣愣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感覺自己手心還殘留著一點溫度：“駱一”

“蘇洛!”

突然從另—個方向聽到了裴琦的聲音，她忙轉頭看去，裴琦朝她跑過來，身后跟著陸揚。跑到她面前站定之后，裴琦吐吐舌頭，表情十分抱歉：“不好意思啊蘇洛，我剛才在山上突然不舒服。打你手機卻接不通……所以來不及找到你，只能讓他先帶我下山了。”

蘇洛望望她，又望望她身后朝自己無奈聳肩的陸揚，搖搖頭：“你哪里不舒服?沒大礙吧?”

她隱約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亦不愿意多想。

陸揚走過來，拍拍她的頭，調笑道：“喂喂，我剛還以為把你弄丟了。”

聽到他的聲音，蘇洛總算是回過了神，轉而以一種有些迷茫的眼神盯著陸揚看。一直盯到陸揚和裴琦神色不自然起來，她才抿抿嘴，輕聲說：“對啊，差一點就把我給弄丟了，以后不要這樣了。”

陸揚嘴角的笑意僵持了一瞬，抬手看了看時間：“快集合了……走吧。”

到了大巴上面，裴琦又扶著額頭說感覺不舒服，蘇洛剛要出聲詢問，陸揚已經起身扶著裴琦急匆匆下車去找搭另一部車的保健老師了。她望著那兩人的背影，又坐了回去，輕輕搖了搖頭，在心里笑自己的胡思亂想。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不經意轉頭去看車窗外，卻望見旁邊車上靠窗位置的駱仲生——如果說這一切都是一種緣分，那么緣分這東西真是邪門。她是這么想的。

似乎是有某種感應，他也轉過頭來看到她，愣了一愣，舉起手中的數碼相機對準她。她沒反應過來，那邊已經隔著車窗按下了快門。

以至于在日后的歲月里，駱伸生的床頭總擺著這樣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擁有清秀的相貌，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有些茫然地望著鏡頭發呆，不知道正在思考著什么。

再后來，駱仲生高中畢業后拒絕了國內一所重點大學的邀請，選擇東渡日本留學。而蘇洛和陸揚，一直無波無折地在國內讀著大學，談著戀愛——最起碼，在表面上看來，確實是這樣的。

總是覺得回憶太短，現實太長。又是一天的無獲而終，蘇洛強顏歡笑安撫完駱母，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家。

剛打算上樓，她突然想起這兩天白天家里沒人，就把網購的包裹托給了同住一個小區的裴琦簽收，想了想現在也不算太晚，便轉而朝裴家走去。

遠遠的便聽到了年輕男女爭執的聲音，蘇洛稍稍張了張嘴，無聲地發出了“啊”的音。這兩個聲音從高中聽到現在，已經快爛到心里了——除了裴琦和陸揚，還能有誰?

裴琦的聲音在此刻夜晚的風里顯得格外尖銳：“陸揚，不要再給蘇洛找借口，也別給自己找借口。駱仲生失蹤是不幸，但也不需要她蘇洛在那里日夜擔心!你當初跟我說你選擇蘇洛，我成全了你們。但我也說過，如果她不對你好，我也絕不會坐視不理。”

“成全?裴琦你在說笑話啊?”陸揚的聲音里充滿了嘲諷的意味，“你的成全就是從頭到尾糾纏不清，一有風吹草動就蹦出來讓我甩了蘇洛?我想你從來沒搞清楚過，我選擇蘇洛的原因是——”

“因為她比我笨。比我傻。”裴琦兀地笑了起來，良久之后才消停，“所以她從來不知道，你只是個會在我和她之間搖擺不定優柔寡斷的家伙，才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瀟灑一陸揚，只有我才最了解你，也只有我才能接受這樣的你。蘇洛看上的只是你外面那個瀟灑風流的殼子。只有我愛最真的那個你，十年始終如一日。”

如果不是時機不對，蘇洛幾乎都要鼓起掌來。好一個“十年始終如一日”，其實裴琦該說的應該是“蘇洛十年始終如一日地犯傻才行”。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轉身離去。

——就在這一刻，口袋里的手機響了。她一愣，掏出手機的同時回頭望過去。原本在擁吻的裴琦和陸揚迅速分了開來，陸揚的神色十分尷尬：“蘇……”而裴琦雖然也臉色不好看，但投向蘇洛的卻是十分堅定且挑釁的目光。

蘇洛顧不得他倆，只聽到電話那頭駱伸生母親的聲音：“仲生回來了……”她—瞬間雙腳發軟，應了幾句，便掛了手機，望著那兩人：“陸揚，我們分手吧。”

陸揚微微皺眉：“蘇洛，你聽我說……”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這么對我說，所以壞人由我來當吧。是我變心了，所以現在要甩了你。”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

陸揚忙要追上去，被裴琦死死地抓住了手臂：“陸揚你不要傻了!她根本早就喜歡上了駱仲生，現在反而是咱們倆給了她一個臺階下，大家皆大歡喜不好嗎?!”

“皆大歡喜?”陸揚氣極反笑，用力甩開裴琦的手，隱去了眉宇間一貫輕松肆意的笑容，皺起了眉頭，“裴琦，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咱倆的破事，無論蘇洛心里怎么想的，她也絕不會主動背叛我，她就是這種人。只有咱們倆這才叫做不可理喻。”說著嘆了口氣，樣子十分疲累，揮揮手道：“讓我一個人靜—靜，你先回家吧。”

她一路狂奔到駱伸生家門口，近乎瘋狂地按門鈴。好像時問哪怕只是多流逝了—秒鐘，也是罪大惡極的，是無法等待的。

門被打開了。

駱仲生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站在門口看著她。他的樣子看起來很疲憊。消瘦了很多。電話里聽他媽媽斷斷續續地說，他在地震時逃脫出來，可是身上沒有帶手機和錢包，只能尋求當地警署幫助，輾轉才將他送回國。

她的手還按在門鈴上，猛地一顫，門鈴發出持續的聲音。兩個人卻像誰也沒有聽到一樣，面對面，隔著不到一步的距離，就這樣相互望著。她動了動嘴唇，發現自己喉嚨里一片干澀，明明是有千言萬語。可是當他真切地站在她面前時，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沉默著望了他許久之后，她訕訕地松開他家的門鈴：“你家門鈴的聲音好吵……”

他微笑望著她，說：“抱歉，改天換一個。”

再次沉默良久，她輕聲說：“那……那我走了。”說完便轉身要走。太丟人了，蘇洛你敢不敢更丟人一點?!狂奔而來難道只為了批評別人家的門鈴?!

不過，他沒事，他真的沒事，真是太好了。哪怕接到了駱母的電話，也完全無法讓自己放心，必須要親眼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才感覺腳踏實地了。

“蘇洛，”他的聲音在她背后低低響起，有點沙啞，“地震來臨的時候，我正在午睡。”

她停住了腳步，背對著他，聽著他繼續說下去：“說來奇怪，明明是在夢里被驚醒的，可是一瞬間清醒得不得了，拿了你的照片就往外跑。”

……那張照片，原來他一直都放在了身邊。她這樣默然地想著。

“往外跑的時候也很冷靜，只是跑到半路突然想起，我忘記帶手機了。”他的聲音里帶著對自己感覺無奈的笑意，說，“當時在想，如果真的被困住了，起碼還能嘗試著給你發—條短信……”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回過身去，抬眼望著他。

他也望著她，微笑道：“那張照片拍得很好看，想問你能不能再給我當一次Model”

怎么不可以呢?好不容易他才從地震中死里逃生，這樣的洪福齊天，這樣的失而復得，這樣的得之不易，又怎么會對他說不可以呢?

她深深呼了一口氣：“才不。”然后望著他依舊波瀾不驚的笑容，對他揚起了笑臉，”那張才拍得不好，應該另外再拍一張……不對，是很多張!”

他微微揚起了眉毛，在這時候似乎才有了一絲詫異。因為記憶里，她才不會這么說，頂多是說：“駱伸生你做夢去吧!”

看出了他的驚訝，她面上一紅，不自然地抬手撓撓頭，訕訕著嘀咕了兩聲，轉身繼續要走——這是在說什么呢!怎么能夠因為看到這個家伙安然無恙而一時得意忘形了呢?!蘇洛你怎么總是在這個家伙面前丟臉?!算怎么回事!

這么自我譴責著，她抬手要去按電梯鍵，突然被人從身后握住了手腕，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落入他溫暖且散發著清新苜蓿味道的懷抱里。聽到他的聲音低低地從頭頂傳入耳中：“蘇洛……別在這時候這么挑逗我，我意志力沒你想象的那么強。”

這個人在想什么呢?!蘇洛的臉色一下子爆紅，直到了耳朵根：“喂喂你在說什么……駱仲生你傻了吧?!喂……”最終強自鎮定下來，始終沒敢回頭看他，調整一下呼吸，聲音細如蚊蚋，“我……我和陸揚分手了。”

“因為我?”

蘇洛徹底被他固到，一時連害羞都忘了，回頭望他，“我說駱仲生你撞到頭了啊?!你想太多了!才不是因為你!”

可是在下一秒，她就說不出話來了。他就這么含笑望著她，神色十分平靜而從容，將她惱羞成怒的跳腳全部看在眼里，一如那些年前，他把蘇洛當寵物兔逗弄的樣子——所以早就說了，人長得好看的程度和性格惡劣的程度，往往都是成正比的。駱仲生這個家伙在旁人眼里全然是“天縱才華”的代名詞，也只有蘇洛知道他該有多么惡劣喜歡惡作劇……

為什么只有她知道呢?

她這么想著，兀地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近在咫尺的微微顫抖的睫毛——個大男人不要長得比女人還秀氣啊!她在心里狠狠地踹著他。并不是第一次和人接吻，但到了此刻，卻緊張慌亂得連呼吸都不敢了，只能任由自己憋氣憋得羞點悶死，一張臉漲得紅透。

好不容易，他結束了這個冗長的吻，緩緩睜開眼睛望見她一臉見鬼的表情：“蘇洛，你的表情很打擊我。”

她望著他難得這么挫敗的表情，別過頭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伸手抱住他的腰，將頭靠在他的懷里，深呼吸了一口氣，眼角終于滑落出來的熾熱眼淚落到他棉質的襯衣上，慢慢浸染出一朵仿佛正在盛開的花：“駱仲生，不用等到下一世了。”

當年站在離洞穴口不遠的地方，駱仲生面對著她，逆著光，說：“蘇洛，如果有下一世，我一定會先出現在你眼前。”

愛情這東西，并不是先來就一定會得到。可是他知道，被自己喜歡上的這個家伙是個死腦筋，所以自己能做的事情，除了似乎永不會有結果的等待外，就只有祈禱下一世，能比旁人要更早出現在她面前。好像只有這樣，才是不必傷害到任何人的。

現如今她重提往事，他在一秒之后就回想起來，將下巴靠在她的額頭上：“嗯，是我說錯了。”

錯得心甘情愿，錯得歡天喜地。

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注定的幸福。有時候我們會在人群中認錯了對象，但既然是注定的，就總是會遇到的。不論時光過了多久，不論彼此身在何方，萬事萬物兜兜轉轉，該是你的，永遠都是逃不開的。所以不必為此惱怒，不必為此沮喪，因為無論世事怎樣崎嶇繞轉，沿著那條路走，總會走出黑暗的山洞，望見澈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