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百年前,一名女子與她的一幅奇詭肖像畫的故事。
傳聞中,那幅畫因為太過肖似她本人,而將她的魂魄攝在了里面。
一幅畫
初夏的傍晚,我驅(qū)車至教授家交畢業(yè)設(shè)計初稿。教授家住宅在臨海別墅區(qū),小車沿海邊公路慢慢前行,大雨將至黑云壓城海風(fēng)自車窗涌進來,將我放在副駕駛座上的設(shè)計稿紙吹出撕裂般的響動。
潔白的稿紙上是一件旗袍雛形。
我想要做出一件如午夜大海般幽藍的真絲旗袍,輕柔滑軟似情人愛撫的手掌。背后必須鏤空至臀,從上至下一條條墜滿銀絲線。每踏出一步,銀絲都會轉(zhuǎn)折出迷離的光暈,佳人的秀麗美背在一根根絲線問若隱若現(xiàn)優(yōu)雅眩惑。
教授看了看我的稿紙忽而一拍腦門:“難怪我總覺眼熟,我這里倒是有幅畫,正面與你這件衣服有八成相似。”
“什么畫?”我心中一動,“能不能看看?”
教授微微皺眉:“當然可以只是這幅畫有些怪異。”
我在暗淡寧謐的畫室見到那幅肖像畫。
少女坐在暮色下的庭院里,背后是蓮花盛放的池子游廊與朱紅色的廊柱依次向遠方延伸。少女穿一襲暗藍色的旗袍絲綢隨著美好的身體曲線流轉(zhuǎn)出清亮光澤下擺隨意搭著精致的紅木繡凳,隱約可見一雙筆直白皙的小腿。她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玉肌冰膚,水眸幽深,面孔上自然有一股迷人的光暈。
“畫得真好……”是傾注了全部感情去畫的,才能將一抹微笑捕捉得如此動人。我喃喃地說:“是誰的作品?”
不知道。前幾年我自駕游路經(jīng)西南,在一個叫霜胭的小鎮(zhèn)旅店買來的。當時夜深這幅畫立在墻角,我將錢交給店主,沒有細看就將畫打包放在了后備箱。回來才發(fā)現(xiàn),這里——
我順著教授的手指看過去,倏然一驚,原來畫的左下角有一大塊黑黢黢的污漬,將少女的右手腕及右手全部遮住了。本來是相當顯眼的,但這幅畫中少女的神韻太迷人,我第一眼看時,居然沒有發(fā)覺。
“可惜!”我扼腕。
“哪里是可惜這么簡單。”教授無奈一笑,“你可看出來這一團污漬是什么?”
我見他神色有異,不由自主湊近去看。隔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黑黢黢的隱約還透著一絲暗淡的紅。那是一“血?”
“我回來的路上還在想,這么漂亮的畫店主為什么不掛起來而是丟在墻角。而且我給的價錢也不高,她輕易就賣了,后來才明白,她大概早不想要這幅畫了,正好轉(zhuǎn)手給我。
我有點吃驚:“難道收到這幅有血痕的畫以后,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教授搖頭:“倒也沒有這么玄妙。只是不免好奇,這樣一幅畫,是怎么沾染上這些陳年血跡的。”
畫中的少女衣著光鮮,姿態(tài)高貴,毫無疑問是一位有身份的小姐。是誰在為她畫像呢,能讓她露出這樣絢爛的笑,后來又是出了什么事,才讓這樣神妙的畫像沾染這一攤可怖的血跡?
我始終無法釋懷,失眠兩夜后,果斷至教授家里拍了這幅畫的相片,追隨著他當初的自駕游足跡,去尋找這其中的淵源。
霜胭游
稍微一打聽,要找到霜胭旅館并不難。
老板娘是個看來極普通的中年婦人,她填寫住宿單據(jù)。我隨口說:“幾年前我和朋友來這里玩,也是住你這家店的,和那時幾乎沒什么變化。”
“哈哈,”她笑,“變化不大,只是添置的那些花花草草長得更好了。”
我假裝思考一會兒:“嗯?我記得當初某個角落里有一幅畫的,畫上是個相當漂亮的少女,穿一身幽蘭的旗袍,當初我們還很羨慕了一陣她的氣韻。畫呢?”
“賣了。”她隨口答。
我正想該如何問下去,她遞了單據(jù)給我:“他們都說那幅畫不吉利,我是不信,當初沒人要,我看扔了可惜就撿回來放家里。我老公不讓放,正巧有人買,我就把它賣出去了。你要想知道明天可以到東邊看看,那里有薛家老宅,就是畫中女子的家。”
果然是深宅里的小姐呵,我問:“這小姐的事,您知道嗎?”
“只知道薛家的女兒都是美人。可再美,也是一捧灰了。”
其實大致可以猜出,給她畫像的人必定是她愛慕的人。但那幅畫像之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使得小姐紅顏薄命。畫布上沾染的又是誰的鮮血?一夜輾轉(zhuǎn),恍恍惚惚中有滴答滴答的水聲響在耳畔,畫上那一攤鮮血在夢境里漸漸鮮活起來,殷紅的,順著小姐幽藍色錕金邊的旗袍下擺,一滴一滴濺落……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也沒有停,我咬牙等了半日,熬不住在店里買了一把四十八股工藝油紙傘撐著就去了哀綠園。
門票三十一張,守門的老人瞟我一眼:“怎么選了這么個陰沉的天氣來呢,今天下午園子里還沒人,您一個人走進去,天黑還走不出來就麻煩了啊,不如換個晴天再來吧。”
“園子很大?”
“起碼得值這三十塊錢不是。再說薛家可是百年前的大戶,光是小姐們住的小園子就有十多處。那一進一進修得不知道多細致,有山有水有花林,跟仙境似的……后來薛家落敗宅子荒蕪政府回收修繕,取名‘哀綠園’,成了這處景點。”
我趁勢摸出手機,調(diào)到拍攝的那幅畫遞到他面前:“您看看這幅畫,據(jù)說畫的是薛家一位小姐,穿深藍旗袍,尖尖瓜子臉,大杏眼,您知道那位小姐的來歷嗎?”
“這是一幅鬼畫,不吉利。”老人一揮手推開手機,“畫上的人確實是百年前住在這里的一位小姐,畫是她相好的幫她畫的,當時他們合起伙來騙家里,說那幅畫攝了她的魂,結(jié)果后來就是這幅攝魂的畫,害薛家家道中落,從此一蹶不振。”
“啊?”我愣了一會兒,“她看來不像壞人啊。”
“壞人寫了字在臉上啊?”
“不,她一定不是……”
樓上“哐當哐當”幾聲響,似有一大堆東西自高處掉到地上。片刻,一只灰藍皮毛的貓嗖一下沖出來從我腳邊跑走了,老頭齜牙咧嘴:“又是梁兒的貓!說多少次了叫她把這些貓關(guān)起來,不知道又打碎了什么!”他沒有顧上我,趕緊沖去看了。
我惆悵地向哀綠園里面張望。雨已經(jīng)停了,園子里林木蔥郁,葉子被雨水沖刷過泛出逼人眼的亮綠。身后突然有響動,我一回頭,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正走出來,圓圓臉,相貌樸素,但皮膚好得沒話說眼睛十分黑亮靈光閃閃。她抿嘴沖我笑:“我在樓上做作業(yè),聽到你和爺爺說話,你要是真想進去我可以陪著逛一逛。里面我熟,不會迷路。
“謝謝!”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園子果然比我想象中要大很多,進門不久就是一方池塘,兩邊亭臺樓閣古意盎然,合抱粗的柳樹絲絳濃密,一派煙雨迷蒙,身臨其境,竟恍然有種時空倒回的感慨。
“芷靜小姐當年的住處就在前面不遠。”女孩子往前指了指,“過了前面的小橋,沿游廊一直走左邊有處大園子,進了垂花門,再沿左邊的抄手游廊走,第二道門進去,就是了。”
“原來她叫芷靜啊,薛芷靜……”
梁兒停下腳步:“她還有個姐姐,叫薛芷琰。”
我一愣,聽出她話里有點別的意思:“關(guān)于這位二小姐你知道的事情跟他們的知道的都不一樣,是嗎?”
梁兒笑笑往前走,直至走到抄手游廊她在廊下坐著,隨手從旁邊的花盆里揪了幾顆不知名的小果子,一粒粒仍進鋪滿蓮葉的池子里。
我在她旁邊坐下來,蓮花大半開了粉白粉白的。我看著眼熟,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那幅畫背景的蓮花池塘就是眼前這個了,只嘆桃花依舊在,人面已不知所蹤。
“能跟我說說嗎,那幅畫是怎么回事,還有畫上的一團血漬……我總覺得這位二小姐不像是壞人。”
梁兒笑笑:“為她畫像的人,原本喜歡的是她姐姐薛芷琰。”
初相見
薛芷靜念女中的第二年正好十六歲回家時遇到畫匠路展祺。
她在外面讀書一個月才得一回假期可以歸家,那天已經(jīng)天黑,她不愿驚動奶奶,悄悄走了側(cè)門卻迎面與一個人撞上,手里的行李散了一地。
那年輕男子低低說一聲抱歉,匆匆忙忙幫她撿起來。行李里自然有女孩子的貼身衣物,芷靜連說三次“不用了”他也充耳不聞,恐怕他有聽覺障礙只得蹲下去按住他的手阻止他,卻有一滴灼熱的液體濺落在手背上,她恍惚了一會兒才明白,這個人在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芷靜心里突然柔柔地動了一下,抬起頭。門廊下的琉璃燈罩里燭光自頭頂落下來,陰影將他的面孔全部擋住了,只能看見線條干凈利落的下頜。她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道:“怎么了,別哭了。”
這時畫匠路展祺二十年來,觸碰到的第二個少女的手。
第一個,是薛家大小姐薛芷琰。
薛家血脈奇特,世世代代的女兒與生俱來有一股精致的美,時常是女兒一出生,就與當?shù)刈钣袡?quán)勢的人家定親。而且許多年前,薛家還出過一位貴妃,有這樣的家族歷史,薛家在西南一隅,威望甚高。
后來清朝沒落,薛家轉(zhuǎn)去沿海經(jīng)商,賺了不少錢。薛家到上一輩只有薛芷靜的父親一個兒子他也遠去南海,留下三房太太與五個女兒。這些女兒個個面容精致,身姿纖秀,是薛家的瑰寶。
薛家每個月都會找畫匠給小姐畫像。
畫像的人本來是路展祺的師父,但師父中了暑氣,就由徒弟中資質(zhì)最好的他來頂替。
幾月前,路展祺第一次為大小姐薛芷琰畫像。薛芷琰躺在貴妃榻上睡著了,他原本是想走過去幫她搭張?zhí)鹤拥叩媒耍捅荒菑埦碌拿婵仔M惑了。
薛芷琰穿著鮮綠色的深襟織錦衣裙,兩股墨綠絲線纏一股銀線鎖邊,領(lǐng)口袖口繡了精致的濃綠色柳葉,沒有肩線的華麗霓裳幾乎將她嬌小的身軀埋了起來,只露出白皙晶瑩的尖尖十指,像玉石雕琢出來的。路展祺怔怔地盯著雪白的指尖發(fā)呆,似著了魔般一動不動。
似乎已經(jīng)睡著的薛芷琰突然笑了一聲,睜開眼,問:“我好看嗎?”
年輕畫匠臉面微紅,垂頭不答。
薛芷琰咯咯地笑:“你這么看我,不怕奶奶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
路展祺一愣,血色從面孔上迅速退去。來之前師父是交代過的,只畫人,不看人。“別說師父沒提醒你,薛家那些小姐,不是你這種出身的人可以看得起的。”他匆忙地站起身,卻踩到了長衫下擺,一個趔趄倒向貴妃榻。
薛芷琰一把捧住了他的臉,指尖在他年輕英俊的面孔上細細摩挲,她笑了笑長眉彎彎,微瞇的杏眼里波光粼粼,淡粉色的櫻唇一張一翕似念出魔咒:“我就在這里想看就好好看個夠吧。”
路展祺精疲力竭在后門處坐下來他以為他對薛芷琰來說是與眾不同的但這錯覺到今日就被糾正了。下午有滇系軍閥的年輕軍官來薛府拜訪,他見到薛芷琰與這個軍官在西廂耳房的陰影里親吻。
這個與他噯昧了許久的少女,在被別的男子吻住嘴唇時,見到在外面窺看的他,還朝他眨了眨眼睛。
“是我錯了,我喜歡她,就以為她也是喜歡我的。”他輕輕地把事情的粗略經(jīng)過跟這個穿著藍布褂子的少女講了一遍。
薛芷靜在他身邊坐下,了然地笑:“她是正房嫡出,又是五個小姐里最漂亮的從小嬌縱慣了。她喜歡所有人都順著她,喜歡所有年輕英俊的男子都傾慕她,圍著她團團轉(zhuǎn),為她發(fā)瘋為她癡狂。”
路展祺呼出一口氣:“這些高門大戶的小姐
果然可怕。”
薛芷靜蹙眉看他:“我可怕嗎?”
“你怎么會……”他話說了一半,回過神來,“你是誰,”
“薛芷靜。”
這個名字路展祺是知道的,薛家唯一一位出門在外的小姐,據(jù)說死活要出去讀女中,老太太氣得病了幾日。他這才去看薛芷靜的臉,果然與薛芷琰有九分相似,只是脫去了那份被綾羅綢緞螺鈿金釵妝點的精細繁雜她的面孔上更有一股干凈明朗的氣質(zhì)。
這種與所有大家閨秀都不同的氣質(zhì),突然叫他產(chǎn)生了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畫中人
過不久薛芷靜就從女校回來了。軍閥混戰(zhàn),時局危如累卵老師們關(guān)了學(xué)校,放學(xué)生回家躲避戰(zhàn)火。
到這時,薛芷靜與路展祺的通信已經(jīng)有厚厚一沓。
薛家正忙于為大小姐物色夫婿,并沒有誰來注意這位庶出又低調(diào)的二小姐,路展祺來替她畫像,兩人在四面透風(fēng)的涼亭里一待就是一個下午。在這時,時光如清水一般流淌,尚沒有人看清命運猙獰的面貌。
薛芷琰的夫婿最終選定了一位新得勢的滇系軍官。
在這期間,薛家另外發(fā)生了一件奇異的事情。
畫匠路展祺替二小姐芷靜畫了一幅畫像。這幅畫花了整整七天,七天過后,路展祺把這幅畫掛出來,薛家上下一片嘩然。
薛芷靜坐在暮色下的庭院里,背后是蓮花盛放的池子。她坐在紅木繡凳上,穿一襲暗藍色的旗袍,絲綢隨著美好的身體曲線流轉(zhuǎn)出清亮光澤,隱約可見一雙筆直白暫的小腿。二小姐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雙眼睛似在講話一般,靈動不可方物。
這般神似,就像二小姐自己坐在畫中。
從這幅畫畫好,薛芷靜就病了。昏睡不醒,每日只能勉強咽下一些稀粥,連坐起身的力氣都沒有。連請了幾個有名望的大夫,都看不出二小姐怎么了。宅子里漸漸有傳言說,這幅畫太過逼真,吸取了二小姐的魂魄。老太太請來一位高人做法,將這幅畫燒掉。
哪知這邊才將畫軸架起來,下面的火剛剛點燃冒煙內(nèi)宅里就是一片驚呼,昏昏沉沉的二小姐腳底突然冒了幾個火焰灼傷的大水泡。
這下老婦人嚇壞了,死活不許人再動這幅畫。
畫匠路展祺心下愧疚,來探望二小姐。說來也怪,他來了,二小姐的氣色就好一些了
他一走,又病懨懨地起不來了。做法的道士說,這幅畫攝了二小姐的一魂一魄,這一魂一魄只跟隨著路展祺想要二小姐好起來,必須有他在身邊。
老太太一合計,雖然這個孫女不太聽話,但畢竟是薛家的女兒,且極其孝順,也不能眼看著她這么躺一輩子,不如出資幫路展祺開一間畫館,多多少少也算有些身份了,就將芷靜嫁給她算了,索性她也是庶出的女兒,生母早逝,沒多大關(guān)系。
薛芷靜的計劃到這里時,已經(jīng)算成功一大半了。
薛芷琰也得知了芷靜的婚訊,她一向看不起庶出的四個妹妹,她們嫁乞丐也與她沒有半點關(guān)系。她只是在心呈隱約惦記起小畫匠。小畫匠濃濃的眉,秋水一般迷蒙的雙眼,直挺的鼻梁薄而柔軟的嘴唇,以及那雙細細撫過她臉孔的,修長有力還有趼子的手指。
那天路展祺來探望過薛芷靜,順著抄手游廊往外走。將要走出垂花門時,突然被人自背后一把擁住直將他逼進園子的角落里去。蓮花開得熱烈薛芷琰貼著他的身體將他壓在護欄上,襟口垂下來,能見到里面粉色褻衣上繡的綠牡丹花。
“我想你。”她說,嗓音里帶著軟軟的哭腔。
路展祺與兩個月前幾乎是截然不同了,他鎮(zhèn)定自若,面孔上褪去了那一絲不知所措的青澀,竟然越發(fā)眉目俊朗,儒雅迷人。難以置信,他只是個身份低微的畫匠。薛芷琰不由自主朝他湊過嘴唇,想要像往常一樣親吻他的臉,卻被他一偏頭躲開,順勢站了起來。
她憑空撲到護欄上,驚愕地抬頭去看路展祺,他已經(jīng)整理好了衣襟,背對著她平靜地道:“大小姐馬上要成親了。”
薛芷琰獨自在廊下嘜睜了好久,這個男人并不是她之前想的那樣因為她要跟別人結(jié)婚所以賭氣不理她,而是真的完全不愛她了。他的眼里根本沒有她。
暮色低垂時,她緩緩自廊下站起來,一手扯斷了一根垂下的花藤,在手心里捏出青翠的汁液。
她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計中計
戰(zhàn)火燒得比預(yù)想中快很多,薛家的男主人,薛芷琰與薛芷靜的父親,在回來的路上不幸被流彈擊中,不治身亡。老太太原本在熱天就氣不順,聽到愛子的噩耗,一病不起,只半個月就撒手人寰。
兩場喪事辦下來,薛家元氣大傷。為了沖喜緊接著就將薛芷琰的婚事辦了。
三天后,薛芷琰帶著新婚夫婿回門。
薛芷靜是第一次見到姐夫,她沒有料到姐姐嫁的人,根本不是第一次來薛家的那位英俊的年輕軍官,而是眼前這個肥頭大耳,滿口黃牙的人。但也就是這個人現(xiàn)在是薛家唯一的保護傘了,所有人,都必須看他的臉色。
到吃午飯時,薛芷琰對管家道:“去畫館把展祺也叫來吧,很快就是一家人了,也跟鴻世見見面。”
李鴻世,就是大姐夫的名字。
芷靜望著她,大姐莫名反常的舉動,叫她心中騰起一股深深的不安。
果然,午飯宴席上,薛芷琰突然說:“我一直覺得,父親與奶奶的死都有些蹊蹺,私下請人來看,說有人犯了我們薛家的風(fēng)水。我思來想去,只一件事,與風(fēng)水有關(guān)——就是那幅畫像!”
話音剛落兩邊突然有李鴻世的警衛(wèi)沖過來,反剪了路展祺的雙手綁在身后。
“根本是路展祺這人,心懷叵測,覬覦薛家財產(chǎn),故意給妹妹使了障眼法。又或者,妹妹根本就是伙同他一起欺騙了全家上上下下。”薛芷琰將視線定在芷靜面孔上,唇邊忽而浮出一絲古怪的笑意,“不過當初的事現(xiàn)在都說不清楚了,好在畫像就在薛家地窖里,我們下去試一試,就知道了。”
薛芷靜靜靜地跟著走下去。
路展祺被綁在前面,粗粗的麻繩勒破了他的手腕,血滴了一路。
那幅畫像就掛在地窖的中間,李鴻世見到了,倒吸一口冷氣
“難怪說這畫像攝魂,這么像連我都忍不住要信了。”他張望一圈,“快驗證看看,要怎么弄?燒嗎,還是刺?是不是刺破了畫二妹身上就會有個洞?畫到底流不流血?這東西有意思得很啊,哈哈哈……”
屋子里靜靜的。
芷靜越過人群看他路展祺也正看過來在一起這么久,她從未覺得他的目光似今天這般柔軟,似要化成水,將她沉溺其中。他突然動了動唇,無聲地說:“對不起。”
芷靜的眼圈一紅,他已經(jīng)越過眾人走到了薛芷琰前面,“別試了都是我做的。二小姐生病是吃了我下的藥,腳底的水泡是我買通丫鬟擦了藥水,道士也是我給錢讓他這么說的。我要薛家的錢,薛家的名聲,還有……”
薛芷琰愣了一下。
李鴻世已經(jīng)沒有興趣聽下去,大叫一聲:“沒趣得很!副官,把這個騙子綁出去斃了!”
路展祺笑了笑,并沒有轉(zhuǎn)頭看芷靜,繼續(xù)輕輕說:“還有,我還想要一個美貌的薛家小姐做妻子。”他突然瘋跑向那幅畫,一頭撞在掛畫的石柱上,鮮血進濺而出,濺了一大片在畫像的左角,順著畫上薛芷靜的手腕,汩汩流下來。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嚇呆了,不知靜了多久,“叮”一聲細響打破了死寂。
二小姐薛芷靜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到了畫像邊坐了下來。她的左手手腕在廣袖下掩蓋著,汩汩的紅色正從袖子下氤氳出來,衣裙上一片嫣紅。這細小的一聲就是她右手里沾了血的銀刀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真的攝魂了嗎?”有人壓低聲音說:“一模一樣……”
二小姐今天正巧穿了那件藍色的衣裳這時血跡淋漓下來,居然與畫像上的景象,驚人地重合了。
貓之迷
雨不知什么時候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
我聽完了,愣了很久才回過神:“那究竟有沒有……薛芷琰她……”
驀然有一聲輕輕的貓叫,我朝廊下看,那只灰藍皮毛的貓不知何時跟來了這里+皮毛都濕了,這時見了梁兒,“刷”一下跳到她膝蓋上來。
“啊!”梁兒一驚,站了起來。
貓滾落在地上,盯著她,頸上的毛忽而站立起來,弓起背脊,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卻只是一瞬,轉(zhuǎn)身朝園外跑了。
“你……你講得果然與他們不同,只是不免……”我看著她,突然有點后背發(fā)涼,“不免太細致了,連一個眼神,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垂下頭,似乎笑了笑,轉(zhuǎn)頭看向薛芷靜生前住的園子,說:“是啊,連一個眼神都記得那么清楚,不曾忘。”
“我們走吧?”我試探著說:“天快黑了。”
“嗯,走吧。”
路回去她走在前面帶路我走在后面,一句話也沒有說。
直至走出大門,見到先前買票的老人,我才舒了一口氣。那只灰藍皮毛的貓早回來了,這時正溜圓著眼睛看著我們。梁兒兩三步跑過來,一把將貓抱在懷里:“都濕透了啊我們?nèi)ゲ烈徊痢!?/p>
我瞪著她:“你不怕貓?”
“她怕貓?”老人接過話,“一屋子貓都是她養(yǎng)的,煩都煩死了。”
我直直地看著梁兒,她似乎也感覺到我在看她,轉(zhuǎn)頭沖我一笑:“天黑了,趕快回去吧。”
“謝謝,”我也笑起來,對她點點頭,“謝謝你帶我進去轉(zhuǎn),謝謝你給我講故事。”
“謝什么,不用謝。哀綠園那些故事,大家都知道的我爺爺就能講一大串。”她笑了笑,朝樓上跑了。
是,不用謝的。我撐著油紙傘往回走,不用謝,因為那根本不是她講的故事。
而是一縷被攝在畫卷里的魂所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