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啊,他陪過你最壞的一程+所以你總希望把他送到更好的人身邊去。
1
2005年的夏天,我蹲在馬桶上抽人生中的第一支煙,大腿上的老式復讀機里放的是王菲的《人間》。
那時候的她退出歌壇沒有?我不記得了,我只知道那天是我第一次失戀的紀念日。
2011年的夏天,我蜷曲在鬧哄哄的KTV里叼著人生中的第N支煙,包房里放的還是王菲的《人間》。
人群喧鬧我暴躁地搶過身旁姑娘手中的話筒大喝:“安靜!安靜!這首是我點的!我要送給我的初中同學陳大壯,謝謝他明戀我九年,多謝!”
全場掌聲雷動我覺得這回陳大壯肯定是要討厭我了但他居然笑了,他大爺?shù)模尤恍α恕?/p>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三段式笑法顯得既愚蠢又刻意,但在場的各位沒有一個忍心拆穿他。因為他們覺得他是個情圣。
也是,除了“情圣”,還有什么能概括一個只活了二十二年的男青年不求回報地喜歡著一個不喜歡他的姑娘九年這件事?
我想了又想,覺得大概還有一個詞比較貼切,那就是傻×。
陳大壯就是個傻×。
得出這個結論,我立時對自己竟然決定唱歌給他這件事惡心透了,索性摔了話筒,從柔軟的沙發(fā)里坐起來,“我要走了。”
“啊?”四周傳來不解的聲音。
“我說我走了。”我皺起眉,不耐煩地提高音調(diào)。
“那我送送你吧。”還是陳大壯第一個反應過來。
不知道為什么,面對著陳大壯我總會產(chǎn)生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視感,大概是他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來的奴性作祟吧,我永遠拿不出好臉色對他。就好比現(xiàn)在他好聲好氣地問我唱了這么久餓不餓,我沒好氣地;中他翻白眼:“關你屁事啊。”
然后他不說話了,我也不說話了,兩個人一起等完紅燈,我冷漠地示意他不用送了,他也沒有強求,目送我走完斑馬線,他忽然叫住我:“你晚上沒吃飯,晚上記得回家煮包面不要懶,最好洗把青菜加個蛋。”
他的臉上沒有展露出任何依依不舍的表情,我卻自靈魂深處狠狠打了個哆嗦,遲疑了幾秒,我面無表情地朝他比起中指:“娘炮。”
我知道這句話是昧了良心,陳大壯雖然長得不算英姿勃發(fā),但好歹也能湊夠正常水準偏上。可無奈我瞎了狗眼,九年來對他的好視而不見,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我喜歡受虐。
我只愛喜歡壞人,王八蛋,負心漢,陳大壯這人卻太好了,太實心眼了也太沒意思了,我沒辦法去喜歡。
怎么,聽完這句話是不是想揍我?來吧,別跟我客氣,因為說完這句話以后,我也覺得自己欠揍。
不,是特別特別欠揍。
2
陳大壯其實不叫陳大壯,從我們做同學的第一天起,他就有一個可以與詩人匹敵的極具詩意的名字,陳未然。
并且陳大壯不胖,他之所以叫陳大壯,很大程度上是我的刻意歪曲,他原本的綽號應該叫“陳大狀”。
鑒于“大狀”在粵語里的意思是“律師”,我想你應該可以據(jù)此推斷到,陳大狀不是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家伙,不僅如此,他還很瘦,皮包骨頭的那種瘦。
瘦且聰明能辯,這是所有人對陳大壯的觀感,除了我。只有我,覺得陳大壯是一個傻x,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那種。
高二那年,陳大壯曾經(jīng)在一次醉酒后對我剖白內(nèi)心,他說:“鄭瑋啊,你知道我當初為什么會喜歡上你嗎?”
我驚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搖頭。
然后他又開始了那種愚蠢而刻意的三段式笑,笑了很久以后,他不顧我的反抗,伸出手來摸了摸我雞窩似的頭發(fā):“因為你蠢。當時全班女生都知道宋之舟是個嘴舌甘心花的王八蛋,卻只有你一個,蠢得一頭栽進去不說,連爬也爬不出來。”
于是這個故事又被迫拉回最初,2005年的夏天,我認識陳大壯的第三年,那一年我在早戀,對象正是陳大壯口中十惡不赦的大壞人宋之舟。
其實對于宋之舟,我并沒有陳大壯說得那樣刻骨銘心,我甚至已經(jīng)記不清他的臉了。再說得夸張~些,或許現(xiàn)在你塞給我一張他的近照,我瞟上一眼,還會一臉茫然地問你:“哦,這個人好眼熟,他是誰啊?”
我這么說,并不是想否認自己當年的蠢,這點無可爭議,但我向來有一個美德,愛的時候驚天動地,愛完之后權當放屁。陳大壯之所以一門心思地覺得我還惦念著十五歲的初戀小情人,只能說明他不夠了解我,了解我的壞。
那天的酒喝到最后,陳大壯果不其然釋放出他多年的本性,變成了一個唐僧,一個神經(jīng)病。
他前一句罵我:“鄭瑋,你沒心沒肺無情無義。”
我無動于衷地替他又斟了一杯酒,他接過去仰頭灌下,張嘴卻立刻改了口風:“鄭瑋,你知道嗎,我喜歡你五年了。”
現(xiàn)在是200?年,時間倒退五年的話,就是2002年,我的媽呀,敢情陳大壯對我,竟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明戀,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那天喝到最后,陳大壯已經(jīng)醉到端不住杯子,走不動路了,這樣的他開始得寸進尺,跟我耍酒瘋:“我不管,鄭瑋,你要對我負責,送我回家!”
“你放心我會幫你叫出租車的。”
“我不要,我要你送我回家!”
“其實剛才我男朋友給我打電話了,說過來接我。”
陳大壯忽然就不瞎嚷嚷了,有那么一秒鐘,我開始懷疑他是裝醉,可他很快猶如一攤爛泥似的倒在了路邊,仿佛徹底失去了知覺。
十二月的街頭又干又冷,我和我的新男朋友艱難地把陳大壯塞進了出租車。
小黃車載著瘦削的陳大壯漸漸走遠,我伸出手去挽住我男朋友的手臂:“走吧,今晚我爸出差我媽打通宵麻將,我可以不回家。”
3
作為一個交過很多朋友的所謂玩家我有我自己的原則,那就是同一個男朋友絕對不交往超過三個月。因為一旦超過三個月,很多事情就變質(zhì)了,就變得麻煩了,就凡事都得往認真?zhèn)z字上靠了。
而“認真”這個詞聽上去多么像一頭窮兇極惡的猛獸啊,我最怕野生動物了,所以三個月是我的極限。
但有時候,我也會遇到不知道也沒有誠意去了解我極限的人,比如眼前這個一聽我說要分手,眉毛眼睛就糾結成一團了的小學弟。
我今天心情不錯,不忍心下猛藥,只好平心靜氣地安慰他:“人家大文豪蘇東坡都說了,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錯過學姐這一攤,還有學妹下一店,你實在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啊。”
但沒想到這位學弟高中上語文課時還不全是睡過去的,非要梗著脖子跟我抬杠:“那蘇軾還寫過‘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呢……學姐我是認真的,我肯定忘不掉你。”
一瞬間,我腦海中仿佛有無數(shù)只猛獸開始嘶吼,我漸漸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果真不能再對他仁慈了:“其實吧,蘇東坡也就是十年后一覺醒來突然想起自己死了這么久的老婆的心血來潮寫了你說的那首詩,他前半段的人生,過得精彩著呢。所以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看事情千萬不要只看表象,要認清本質(zhì),你學姐我的本質(zhì)就是逗你玩玩的
我都說得這么明白了你還不懂我的意思嗎?”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我覺得我簡直就是古時專處以人極刑的劊子手,既血腥,又冷血。
第四分鐘,小學弟如夢初醒大手一劈一個清晰的巴掌印掛在我的臉上,然后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你還真是活該。”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的陳大壯現(xiàn)場點評道。
我捂著臉也沒覺得多羞恥,只是笑起來臉頰有點火辣辣地疼:“你從什么時候看起的?”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你高中果然還是花了點工夫嘛。”
“那是,總不能讓我爸幾萬塊的借讀費白交嘛。”我撇開臉,語調(diào)冷淡。
一時間我們都不說話了,良久,陳大壯指了指我開始紅腫的臉:“要不要我陪你去醫(yī)院看看?”
“不用了,回去我冷敷一下就好。”我聳肩道:“如果你實在想要對我送溫暖獻愛心,那就請我吃晚飯吧,我出來得太趕沒帶錢包,現(xiàn)在餓得要死。”
“好。”陳大壯指指學校對面的一排小餐館,答應得分外爽快。
但走了幾步,陳大壯居然停了下來,回頭定定地望向我“鄭瑋,你覺得你現(xiàn)在這樣過得有意思嗎?
“啊?”我抬頭茫然地看著他。
“沒什么。”他一頓扭過頭繼續(xù)向前走。
街邊的水果攤傳來極具喜感的鳳凰傳奇,陳大壯就此不說話了我也配合地選擇沉默。
那是2010年,我讀大二,勾引完學長,又禍害完嫩草,正是感情青黃不接的時期,但就算這樣,我也沒打算對陳大壯出手。
就像我說過的那樣,陳大壯人太好了,和他玩,沒意思。
2011年初春發(fā)生了許多事,然而真正值得我大書一筆的,其實只有兩樣,第一樣是我毫無新意地又戀愛了,第二樣則與之相反,顯得極其令人毛骨悚然甚至在我初得知之際還斬釘截鐵地認為一定是假消息,沒錯,這個爆炸性的新聞便是——陳大壯找女朋友了。
陳大壯的新女朋友是我從沒聽過名字的某姑娘,在我確定其染色體與我相同,且是活物,還是一只相對能看的活物時,我展現(xiàn)出了二十二年來最大的熱情。我拍拍陳大壯的肩膀,殷勤地邀請他:“來來來,我請你和你的女朋友吃頓飯吧。”
陳大壯沒有拒絕。
那天我們在市中區(qū)的一家中餐館會合,我?guī)Я爽F(xiàn)金,銀行卡,自覺完全可以hold住陳大壯女朋友任何血腥的點菜場面。可沒想到她太隱忍了,太節(jié)制了,竟然只點了四萊一湯,并且其中還有一道是在我強烈要求之下才加上去的。
將菜單還給服務員小姐我誠懇地向陳大壯表示了這么多年里最熱烈的的祝賀:“恭喜你找了一個經(jīng)濟適用型的媳婦,這年頭好姑娘比小純潔還難找。”
還記得很多年前,陳大壯就陳訴過關于我的幾大罪狀,其他那些條我老早忘光了唯一記下來且始終貫徹執(zhí)行的,便是他最后咬牙切齒地講的那句:“鄭瑋,你有一張讓人又尷尬又恨得牙癢的壞嘴巴。”
我將之當做一種恭維,并且樂于享受這種恭維,但陳大壯女朋友的臉色卻因為我對她的這句恭維變得很難看。
那頓飯因此吃得很艱難,吃到最后,好姑娘默默地放下筷子站起來:“我吃飽了。”
我嘴里還塞著一大塊紅燒肉,愕然地抬起頭看她:“啊?”
“我是。”她和我對視了一會兒,紅著臉沒頭沒腦地說道。
“好吧”我恍然大悟,扭頭瞅了瞅一旁悶聲吃飯的陳大壯,“那我收回我剛才的話,你其實是瀕臨絕種的珍稀動物。哥們兒,記得好好對人家。”
吃完飯,陳大壯送珍稀動物回家,我去喝酒。
“往前開,第二個路口左拐。”我揚起手,沖陳大壯豪邁地揮一揮,低頭鉆進出租車。
夜色闌珊,沿街有無數(shù)霓虹燈在閃,我打了個呵欠,搖下車窗,忽然矯情地覺得有些寂寞,以后陳大壯怕是再沒機會請我喝酒吃肉了吧。
但一想到除了他,我還有無數(shù)個將來時等著陪我喝酒吃肉,我也就慢慢釋然,果然生活還是得向前看。
正因為我擁有這樣高的覺悟,我才能在當晚獵獲優(yōu)質(zhì)大叔一枚。
酒吧內(nèi)光線曖昧,氣氛正好,我舉著他為我買的血腥瑪麗,試圖邀請他和我探討一些高于生活的話題。
“你還記得你的初戀嗎?”
“那個啊,我想想,多少年前了,我只記得她很漂亮,像你一樣漂亮。”他適時地恭維我,卻又不顯得做作。
我不僅不客氣地受下他的這份好意,還大方地向他借手機。這是hunting的基本伎倆之一,我們心知肚明。
“原來是丁先生啊。”我笑瞇瞇地存著號碼。
“是丁顯森。”他不緊不慢地握住我的手,糾正我按下的錯字。
我知道這一切其實只是一個開始。
5
各自戀愛以后,陳大壯不再有時間纏著我了,甚至可以說,他幾乎忘了我。
每個周末,丁顯森會開著他的車來接我,有時候是吃飯,有時候是打網(wǎng)球,還有時候是去附近的城市度周末。
可是我從不要他給我的錢,禮物也只是象征性地選便宜的收。
“你這就沒意思啦小姑娘。”他皺著眉沖我笑。
“不不不,你誤會了,其實我很喜歡錢,也很喜歡首飾包包化妝品的。”
“那為什么?”
“因為怕麻煩,”我指了指他刻意摘掉了戒指的無名指上的痕跡
“你太太知道了會很麻煩的。”
“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姑娘,”他微微嘆了口氣,“如果我早十年遇上你……”
他沒有把話說下去,也無需把話說下去。
有那么一秒鐘,我有些感傷,少見地主動拉住他的手:“其實我很笨,又或者應該是說,我聰明得太晚了。”
“嗯,是太晚了。”他再度笑起來,輕輕閉上眼睛。我已經(jīng)懶得追究他話里的含義,就像我懶得追求其他很多事情。
但就算如此,丁顯森的太太仍然找到了我。
她的樣子看上去很年輕,至少比我猜測的年輕,甚至湊不夠三十,所以才會顯得格外氣急敗壞:“你這個狐貍精!第三者!”
她邊說邊摘下墨鏡,以哭花哭腫的臉示眾,成功吸引了往來路人的眼光。
哦,我似乎忘了說,我們此刻身處的位置,是我的大學,主干道,時間是中午放學的人流高峰期。
我覺得我實在是倒霉透了。
那天我又被招呼了一巴掌,力道不如小學弟殺傷力卻高出好幾級。有系里的導師路過,眼神復雜地看著我,卻沒有人說話,估計大家都不知道要說什么才能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嘲諷。
最后還是陳大壯聞風趕來,像專職保鏢那樣果斷地牽走了我。丁太太不是不想攔我,只是沒能如愿,因為陳大壯終于亮出了自己傳說中富二代身份的底牌。
丁太太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扭捏了一陣后,她垂下頭:“那沒什么了替我向你父親問聲好。”
“嗯。”陳大壯頭也不回,拖著我繼續(xù)走。
走到學校后山腳下陳大壯終于舍得回頭看我。他轉(zhuǎn)過臉,瞅著我被一耳光扇得微微發(fā)紅的臉一動不動,良久才終于顫巍巍地揚起手:“鄭瑋,你真欠揍。”
就這樣,我被陳大壯打了,然而因為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
這個耳光最終沒能落到實處,只能勉勉強強夠著嘴邊。
我被他打得有點懵,怔忪了好久,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把手呈的包包也弄掉了
只好蹲下身去撿。
整個過程中,陳大壯一語不發(fā),等我終于好好把包包撿起來,陳大壯才跟擠牙膏似的,無比嫌棄地擠出三個字給我:“你活該!”
“嗯,我活該。”我抬起頭,吊兒郎當?shù)叵蛩c點頭,然后我就發(fā)現(xiàn),這個其實一點也不娘炮的男生,竟然濕了眼眶。
6
我和陳大壯算是就此掰了,可這件事卻還沒完。
沒用一天工夫,我破壞人家家庭這件事便在整個學校傳了個遍,我成了全校人的錯誤典范,淪為了系里的笑柄。我相信要是我肯去學校里溜達一圈,一定會有超過一打的人跟在我屁股后面擠眉弄眼,不光要看,還要惡狠狠地指著我的脊梁骨罵:“瞧她,真不要臉!”
因為這件事所造成的惡劣后果,我長期出差的爸爸竟特地從外地飛了回來,伙同我媽,開始進行我的批斗大會。
“你準備怎么辦?”他起初還極力壓抑著怒氣語重心長。
“不怎么辦,等風聲過了繼續(xù)回去讀書唄。”我顯出超常的冷靜。
“你還有膽量回去?”
“怎么沒有?”
“就算你有,我們家也丟不起那個臉!”我爸終于一腳踹翻了桌子,像一枚不定時炸彈一樣,嘭地一聲引爆。
我爸和我媽就這樣開始了長達一夜的緊急商討,隔天早上,他們以一種莊嚴的姿態(tài)向我下達了來自領導層的最高命令。他們說:“你走吧,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就算你說要去尼泊爾或者毛里求斯,我們都準了。”
和憤怒或失望比,他們眼中寫著的,更多的是一種叫做嫌惡的東西。我知道,他們一直以我為恥,從我的十五歲起。
我忽然覺得無趣至極:“尼泊爾太窮,毛里求斯我還真不知道在哪里,這樣吧,你們喜歡送我去哪兒就去哪兒好了……反正我一直是你們的恥辱,十五歲是,現(xiàn)在也是,生為你們的女兒,還真是對不起……對不起。”
話音剛落,我媽便給了我一巴掌。
我扭頭跑了。害怕緊接下來可能落下來的第二巴掌、第三巴掌……我真正畏懼的,其實是他們的眼神。
那種蒼老的,柔軟的,哀慟的眼神,仿佛在時刻提醒著我,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
一個人在附近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我才意識到自己沒有吃飯,昨天晚上沒有今天早上也沒有,我快要餓死了
然而很不幸,在這種最餓的時候我只能想起一個人他就是陳大壯,已經(jīng)被珍稀動物收編的陳大壯。
我猶豫著要不要打給他手機拿出來,收回去再拿出來……一收一放之間,已經(jīng)過了中午十二點。而等我再抬起頭時,我才意識到我居然走到了他家所在的別墅區(qū)外。
保安和我面面相覷,我琢磨著扭頭走掉,手機卻忽然響了。
“喂,陳大壯嗎……我……”
下一句話我再沒有機會說出來因為站在我身后的陳大壯已經(jīng)抱住了我:“鄭瑋要不我們在一起吧?”
“還是算了吧。
“為什么?”
“和你在一起,不好玩沒意思。”
“你確定說的都是真話?”
“嗯,比真金還真。”
“那好吧,”陳大壯慢慢松開抱著我的手,“我們以后還是不要見面了。”
“好。”我也配合著推開他,“其實我就是來跟你說這個的,我爸要把我送出國了。我以后要忙著學這樣學那樣,大概也沒時間和你一塊玩了。記得對你的珍稀動物好啊陳大壯。”
“其實我不介意的……好姑娘或者……”
“誰管你介意不介意了……”我涎著臉開始發(fā)笑。“可是陳大壯,我介意,我介意啊。”
7
決定出國以后,我就不用去學校了。多出來的大把時間我除了去上英語課,還忙著跟老同學聚會。
初中畢業(yè)六年,我從沒參加過一次同學會,唯獨這個暑假,才有人在人人上吆喝我便積極地開始四處蹦跶,一起啊,一起啊,到時候千萬別忘了叫上我一起啊。
一別六年,果然有如詩中所言,縱使相逢應不識。他們驚訝于我的驚天巨變,我驚訝于他們的一成不變。果然變與不變之間的度量,并非常人能夠好好把握。
我們硬生生地變成了兩個世界的人,只能雞同鴨講,而既然講不通,就只好唱歌,畢竟音樂是全世界人民共同的語言。
他們問我要唱什么,我望了一眼始終坐得離我很遠的陳大壯點了一支煙:“《人間》,王菲的《人間》,我想把它送給一個人。”
“送給誰啊?”果不其然有人多嘴。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我開始壞笑。
陳大壯啊陳大壯,等我唱完這首歌在我們的初中同學面前讓你丟盡顏面,我們就算是恩斷義絕了吧。
我彈了彈煙灰,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2011年8月23日晚上22點46分,如果從陳大壯口中的2002年9月算起,還差小半個月。就是九年。
這個大情圣大傻瓜啊,他攤開雙手毫無私念地送給我九年,我卻只能小氣巴巴地還給他一首歌的時間。
人生這一路還真不是天晴就有彩虹,其實我和他都懂,就是彼此揣有各自的執(zhí)念,他不肯放手,我不愿回頭罷了。
然而告別的時刻終究會到我們都不應再拖拖拉拉有所懼怕。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按照陳大壯囑咐的話,從冰箱里拿了一把青菜,洗凈、掐好再煎了一個荷包蛋,給自己做了一碗香噴噴的水煮泡面。
然后當我靜靜地坐在客廳里的飯桌前,獨享著這碗泡面時,我不止一次回想起十五歲那年陳大壯的模樣。
那時候我叫他數(shù)學課代表,或者陳未然,不管是哪一個叫法,聽上去都是公事公辦的口吻。
我的青春沒能因他開始,這大概是我此生最大也最無從彌補的遺憾。然而少女長大成人之前,學會如何去愛之前總要遇到一兩個浪蕩子,花心男,亦或是負心漢,被傷到體無完膚再從血痂里重生,才算是走完成長的全過程。
而我呢,我的那個血痂名叫宋之舟。嘿,不要這樣瞪著我,我真的沒騙你,我確實已記不清他的臉,因為不敢記得。
8
時隔這么多年,我唯一能確定的事只剩下一樣那就是當年的宋之舟勢必嗷嗷的帥。不是陳大壯那種需要細細端詳才能品味出來的耐看而是猶如早春里怒放的桃花花枝招展明目張膽的帥。
女孩子年輕時大概都喜歡又帥又壞的男生,因為他們就好像賣相精美的點心賣相好味道亦可口,可殊不知,他們非但不能讓你飽肚還會在你找到真正對胃口的食物之前,徹底敗壞你的胃口。
從此以后,你想吃的不能吃,吃到嘴里的又味同嚼蠟想要哭訴,卻又明白自己不過是自作自受,只好過一天是一天反正以后吃什么,怎么吃都再沒有區(qū)別
我想,我都將比喻做到這個分上了,誰是過期的敗胃甜點,誰又是能夠飽肚卻不能下肚的食物,你們一定再明白不過。
當然,也許有人會跳出來質(zhì)問我:“為什么,為什么陳大壯喜歡你九年,你也喜歡他,為什么你們不在一起?”
讓我仔細想一想啊,如果非要給個理由那就是陳大狀見證了我生命中最壞的一段時光。只要看見他我就會想起當年那個趴在教室里強忍著哭聲的小姑娘,那個姑娘是十五歲時候的我。她不是好姑娘,也不是珍稀動物她是一個連“媽媽”的概念都沒能好好弄明白,就已經(jīng)稀里糊涂有了孩子的愚蠢少女。
還記得那是一個有著豆沙色晚霞的黃昏,數(shù)學課代表陳未然突然折回教室,只為了拿落在抽屜里的習題簿。
在那天之前,我們說過的話加起來總共不超過十句,但就是這個于我來說幾乎等同于陌生的人他瞥見了我課桌上那張來自于小診所的診斷單。
他就這樣靜靜地,靜靜地和我對視了好久,我甚至無法想象,那時的他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喜歡了近三年卻從沒有將告白說出口的女生是別人的女朋友也就算了,如今她還有了別人的孩子。而他居然選擇了替她保守這個秘密不說甚至愿意借自己的壓歲錢給她 :“這個孩子是肯定不能要的,宋之舟上個月不是已經(jīng)被開除了嗎?你不要怕,接下來的事……我一定會幫你的。”
這是一個來自十五歲男生的口頭承諾,然后它的效力,卻遠勝過許多成年人。
還記得從陳未然幫我找的那家不用監(jiān)護人簽字各方面條件卻還不錯的診所走出來時,我肚子痛得要命,臉上也毫無血色。
我覺得很冷,然后我鼓足勇氣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陳未然……”
“嗯?”
“你有沒有綽號什么的啊,我總覺得叫你名字怪怪的。”
“陳大狀,不是強壯的壯,是狀告的狀,在粵語里,是律師的意思。”
“可我還是比較喜歡強壯的壯……”
“為什么?”
“因為聽上去很安心啊,”我朝他擠出一個虛弱卻真誠的笑容,“謝謝你,陳大壯。”
就這樣,陳未然成了我的陳大壯卻也只能是我的陳大壯,而不是男朋友,因為,我始終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去忘記那段黑暗如隧道,絕望如谷底的歲月。
盡管這件事有陳大壯這樣細心的人幫我掩蓋,我人脈甚廣,神通廣大的爸爸仍是得到了消息,在鐵證面前,我無法開脫,最終被狠狠打了一頓,關了一個月禁閉。
那一個月里,我常常面對著雪白的墻壁發(fā)呆,我已經(jīng)哭不出聲了,這就像一個艱難的自我修復過程,我只能靠著所謂的意志力撐過來,告訴自己,就算我的內(nèi)芯毀損了,外殼也必須盡快復原。
因為我還有很長的人生要走,我還眷戀這個沒有看夠的花花世界。
還記得我爸將我放出家門的那天是個周一,所有人應該都在上課,陳大壯卻意外地出現(xiàn)在我的樓下,手里端著一個插了一支蠟燭的小蛋糕。
他說:“鄭瑋啊,祝你生日快樂!”
我知道陳大壯說的不是我真正的生日,但我知道,我的人生確實洗牌重生了。
那之后我爸花大價錢把我塞進了一所遙遠的重點高中我在漫長的孤獨中學會了自立學會了堅強,卻永遠遺失了愛的勇氣。
因為有些人啊,他陪過你最壞的一程所以你總希望把他送往更好的人身邊去。
我正式出國讀語言學校之前,陳大壯和我見了一面,他知道我其實不是很喜歡他的珍稀動物女朋友,也就沒有帶她一起。
我感謝他的尊重,更感謝他的包容。
我們坐在咖啡店的露天座椅上喝咖啡,他說了最近的感情生活,我說了未來幾年的規(guī)劃,忽然問他毫無征兆地打斷我:“鄭瑋。”
“嗯?”
“能不能牽一下你的手?”
“好吧。”
這是我們相識九年以來的第一次也將是唯一一次牽手。我以為他握一下便會放開,沒想到他竟然會選擇十指緊扣。
‘然后,我就可以假裝我們其實在一起過了。”他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我卻忽地想哭。
此刻天空是九月特有的寶石藍,無聲的訣別最寂寞。
而這寂寞摧枯拉朽,有如場面浩大的老電影,將我們過去共同經(jīng)歷的時光翻來覆去地播放。
店里的唱機恰好轉(zhuǎn)到蔡琴的《渡口》: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從此生根,
華年從此停頓,
熱淚在心中匯成河流。
“……”
珍藏七年隱忍未發(fā)的情感,終于在此刻得以宿寄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