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顏記

起

夜濃，風雨透窗，屋內點著一支燭，光影飄搖，越發顯出冷意凄凄。

女人蜷曲在床榻一角，裹著雪裘，整個人如同風中落葉抖成一團。聽到腳步靠近她遲鈍地抬起頭隨即朝來人撲去，伸出一只手，滿臉紅妝已成了淚痕。

“決明，你聽我講，我又發噩夢了，夢到我全身發疹，癢得難受，用手一碰就皮肉潰爛到最后只剩骨頭了!你又深夜出診，我—個人好怕”

男子在床邊坐下，溫語道：“阿憐，你只是有些許夜驚，飲些藥便不打緊的。況且你看，你不是一樣好好地在我身邊嗎?

她驚魂未定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角，好似攀附著懸崖邊的藤枝。織錦的袖中露出一截手臂雪白青色血管隱約突起，仿佛一束桔柴。

他接過卑女奉上的藥碗，吹了口氣，用小匙盛起些濃黑藥汁，勸道：喝了這碗藥，今夜便會好了。見她皺眉搖頭，他便也無奈地笑，柔聲道：“阿憐喝下這碗藥，我就再不離開你身邊，好不好?”

清燭落下幾滴紅淚墻壁上映出女子拉長的細瘦身影，正小口啜著藥汁。男子凝視著她的臉，清雅面容上現出悲傷的神情。

遠處似乎有孩童的笑聲清脆若琉璃珠子散落一地。

一

三月。草長鶯飛，野渡橫江，正是江南的好光景。

我在顛簸的轎子中睜開眼，卻仍不敢抬頭。直到被攙扶著入了堂屋，一只手被一個男人的手牽住——修長，溫柔，帶著些藥草的清潔冷香。

心突地一跳。這便是我未來的夫君了。

四方賓客喧嚷，我們兩人行到之處卻皆變成了隱秘的竊竊私語。至于原因，不消看，我心中就已如明鏡一般。

江南藥草世家沈決明，上一任妻子沈氏阿憐入門剛一年，便纏綿病床，一月后辭世。他無微不至體貼照顧，卻抵不過妻子病體虛弱。扶樞時他的痛楚神情還歷歷在目，數月后，府上便張燈結彩迎來了新人。

這便也罷了，偏偏好生邪門

同是沈決明迎娶的女子，都會在一年后身染重疾，死于非命。阿冷已經是第三任妻子，也沒逃過這劫數。嘉興城中已傳得繪聲繪色，說沈家招了邪靈，會侵噬入的心智，致人喪命。—般人家的女兒況且避之不及怎么還會有人急火火地把女兒往里送?

埋在蓋頭里，我發出一聲冷笑。

嫁女，不如說賣女來得貼切。我家原本做著小本生意，頭腦不夠精明的父親接手后，沒過幾年敗得七七八八。他急紅了眼要籌些銀子翻本，便瞧準了沈家彩禮豐厚，迫不及待去提親。女方提親本就丟臉，沈家卻并未計較。雖已娶過三位妻子，卻沒留下半個子嗣。沈老太太允了這樁婚事卻沒等到開春，便也匆匆過了世。

一陣喧囂，呼聲雷動。禮成，賓客鬧酒，我便被引到了房間。房內有絲絲柔膩的檀香香氣，我坐在床沿隔著墻壁聽到外面的歡聲笑語，便也依著床欄冷笑了。

二

翌日。清晨露水頗重，窗口邊一簇濕漉漉的新綠，青翠得仿佛畫中景色。

我睜開眼。枕邊沒有人，床頭站著—個低著頭的小丫鬟，正捧著衣裳。我不禁面紅，問道：“現在是什么時辰了?他……”說出那個字，仿佛很都發燒“夫君已經起了嗎?”

“先生昨夜招待客人晚歸，見夫人已經睡著，不忍擾，便吩咐我侍候夫人，自己宿在客房。”

我這才想起昨夜等他，不知何時迷迷糊糊睡著的事情，窘迫萬分。洗漱梳哩完畢，便要那個丫鬟帶路，去辭雪庭找他。

沈家藥草一向手植，分春秋兩個季節。春季藥材種在辭雪庭，四處藤蔓花枝，卻例弗一個花園一般，庭廊深處有個白袍身影正拄著藥鋤，俯身看著—株植物。聽到響動，他望過來，隨即笑了。

說來荒唐，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見到他的模樣。

才知道這世間，居然有生得如此好看的男子。

我一時間手足無措。他的容貌仿佛神明雕琢，雖只穿著件村索袍子，卻讓人不敢正視。

他見我失神，便伸手將我牽住。嗓音輕緩，仿佛怕人受了驚嚇。

“暝玉，昨夜休息得可好。”

我點點頭，卻不敢直視他的視線，便指著那株藥草問：“這株草是什么?樣子怪有趣的。”

他默了一瞬道：“這是我為之前的妻子阿憐種的。她原患有夜驚，本想等這株植物開花后研磨入藥，她卻沒等得及，便去世了。”

我不禁看向他的臉，那俊美的面容上現出苦楚之色。

“沈家滿室奇珍藥材，卻抵不住人相繼辭世。行醫救人，真真無奈。”

行醫救人的也都不是神仙救不回的終究是救不回。越想留住，卻流走得越快，大抵不過這樣吧。

他有些驚異地望向我，手握得緊了緊。半晌，低聲道：“怕嗎?”

滿庭葳蕤草木中，他的臉上帶著關切。我不禁微笑，頭枕在他肩上。

當日用了午飯，我一人漫無目的地在宅子里逛。

嘉興沈家，家宅果然不同一般。古意雕欄，斜飛檐角，當日建屋的匠人有心還在柱子上刻了藥草植株，枝葉舒展，仿佛活物一般。

待候我的小丫頭擔心受涼急匆匆趕回去拿夾衣。我一時看得入迷，不知不覺走得遠了回廊繞了幾個彎，便迷在當中，只得硬著頭影±前走。

好生奇隆。分明同是在沈宅，身邊的景色卻如此荒涼，好似很久無人看管。草木蕪雜，埋沒了腳踝。前方矗著一道鐵鑄的柵門，銹跡斑駁并沒掛鎖。我小D地探身進去，發現門里孤零零建著一間小屋，門是從外面鎖了的窗口也安著鐵欄桿。

我不由得好奇。從謝蘭縫隙中望進去隱約可看到房間擺設很少。書架，方桌上一支短短的蠟燭，白瓷花瓶，藤椅上面纏著些粗大繩索。

“姐姐。”

一片寂然中突然傳來的聲音幾乎將我嚇倒。我定神再看去，見窗子邊露出—張孩童般無邪的面容，正對著我笑。

這房間分明是從外面上了鎖的。我有些意外，“你被鎖在里面了嗎小妹妹?你是。”

她的手指靠近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依然在笑。“我不能告訴你呀。”

十五歲左右的少女，面容精致得如同瓷器—般，帶著童真與慵倦交雜的表隋卻有著無法描摹、令人不能觸碰的純潔感。

“那你是誰的孩子，是誰把你關在里面的?”

“這個我也不能告訴你呀。”

落日的薄光穿窗而過，投射在她的臉上。她嘴角上翹，連弧度都沒有改變，但在我看來，漸漸好像并不是在笑，而是如同工筆在雪白的面具上劃下的一道鮮紅的弧線。

“那我去找人放你出來。你餓不餓，怕幣怕?”

那道弧線延展開來。少女忽地握住鐵欄氣力大導，仿佛欄桿都為之撼動。我眼睜睜地看著那笑容逼近了我的臉。

該怕的，是你才對吧。阿除已經死了，你要做下—個嗎?

心口忽地一痛。意識的最后，是如同琉璃珠子撇落一地的清脆笑聲。

三

醒來后已經是次日正午。小丫鬟站在床邊，見我醒來慌陀為我披上長衣。

頭痛得快要裂開了“我怎么了?”

夫人昨夜昏倒，一直發冷汗，講了一夜胡話。先生責備我不小心看護又親自給夫人煎藥喂下才好轉了些許。先生說我看護不當，要打要罰全在夫人，請夫人饒恕!

想起他蹙眉的模樣，我不由得微笑：算了，說什么打啊罰的，我沒事。決明呢?”

“先生推脫不開清晨便出門出診，后天才返回所以讓我千萬照料好夫人。”

原來已經出了門。我忽地想起昨日，便問道，“竹磚口不知道宅子里有—個十五歲左右的女孩，被鐵欄桿鎖著?”

小丫鬟的臉上一片茫然，搖了搖頭。

“那四處一片荒蕪，好似要經過一處水廊，那里是什么人居住，你也不知道嗎?

小丫鬟臉色突變，“啊”了一聲。

“那是沈家的禁地進不得的I聽說里面住著惡鬼，若是侵擾了禁地，便會世世糾纏著侵犯者輕則喪失神志，重則……”

“那好端端的沈宅，行醫救人，怎么會惹上惡鬼?”似乎哪里有古怪。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們都是新來的。但據說，先生本來有個同胞妹妹，十多年前死了。好像是失足掉到了水里，染了寒癥。先生同妹妹是情誼極好的，所以非常傷心，很多年都未婚娶。但老太太有話，他也慢慢從悲痛的心情中恢復，便娶了妻子。妹妹的魂靈怨恨他忘了自己，便在水邊棲下，凡是先生娶的妻子，被她看到，都會……”

她忽然察覺自己失言，掩了口。

我回想起昨日少女口中“阿冷”兩字，追問：“決明之前的三位妻子和禁地有沒有關系?”

再問，她便一概搖頭不知了。我見探不出什么，便只好問，“那你總可以告訴我，昨夜是誰送我回來的吧。”

她遲疑地開口：“是看守禁地的啞婆婆。”

雖已神志清楚，但架不住小丫鬟央求，只得按時飲藥。決明顯然下了心思，在藥中加了些蜜，喝起來非但不苦，反倒有些罄香。我趁機提出要去見啞婆婆，小丫頭不情不愿，但為了我服藥養身，只好帶我前去。

我暗自記下路徑。這—次，柵欄被一條鐵鏈捆著，牢牢地上了鎖。

“夫人，啞婆婆不在，我們回去吧。”

我四她長望，確實沒有見到半個人影，便只得轉身往回走——

身后赫然出現一個蒼老的身影，滿臉溝壑，沒有絲毫表情，抱著一捆柴。

小丫鬟也嚇了一跳，躲在我身后，只用手指了指。

“婆婆，我是新來宅里的，我是決明的妻子。想進去鐵柵欄里，可以嗎?”

她滿臉木然，橫在我身前。

我不死心。“婆婆，這里是沈家的禁地嗎?沈家原來的小妹十多年前溺水身亡的，你知道嗎?”

她的臉色有了些微變化，揮手要我離開。

“我上次在這里，看到了—個女孩。是不是她的鬼魂呢?我看到她之后，是不是也快要死了呢?”

她的臉剎那間蒙上了—層灰色，嘴唇無力地動了動，然后轉過身，留給我—個瘦瘦的脊背。

當夜，我從夢中驚醒，冷汗沁透了單衣。

居然做了噩夢。夢中下著細雨，決明撐著細骨的紙傘，如那日初遇一般俯身看著藥株。我向他跑去，他抬起頭的一瞬間，身后突然現出一個雪白的面孔，長發被水滴濡濕，覆在臉上，卻仍遮不住唇邊一個詭異笑容。

我下了床，拖著鞋到桌邊，哆哆嗦嗦地將放涼的藥汁一飲而盡。

四

傍晚時分，決明折返，見我縮在被子里，笑道：“我走的時候，有沒有好好吃藥?似乎消瘦了些呢。”見我不看他，索性扳過我的肩，看進我眼里，“怎么了呢?是不是惱我出門沒有和你說清楚?”

我心里一聲冷笑。

“我不單惱你出門不講清楚，我惱的是你事事都不對我講清楚-你的妹妹沈白薇，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瞞下去，當她從來沒有存在過?”

他怔住，慢慢低了眼，道：“白薇是我妹妹，十多年前已經不在了。過去的事情，何必—直糾纏不清呢。”

我等的便是這句。

“我今日已經問了給啞婆婆送柴的老人。那老人原本是沈家家仆，不知何故幾年前沈家辭退了所有舊仆，換成了新人。因此只有他還知道，白薇根本就沒有死!那年她只是染了風寒大病一場，卻仍舊好端端地活著，被囚禁在鐵欄桿里!你要啞婆婆看護她，根本就是要隱瞞她還活著的事實!

見他神色黯然，連我亦不忍，放低了聲音，問：“決明，為什么?”

“白薇……確實還活著。只是十多年前的事太過凄慘，如非必要，我不愿同你提起。”

十二年前在水廊玩耍時，妹妹白薇失足落水。雖然哥哥決明即刻躍下水將她救出，她卻患了一場病，起初是寒涼癥狀，漸漸平復無礙。但隨著日子過去，沈家人才驚恐地發現，白薇的身體再也沒有成長了，連心智也停留在了十五歲光景。慢慢地，似乎忍受不了肉體的桎梏，她患上了瘋癲之癥，清醒時乖覺可愛，發作時便打碎藥碗撕爛綾羅，最終竟傷了人。

父親深受打擊，認為自己行醫一世卻給女兒開錯了方子，郁郁而終。決明更接過了家主的位置。自薇發作時蠻勁很大，極難制伏，卻又不能傷了她，他便只得辟了一片地，并全部換了仆人，拿鬼怪之說嚇唬他們不準靠近。啞婆婆是跟慣了白薇的，平時便留她看護，由主宅定時煎藥給她拿去服用。

“原來還有這些事，但你可以同我講的。至少可以分擔些痛苦。”

他嘆了一聲：“只是她瘋癲之狀太過怪異，平素又會不知怎么逃出鐵欄。我懷疑阿憐她們是被她驚嚇，才染病身歿的。可她是我妹妹，小時我們感情極好，我不能……”

“我不怕。”我按住他的手，笑道：“只要不怕就是了。對不對?”

當夜，他接了湖州—個急診，匆匆出了門，臨行前告訴我要幾日后才能折返。小丫鬟端了藥進來，被我偷偷潑掉。

我本不是多么嬌氣的千金小姐，況且花蜜飲多了也會甜得發膩。

更何況我并沒打算睡覺。我只覺得一定要再見那少女一眼。不是鬼隆的話，我的膂力也不差，若是搭起來，還不知哪邊會占上風。

那非人的美貌下，似乎隱藏著什么。

繞過三個彎，便可以看到水廊。再向前徑直走，便是那道鐵門了。

門開著，啞婆婆似乎不在。

我輕手輕腳走進去，聽到那間屋子里傳來響動，像是瓷器摔碎的聲音。

窗口露出些光線。我靠近去，隱約聽到幾聲巨響，像是有人在搏斗。

花瓶的碎瓷濺了一地。少女披著長發，喉間發出野獸般濁重不清的低吼聲。綠色裙擺已被撕破，潔白的赤足踏在碎片上，鮮血淋漓，她卻好似并不知道痛，只是掙扎著。

她的身后清清楚楚地站著—個白袍身影，有著昏暗光線掩不住的容顏。

決明按著她的雙腕。仿佛怕她受傷，他沒有用力，兩人便僵持著。少女踢打了一陣，漸漸氣力不支，他便緩緩收臂，將她環在了懷中，在她耳邊細聲說著什么。

少女逐漸安靜下來，貼在他的胸前，露出纖細的頸。他自身邊拿出一枚蜜丸，低聲哄她服下。她乖乖照做，他便笑得溫柔，撫摸著她的烏黑長發。

燭芯噼啪一聲，蠟燭燃盡了。

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我似乎感到少女朝我的方向嫣然一笑。

五

幾日后，決明返回時，我正在書房翻著一本藥書。

“黃連、甘草、半夏，天南星。我夜間驚悸，你定是給我開了這一方，對不對?”我抬頭笑著望他。

“怎么?對醫書有興趣?”他在我身邊坐下，也看著我手中的書頁。

“那你給白薇開的藥，一定有紫參、番紅花百合、白薇這幾種了。你說奇不奇了，白薇居然也是一種草藥名稱呢。”

“決明子也是—樣，沈家均是以藥草名稱為孩子起名。”他笑道：“倒你今日古怪，怎么來研究藥書了?”

“我想去給白薇送一次藥。她孤身一人被鎖在鐵欄中，想必十分寂寞。讓她多見些人也是好的。”

他沉吟，面色有些變化“只怕她發起狂來，會傷到你。”

我微笑：“這些我自然不怕，有你陪我同去。到時我親自煎了藥，給她送去看她服下，你說好不好呢?”

自然是好的。愛護小姑的家嫂，當然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駁。我親自稱了藥材，細細研磨，熬成一碗熱騰騰的藥汁。見首戰告捷，我不由得發了煎藥癮，初春天氣寒涼，我便又熬了一份防寒涼的藥，逼著決明飲下半份，見他皺著眉不勝其苦的模樣，不禁大笑。

啞婆婆為我們開了門。我捧著藥，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

少女卻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沒有絲毫反應。依然美麗得有些凄艷的臉上，雙眸睜得很大，里面卻一片空茫。

“白薇，我來看你了。你見過我的，是不是?”我將碗放下，試探道：“裁煎了藥給你喝。”

纖小的身子一晃。少女沒有做聲。

“你怎么不喝呢?我夫君親自開的方子，你是信他不過?還是說”我笑笑，頓了頓，“沒有他給你喂服，你自己就不懂得吃呢?”

決明臉色一沉，低聲道：“暝玉，你在說什么?”

“你都看見了。”少女轉向我，露出了笑容，她的眼睛沒有一絲光，“哥哥對我好過你，你滿意了嗎?”

“我卻至少好好地活著，沒有發癲被關在籠子里。”我笑，盯著她，“你卻真不幸，再過幾十年依然是這副模樣，長生妖怪出不過如此了。”

決明扯住我的手，第一次有些慍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你這樣激她，她有病，隨時可能會發瘋的!”

我冷笑今日瘋的病的可不知是誰了。

“那晚我突然想來見白薇，便撞到你給她喂藥。你對她講的那些話，我聽得清清楚楚。你將她鎖進這籠子，把她當做你的私人收藏，讓她與全世界隔絕，你居然還說，有病的是她?”

那日他帖在她耳邊如同催眠般，反反復復講著。

最疼愛你的永遠只有哥哥。

“你的世界也只有哥哥一人呀。”

他臉色陰沉，仍道：“我早同你講過，是她有癲狂之癥，我才將她鎖起來，你怎么……”

“那為何你開的方子里沒有治癲狂的幾味藥?我偷看過你的藥方，你給她吃的，根本就不是治狂癥和身體發育的藥!”

他后退一步，臉上有些惱羞成怒：“憑你也懂得看藥方?你不過翻了翻書，就以為可以看得懂的方子?”

我的身后站起—個纖小身影，嗓音清脆如同碎玉搖碰。

“她將藥方拿給了我。她或許不懂，但我看得懂。”

他有些愣怔，看著少女清明的雙瞳，她的臉上是說不出的悲傷神色。

“哥哥，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給我吃的是什么呢?”

一片死寂中，他艱難地搖搖頭，道：“白薇……”

“哥哥，是你讓我停止了生長，永遠停留在十五歲，是不是?”

是。所有事端都因他而起，但他沒料到的是，啞婆婆并沒有啞，她也沒有瘋。

從小他便知道，自己是不同的。

他的身邊歷來便只有夸贊與歆羨目光。湖面漣漪，映出的是少年絕世無雙的清雅容貌。

見過那容貌的，絕不會再愛第二個人。他自然也是一樣。

在他眼里，其他人相貌粗俗不堪，唯獨值得他注視的，便是妹妹白薇。

珠玉一般的兄妹，—起玩鬧長大，他卻漸漸不安起來。

過不多久，便會有笑紋爬上眼角，再往后，皮膚松弛滿臉皺紋，鬢邊也會生出白發。

他想著白薇若干年后的樣子，只無端覺得可怖。

白薇十五歲那年，嘉興大戶開始登門提親。父親特別嘉許，便準備擬定日子將女兒嫁過去。

不能再等了。

“啞婆婆已經告訴了我。她一直裝成啞巴，是擔心你對她下手。她是白薇落水那天，唯一一個目擊到全部過程的人。”我低聲說：“那天是你推她落水的，對不對?”

是。他必須這么做。立即下去救她，她就不會有事。

因此那天，當全身濕透的他抱著妹妹奮力游上岸后，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時，沒有任何人懷疑。

妹妹如之前所想一樣開始咳嗽。父親很擔心，立刻開了方子，吩咐人去煎藥。他跟在學徒后面，趁他不注意，偷偷換了藥方。

如果父親在世，一定會夸他是天才，沒有辱沒沈家的名聲——他六歲開始十數年的苦讀，換來了一張長完美的藥方。

白薇沒有再生長過。從身體，到靈魂，都保持著纖塵不染的少女風貌。

或者是他以為這樣一白薇的心智并未停滯，而是隨著時間成長。她亦從小學習醫書，漸漸覺得事情不對，便開始裝瘋，想要探察到根源。

父親去世后，哥哥專門將她拘進了一間小屋，來探訪的只有他一人。

接著，他的妻子便一個接—個過世。

“我不能忍受和她們—起生活。她們都算得上大家閨秀，嫻靜溫婉，我卻看著她們的臉，簡直要發瘋。”

和妹妹相比，只不過是不堪一看的庸脂俗粉罷了。

所幸園中有各種藥草，溫和，性平，味甘，劇毒——配在藥汁里，剛好可以讓她們緩緩離世，臨終前還不忘噙著笑容看著他的臉，簡直是死也甘愿了。

謠言也漸漸傳開，他本以為嫁娶游戲可以結束，可以—個人照顧妹妹時，我出現了。

“我沒有想到，背著惡鬼這擔子，還有人肯不顧性命嫁給我。”他搖頭，露出苦澀笑意。

真的是讓人無法討厭，很難恨得起來的臉。

“我來并不是為了嫁給你。”我亦笑，“你還記得阿憐吧?她為了當年看你的那一眼，一意孤行地嫁過來，卻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點頭，目光中有些疑惑。

“阿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從小—起長大。我不信她一向堅強剛來這里居然就得了什么怪病離世，便想來查個清楚。剛巧家中不幸，父親又貪錢輕女，我便來了這里。”

這么莽撞的理由，說出來確也令人啞然。

“那么，你是要替她復仇嗎?”他的聲音很輕。

”仇?”我側著頭想了想，“已經報了呀。”

我看著他的眉頭蹙了起來。那令人屏息的容顏上，出現了一絲細微的痛楚。他踉蹌了一下，隨即緩緩倒地。

我低頭俯視著他的臉。

他這樣相貌的男子，原本是不會愛任何人的。

或許他不能忍受的，是自己衰老丑陋、疲態盡現的那一天吧。

“謝謝。”白薇在背后道，“多虧了你。”

我騙他喝下的藥劑，里面加了些小作料。他并不知我曾與她單獨見面，開誠布公，籌謀許久，才換得這一天。

我凝視著男子的臉，聽見身后少女一聲嘆息。

尾

我離開了沈宅，也打算離開嘉興城。

臨行前，我去探望沈家兄妹。

那日湯劑里，我下了迷藥，可保沈決明三個時辰失去意識。至于白薇為什么要我這么做，我沒有問。

到了宅邸，守在房門外的是曾經服侍過我的小丫鬟。我沒打算進去，便沒有要她通報，只隔著窗子望進去。

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婦坐在椅上，眉目間依稀可見沈白薇的模樣。

我正訝異，小丫頭在身旁低聲道：“先生原先給小姐的藥，是兩天一次非飲不可的。這已經半個月了吧，突然斷藥，身子就突然變老，一日好像老了好幾歲。”

時間停止的少女，終于在時光的洪流中，無可逆轉地墜入摧枯拉朽的衰朽傾圮。

越想留住的，則流走得越快。世間道理，大抵不過如此吧。

她—手端著藥碗，拿小匙盛起些藥汁，吹了吹氣，送入面前的少年口中。那少年嘗了一口，眉頭便蹙了起來，使性子把臉扭向一邊。

正是數年前的決明，如同木槿般的少年容顏。

“小姐關著先生不讓探訪，也不知給先生吃了什么藥。原本只說是治驚厥的，卻越服越年輕，倒像是長回去了，慢慢的，事情池不大記得了。只天天念什么水廊，纏著小姐說要去找白薇玩。”

我默然。再向窗中看去，見那老婦喃喃低語，滿臉盡是笑意。那笑容凄楚，急切而寂寞，仿佛哀告，卻令人覺得脊背生寒。

“不要長大呀。”

“你的世界也只有我一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