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轎臨門,卻府門緊閉,不被婆婆祝福的婚事,遭遇坎坷本就算不上意外,誤闖禁地挨了二十鞭子,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那片樹林仿佛蘊藏著某種不可告知的秘密,她一步步接近,卻一步步陷入旋渦,物是人非,她再也無法回頭。
一
她坐在轎子里,一身鮮紅嫁衣,淚眼迷蒙,頻頻試圖掀開簾子回頭看看那道孤寂的身影,可是兩只手依舊緊握,不敢放松。越過這條河,她便不再是少女許靈兒,不能回頭,一回頭,她就不知自己是否可以堅定自己的心思,離開爹娘,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成為別人的妻子。
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喜氣洋洋地停在尉遲府門口,而后奇怪得停下。沒有張燈結彩的喜慶,沒有爆竹連連的熱鬧,清清冷冷的兩扇大門高傲地閉著,拒人于千里之外。媒婆斟酌了許久,這才確定沒有走錯地方,抓住帕子的手猶豫了一下,輕輕拍了拍門。
轎中的她已經察覺到了異樣,偷偷掀開簾子的一角,心里便涼了下來,她最怕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
打從定下婚約的那一刻起,她的心里便惴惴不安,明明是堂堂大少爺娶妻,為何主母卻不見蹤影,全都由他一手操辦,他可是個行動不便的人啊,為什么主母會舍得讓自己唯一的兒子如此奔波。她思來想去,最終只能歸為一條,那便是主母,也就是她的婆婆根本就不贊同這樁婚事。
該怎么辦?花轎已經到了門口,那里卻是大門緊閉,圍觀看笑話的人越來越多,她的淚水逼上眼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時, “嘎吱”一聲,大門沉重開啟,有人走了出來。
不,確切地說,是四個人將一身紅衣的新郎抬出來,眉眼俊朗,面目如畫,只是蒼白的臉頰暈染著病態的紅,
身軀亦孱弱得很。他的嘴角噙著笑,不停地道歉,熱切的態度令人在不自覺中將他眼底深藏的詭譎忽視。
粗粗拜過天地,她便被人送進洞房,坐在柔軟的床上,她的身子才松懈下來。
成親,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繁雜,可是她卻松了口氣,好歹是進門了,婆婆并沒有如她恐懼中那般將她賭在門口,讓整個城里的人看笑話。
雖然,這本來就是一場笑話。
她的夫君,尉遲少軒進來的時候動靜并不大,下人們駕輕就熟地將他放到床上,然后離開。她聽到他低低嘆氣,而后同她道歉,說婆婆至今還不贊同這樁婚事,所以才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
其實也難怪,尉遲家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大戶,旗下的金店開遍了全國,而她呢,不過是區區一個大夫的女兒,如此懸殊,婆婆又怎么可能會答應?她輕輕搖搖頭,本是想告訴他自己并不介意,卻不料紅蓋頭隨著她的搖晃竟然落了地,她怔了怔,慌忙彎腰撿起來,坐正身子,才轉頭,便跌入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紅霞飛上雙頰,她頓在那里,卻不知如何是好,便聽得尉遲少軒又繼續道:“幫我把桌上的剪刀拿來。”
她心中有異,卻不敢違背,取過剪刀便交到他手上,卻見他拉高了袖子,在手臂上就劃了一道小傷口,而后小心地滴到預先準備好的白布上,殷紅的血跡尤是突兀。
她一驚,本能地詢問:“為什么?”
“今夜你就在那張榻上睡吧。”他溫柔一笑,“我不喜歡強迫人,雖然我娶了你,但是我也知道你心里并不情愿。”說著,他又低低嘆了口氣,“但我就是喜歡你,所以才如此不管不顧。”
“可是,你也不要傷害你自己呀。”看著那道傷口,雖然不大,卻依舊令她的心跳無法平復。
他卻是粲然一笑:“傻丫頭,你以為這一條白布是用來做甚的?倘若我不這樣,日后你又怎么在尉遲家立足。”
經此提點,她才恍然大悟,本就嫣紅的雙頰越加紅得通透,抱住被子便往榻上去。身后響起他歉意的聲音:“靈兒,今日我沒有好好迎你過門,但是你放心,你還是尉遲家少夫人,日后我必定不會虧待于你。”
聞言,她的心微微一動,轉身朝他笑道:“夫君說的什么話,我們拜過天地成了夫妻,就沒有說虧待不虧待的了,從今往后,靈兒一定會好好地照顧夫君,恪守婦道,若是做得不對,還請夫君多多提點。”
她說得理所當然,他聽得心潮起伏,頓了頓,方才點頭。
許靈兒服侍著他睡好,這才回到自己的榻上,紅燭熄滅,她卻一點睡意也無,閉上眼,就會浮現他的笑容,初次相見時,他也是用這樣的笑眼看著她。
彼時,她正和丫鬟們在玩捉迷藏,蒙上了雙眼,黑黑的一片,只管著往有動靜的地方去,奈何這群小丫頭都鬼得很,硬是不露一點端倪,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聲響,她豈舍得放過,撲過去便一把抓住,卻不料非但手被重重砸了一下,腳底更是失衡,直直往前撲過去,她在心里大喊糟糕,身子隨即被人扶住,一雙有力的手臂支撐著她的身子,那手掌傳來的穩當感令她沒來由地一陣安心。
她慌忙取下蒙眼的帕子,見到的便是那雙眼,先是波瀾不驚,而后驚異,之后便蓄滿了笑意。
至今回想起來,她依舊驚奇,自己竟然將那一瞬間的神情看得那么真切,記得那么清楚。
二
雖然老夫人并不贊同她進門,可是她到底是與尉遲少軒拜過天地入了洞房,次日的請安茶是必不可少的。不出她的預料,老夫人給了她很大的難堪,令她捧著茶跪了許久,最終還是將茶杯掃到地上,拂袖而去。可是她不介意,日日捧了茶去,挨了一頓羞辱再離開。
府里的下人們遠遠地就能聽到老夫人訓斥新少奶奶的聲音,初開始他們還會幸災樂禍一番,說這少夫人恬不知恥地倒貼上少爺,如今受到老夫人這般折磨也是活該。可是時日一久,他們便為先前的心思而慚愧不已。
老夫人雖然待她極其刻薄,可是少夫人絲毫不介意,端茶倒水伺候得勤快。盡管得到少爺的萬分寵愛,然而她并沒有因為自己是少夫人的身份,便對下人們端出主子的架子,相反,她總是溫柔以對,很多事情若是自己可以,絕不麻煩別人,特別是少爺的事,更是親力親為,沒有絲毫松懈。眾人們對她也漸漸由排斥轉為接納,最后由衷地喜歡上這位和氣的少夫人。
但是,下人們也看得出來,盡管少爺十分寵愛少夫人,但也不代表什么事都會縱容,一旦碰上家規,便是毫不寬恕,即便老夫人沒有開口,他已經先秉公辦理。
那一日,她聽聞他喜歡蓮藕清甜的味道,便獨自去采摘,小舟劃過水面,波浪層層暈開,采足之后正打算原路返回,便見到岸上丫鬟小園提著兩只雞往廚房走去,她見其行動不便,打算幫小園一把,誰知道才將小舟靠岸,小園手中的雞便掙脫了束縛拼命往前跑去。前方是一片樹林,公雞飛快地鉆進去,很快就沒了蹤影,她見小園急得淚水一直掉,丟了句:“別哭,我去找回來。”也不管小園在身后大喊,便也沖進樹林里。
進去之后她才猛地記起來,這里是尉遲府的禁地,據說里頭有鬼怪出沒,府里巡更的人每夜經過這里之時,總會聽到凄凄慘慘的哭聲,久而久之,即便沒有明令禁止,也沒有人敢進到這里。思及此,她不禁打了個戰,外頭此刻正日頭高照,可是這里卻冰涼得令人毛骨悚然。
幸好公雞的叫聲越來越近,她循聲而去,只想快點抓回來,快點出去。她的腳步才邁開,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叫聲,她本能回頭看去,有道黑影就于此刻在眼前飛速掠過,她還未來得及瞧清楚,便在瞬間失去知覺。
醒來時已經躺在床上,她先是看到尉遲少軒焦慮的眼,而后才聽到小園的哭聲。
見到她醒來,他狀似松了口氣,而后板起臉道:“靈兒,你闖了禁地,按照家規,你必須受罰。”
“少爺,求少爺不要怪少夫人,是小園沒做好分內的事,所以才……”
“她進去了,是事實,這一次要不是她命大被丟了出來,此刻我們可能連她的尸骨都找不到!”尉遲少軒聲音溫和,卻有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靈兒愿意受罰。”此刻的她雖有疑惑,卻也清楚自己的確是違反了家規:“我是少夫人,理應為下人做表率,這次我愿接受雙倍的懲罰。”
她說得凜然,他看得心疼,當二十鞭抽完之后,她已經昏厥過去,雙手仍舊死死抓住凳子,指甲更是嵌入其中,下人拔出來的時候,血跡斑斑。
再度醒轉之時,他就坐在床沿,親手為她上藥,她猜想自己的背上一定慘不忍睹,因為只是才動了動,就疼得無法抑制,她倒吸了口氣,又抓緊了床單。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很痛嗎?”
“夫君放心,靈兒挨得住。”她強笑道,“況且爹爹的藥涂抹在身上除了涼涼的,并不會痛。”
他并沒有應答,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悄悄鉆進她的耳畔,她知道,他在替她擔心,便故意轉了個話題:“會變丑嗎?”
他沉默了一下,低低道:“再丑也是我的靈兒。”
這句話聽得她心內歡喜不已,仿佛痛楚也不再那么難熬了。再一想當下的情形,便有些面紅耳赤,他的手指在她的傷口上涂抹著,冰涼之余,那指尖的溫度又若隱若現令她的心不由自主得沉湎。
盡管最初對爹爹安排的這門親事頗有微詞,但是這段時日與他相處下來,卻發覺,也許爹爹最初的決定是對的,雖然他的雙腿不能行走,但是并沒有似她之前見過的病人那樣脾氣暴躁,以傷害人為樂,相反,他有著良好的修養,待人彬彬有禮,從未輕視任何人,對她更是恩寵有加,絲毫不曾說過一句重話,除卻這一次。
她知道,是她的錯,不該違背府里的規矩,接受處罰亦是應當,可是有他這一番眷顧,那二十下鞭子也是值得的。
她瞇著眼,感受他指尖的溫柔,目光不經意間落到窗口,夕陽西下,金黃的日光灑進窗戶,陰影處,一片黑暗。
三
她站在那片樹林前,靜靜感受迎面拂來的涼風,那冷意并不強烈。此刻想起當日進入樹林時的情形,她已經沒有了最初的驚慌,相反,那狐疑的心更甚,他們說那里頭有鬼,初開始她也以為如此,可是細細一想,便覺得不對,昏迷之前,她記得自己曾經碰過那只鬼,它身上雖不熱,但也不是沒有溫度,而且她記得自己是大中午的時候進去的,試問鬼怎么敢在白天出沒,還有如果鬼真的可怕的話,為什么她卻會被送出來,只是昏迷,沒有絲毫傷害。
她決定再進去一次探個究竟,豈料腳步才邁開,便被人抓住,回頭一看,卻是丫鬟小園。
小園緊緊抓住她,心有余悸道:“少夫人,您怎么還敢進去呢,上次您福大命大,并不代表這次進去就不會出事呀,您真的忘記了上回的教訓了嗎,那天小園見到少爺看他們打你的時候,心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想到尉遲少軒那日的神情,她的心便一軟,道:“我不是想進去,只是看看。”
小園松了口氣,放開手道:“就算您現在想去,也去不了,老夫人正找您。”
聞言,她徹底絕了進去的念頭,默默跟在小園身后,這段時間因為養傷,都沒有去請安,可是她依舊無法放下樹林的疑惑,走了幾步,便開口問小園:“你們怎么知道樹林里有鬼怪的呢?”
“聽老總管說,老爺原來很喜歡來這片樹林散步練劍的,可是自從老爺過世之后,樹林里就經常傳來奇怪的哭聲,后來老夫人便將那里禁嚴,其實我們這些下人原本是不相信的,可是后來少爺就出事了。”
“少爺出什么事?”
“少爺十歲那年跑進樹林里,下人們在里頭找了一晚才找到,那時候的少爺渾身是血,后來請了很多名醫診治,雖然保住了性命,但那雙腿便是廢了。”小園頓了頓,才又道,“所以少夫人,請您不要怪少爺狠心給您施家法,爺也是因為擔心我們的安全,不想別人再犯才如此的。”
她微笑著搖頭,輕輕道了聲:“沒事。”
說話間已經到了老夫人房前,小園在外頭稟報了一聲,她便推門而入。
“身上的傷好了嗎?”這是一句關心的問候,但是從那人口中發出,非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暖意,反而帶了股脅迫的意味。
她的雙眼盯著鞋面,聲音低下:“已經好了。”
“聽說你們夫妻二人今日感情融洽。”
聞言,她有些尷尬,不自覺地拉了下衣袖,生怕被老夫人看到昨夜動情時留下的痕跡,但是這些卻絲毫沒有瞞過老夫人的眼,老夫人屏退了下人,冷冷哼了一聲道:“你別忘了今次進府里的目的。”
此言一出,她原本羞赧的潮紅退得一干二凈,面色登時煞白,她當然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事實上,她之所以可以進入到尉遲家,也都是老夫人一手策劃而成。
娘在這些年染上了賭博的惡習,且賭贏越來越大,直到債主找上門后,她與爹爹才發現,娘不僅輸了藥鋪,還欠下了一大筆賭債。老夫人就是在他們走投無路之際找上門的。
彼時,她只是疑惑,為何老夫人繞過爹爹,只是單獨找她,待到老夫人將原因道出,她更是驚訝地無以復加。
老夫人要她幫助自己得到尉遲家藏寶圖,那里有先祖留下來的巨額寶藏。
直到如今,她還是想不明白這二人是母子,尉遲家的寶藏本來就是他們的,為什么偏偏卻會為了此事而鉤心斗角。但是她還是答應了老夫人,娘的賭債要還,爹的藥鋪是他的命根子,他們家已經走投無路,她必須讓這個家撐下去,即便犧牲自己的幸福。
之后才有了后來的一切,捉迷藏的時候,她是辨著輪椅的聲音去的,撲倒在他的身上雖然是意外,但是有意接近卻的確是她的目的。她沒有想到的是竟然這么順利,只是匆匆一面,他便決定娶她。為了不致令他懷疑,老夫人便假意阻攔。但最終她還是進門,一切看似辛苦曲折,其實都在老夫人的算計之內。
也許老夫人唯一算錯的一點是,她真的開始對他傾心,又或者老夫人其實早已經算好了,即便傾心,許靈兒也不敢背叛她。因為,尉遲家的大權并非尉遲少軒所可以控制,而是握在老夫人手上,她沒得選擇,一旦背叛,那么她的家便毀了。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進入到尉遲家已經有兩個月,這兩個月你天天給我報告一些沒有用的信息,我要你查的是藏寶圖他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老夫人嚴厲的言辭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她辯解道:“老夫人,您也知道,少軒他做事謹慎,每日的衣食住行必定要認真檢查,連吃飯都用特制的銀筷子,我也試著探過口風,可是都沒有結果,好幾次差點引起他的懷疑。”
“我要的不是你怎么做,我要的是你的結果。”老夫人怒道,“許靈兒,不要讓我知道你跟著他用那兩雙銀筷子吃出了不該吃的東西,否則的話,你爹娘……”
聞言,她刷地跪倒在地:“老夫人,我一定會盡快查出藏寶圖放在什么地方,請您高抬貴手,不要為難我爹娘!”
老夫人平復了怒氣,這才幽幽冷冷說道:“許靈兒,你最好記住你的身份,你不是,也不配當尉遲府的少夫人,如果你敢輕舉妄動,我會讓少軒好好認清楚他寵愛的新婚妻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的心一冷,慌忙應道:“靈兒一定會找到,一定會!”
四
其實她也不是沒有察覺到尉遲少軒的異樣行為,只是很多時候,她都逼迫自己不將那些發現留在腦子里,而是麻痹自己,這只是個正常現象,就好比這只鴿子。粗粗看去,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是她早就發現,每隔一日,她都可以見到它的影子,或者棲息在他們房間的窗口,“咕咕咕”叫喚著,或者在尉遲少軒的手中,將尾巴展成一把扇子的模樣迅速得飛走。
前幾次,她視而不見,但是這一次不同,一想起家中父母的境地,她便無法縮回那只抓鴿子的手,這么久以來,總得給老夫人一個交代,否則,重新欠下賭債的娘恐怕就要將爹爹逼瘋了。
果不其然,鴿子的腳上綁著一個小小的竹筒,那里頭有一卷極小的白紙,上書:“一切備妥,兩日后會師。”
她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但也清楚對象是誰。面對老夫人的咄咄逼人,尉遲少軒也不是無動于衷,他正伺機而動,準備反擊,可是她總是想不明白,他們明明是母子,為什么卻要如此地相互殘殺,那封寶藏對他們來說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她未敢多想太多,收起字條放進袖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去老夫人那里復命。不管他們母子之間有多大的矛盾,她總相信血濃于水,絕對不至于走到兵戎相見的地步。
甫一轉身,便撞進一雙深邃如海的眼,她猛地嚇了一跳,不由得退了幾步,定住心神,卻不知怎么辦。是尉遲少軒,什么時候進來的她竟然毫無察覺,想必她真的太過專注了,連他輪椅發出的聲響都沒有聽見。但是此刻,她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她被他發現了,接下來他會如何處置她呢?
她的心生出惶恐,不知是為自己未卜的處置,還是懼怕他再也不會看她一樣。
然而,他什么也沒做,只是安靜得看她,連跟她要會字條的話都沒有道出口。過了許久,直到夕陽在夜幕中埋葬了最后一絲光亮,才聽得他幽幽開口:“你到底還是出手了。”
她的心一驚,頓時有些不對頭:“你早知道?”
“你是我的妻子,我的枕邊人,我能不懂你的心思嗎?”他的臉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聽得到他帶著悲傷的言辭,“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我娘派你故意接近我的,但是沒辦法,我舍不得你,所以明知道你隨時可以窺探我的秘密,還是想把你抓住。靈兒,我以為一心一意地呵護可以改變你的想法,但是原來,我錯了,你一直無動于衷。”
她很想告訴他,她并不是無動于衷,早在一開始,她便跌入他眼中的深海無法自拔,可是張了張口,終究還是咽回去了,告訴他了又怎么樣,以他多疑的性情,并不會相信,他會以為她是在求饒找的借口,說出來反而令他不齒。
“靈兒,有一件事,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他的聲音平緩而空洞,“知道為什么你母親會染上毒癮嗎?是我娘派人故意帶她進賭場,想要讓一個人深陷賭局其實并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
她定住,不可置信看著他,雖然看不見,可是黑暗中,她依舊可以感覺到他承接了她的目光,艱澀道:“我明白你就算知道了這一些,還是必須替我娘做事,她掌控著整個尉遲家,而我,只不過是殘廢的傀儡。她要你做什么,你就只能做什么。”說著,他又苦笑一番,道,“也罷,也罷,如果你今天再不給她點消息,她必定不會放過你的,靈兒,你不是想知道那藏寶圖一直放在哪里嗎?那我告訴你,其實一直都握在你手上。”
握在她手上,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由自主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黑暗之中,它張開了又收起,反復也在思量著什么,隨即猛地記起什么,她張了張口,剛要詢問,便聽到一串腳步聲,正是時,丫鬟們拿著火折子來點燈,她隨即聽到輪椅滑動的聲音,待到一室光明,卻早已沒了他的身影,空蕩蕩的房間,除了丫鬟,便只有她,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場錯覺。
是錯覺嗎?她摸摸腮邊,濕漉漉的一片。
五
老夫人當夜把她找了去。
路上,她捏了捏衣袖中的那張字條,心內已經下定決心不再開口,可是,就在走進屋內的那一刻,她改變了主意。傍晚見到的那只鴿子血淋淋地擺在老夫人面前的桌子上,那小竹筒靜靜地放在一旁。老夫人的目光正凌厲地盯著她:“這幾日可有什么收獲?”
“有。”她深吸了口氣,將字條從袖子上拿出來,“今天我看到他手上拿了一張這樣的字條。”
老夫人接過字條看了看,面上露出滿意的神色,語氣依舊威嚴:“很好,你果然識相,沒有背叛我。老實告訴你,其實我早就知道他背著我偷偷聯合外人,打算將我置之于死地。今天抓到這只信鴿并不是我常用的,我就猜到他肯定要出手了。”
“我爹娘的性命就握在您手上,我怎么敢背叛您。”她乖巧地說道。
“既然你如此衷心,那就再為我做件事吧。”
“老夫人請說。”
“他過兩天就想要我的命,那我就讓他先死在我面前。”老夫人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個小藥包交給她,“聽丫鬟們說,你給他的東西,他從來就沒有用那銀筷子試過毒,今晚你就找個機會,把這包藥下到他吃的東西里去。”
她微微一驚:“老夫人,您想要殺了他?”
“藏寶圖還沒到手,殺了他就前功盡棄了。”老夫人看著她突變的臉色,又淡淡說道,“放心,這藥只會令他身體奇癢無比,等我拿到藏寶圖,再考慮是不是要他的性命。”
老夫人的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小園大聲稟報:“老夫人,燕窩送來了。”
“正是好機會,你把藥粉撒進燕窩里給他送過去。”老夫人冷笑著,見她依舊沒有動身,不禁怒道,“還不快去開門,把燕窩端進來。”
她慌忙走上前幾步,又捂著嘴輕輕咳了幾下,這才打開門,接過小園手中的盤子,身后的門被小園重新關上,她端著托盤的手有些抖,卻依舊不敢放松,一步步走到老夫人面前,親手將那藥粉包打開,躊躇了下,問道:“都加進去,少軒會不會吃出懷疑,您知道,他一直很謹慎的。”
“你倒是想得周到,少軒的確一直都小心謹慎,那就加一半吧。”老夫人說著,冷笑道,“就是一半,也足夠他定力全無。”
她的手定了定,又將剩余的粉包而收起來,依照老夫人的吩咐送過去。
通往房間的路上,她的步伐不敢松懈,因為老夫人就在身后不遠處跟著她,她知道,老夫人在等他喝完藥。
六
她端著燕窩回房,默默看著他將整碗的燕窩喝光,之后,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便聽到他問:“靈兒,今晚的燕窩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我會這么難受?”
聞言,她的心一驚,他說難受?可是沒敢張口,身后已經有聲音響起:“難受嗎?有多難受?是不是像有好多只螞蟻在你身上不停地爬來爬去?”
“娘……”他的手不停地在身上抓著,目光卻隨著方才的那句話不可思議地落到許靈兒身上,“靈兒,你……”
“少軒,你以為從府外帶了個人回來,就安全了嗎?你以為你斗得過為娘嗎?實話告訴你,靈兒她也是我的人,一切都是我的安排。”老夫人步步走近他,“快把藏寶圖交出來!”
她看到他不停地抓著身體,眼神卻死死地盯住她,她低下頭,不敢對視,老夫人說的是實話,這一切他都知道了,不是嗎?
只聽得尉遲少軒用著難熬的語氣拒絕:“我不會交給你。”
“你想這么抓下去嗎?抓到皮開肉綻嗎?抓到體無完膚,然后連筋骨連血肉一起撕開……”
他應道:“即便是死,我也不會給你!”
老夫人停下腳步,看著他冷笑:“那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時候。”
她的話音剛落,許靈兒便聽到了一聲慘叫,但并非來自尉遲少軒,反是一直說話的老夫人,而后,她看到老夫人捂著胸口倒在地上,氣若游絲,依舊不可置信。抬頭看去,那情形更令她有說不出的恐懼感。
他站在地上,腰間的帶子已然不見,而手中正握著一柄軟劍,光彩熠熠,血珠子沿著劍身緩緩往下滴。
不,她恐懼的不是他可以站在地上,也不是他竟然會懂得出手,更不是劍上的血跡,而是,而是他竟然殺了自己的母親,那目光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反而帶著恨意。
許靈兒不懂,為什么他下手可以如此狠辣無情,即便老夫人要殺他,可她到底是他的生身母親啊!
她的驚愕并沒有持續多久,尉遲少軒接下來的動作,令她腦中的疑惑豁然開然,他走到老夫人面前,蹲下,伸出手自她的脖子下輕輕一撕,便有一層東西在老夫人臉上剝落。而后,許靈兒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聽到尉遲少軒面對這那張氣息漸弱,卻依舊不死心地睜大眼的面孔說道:“你想不到我的雙腿早已經復原了吧,也想不到我會知道你的身份吧。其實我還要告訴你,你一直想要的藏寶圖,就在那兩雙銀筷子里,而入口,就在樹林之中。守在那里的不是別人,正是我母親。”
“你母親?你母親不是……”
“你沒有想到吧,當年被你活埋的人竟然還會一直活在這個世界上,你知道了這些,也算死而瞑目了吧,讓我再送你一程。”他說著,竟將劍再度刺入她的胸口,劍下的那個人隨著利刃的插入,終于斷下了最后一口氣。
她看到他緩緩站起身,將劍尖轉向她。
“你要殺我嗎?”她反而無所畏懼。
他的劍直直抵住她雪白的頸,終究還是垂下:“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她沒有走,只是站在原地,定定看著他:“這一切都在你的預料之中對嗎?從一開始你就知道老夫人打算利用我接近你,所以你將計就計,反利用我來松懈她的防備,入府以來發生的一切其實都是你刻意安排的吧,就連今天的這一切,也是你布的局,其實你是想在今天出手,才故意借由我的手點燃導火索,其實你根本就沒有對我動心過,是不是?”
他背過身去,將視線落到他處,漠然道:“你走吧,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我不會為難你。”
身后窸窸窣窣,腳步聲遠去,他呆立原地,竟不知反應,忽地又聽到急促的腳步聲,他的心一喜,轉過頭看去,卻是小園,她匆匆詢問:“少爺,您怎么讓少夫人走了?”
“她還能留下來嗎?”
小園急得直跳腳:“可是少爺,少夫人她中毒了呀!”
“中毒?”他驀地心驚。
“端著燕窩過去的時候,老夫人將一包藥粉交給少夫人,我親眼看到少夫人轉身假裝咳嗽,就將藥包吞進肚子里,一轉眼又變出另外一個來,少爺,她給您喝的燕窩里沒有毒的。”
他想起她近日著了涼,隨身會帶著她爹特質的藥粉,難受的時候變泡水喝一些,既省卻了熬制的麻煩,又可令效果顯著。方才喝藥,他只顧著嗅到燕窩的異味,卻忘記那異味不一定就是毒藥,也許便是她的藥粉。
思及此,他倒吸了口氣,軟劍跟著落地,身體已經追出去,聽到的卻是下人面色蒼白的稟報:“少爺,不好了,少夫人落水了!”
七
許靈兒知道自己身邊全部都是水的時候,難受得緊,可是沒有一會兒,便飄飄然飛到了半空,低頭還來不及感嘆,便被一件東西勾走,再度回過神之際,她已經站到了一個大鏡子面前。
判官在一旁道:“又是一個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有什么不清楚的,想要看的,都在里面了,看吧,看完之后好投胎。”
鏡面如水紋散開,一個人影現了出來,那個背影,她熟悉萬分,真是奇怪,她竟然可以看到他的想法。
他在想什么呢?
尉遲少軒面對著許靈兒的牌位,什么都不想,只是不斷得回顧著自己二十多年的每一個日子。
八歲那年爹爹去世,他尚年幼,便由母親扛起管理尉遲家的重擔。但是他很快地發現,這個母親與從前的判若兩人,不再和藹可親,對他苛責有加,偶爾還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長大之后細細回想來,一字一句皆同藏寶圖有關。但是那個時候他不懂,雖然母親不似從前,但他依然黏著她。直到那天晚上,他半夜醒來想她,身邊的丫鬟又睡得熟,他便獨自一人來到房里,遂見到令他震驚的一幕。
他的娘親坐在鏡子前面,自脖子處細細地往上撕一樣東西,而后,鏡子里浮現另一張臉。那張臉他認得,是母親的好姐妹華姨。他被嚇到,哭著跑開。華姨見狀,慌忙戴回面具追上去,他被抓到的時候,兩人已經處在樹林之中。
她說:“你敢跑,我就打斷你的雙腿。”說著,竟真的出手,他便再也站不起來了。疼痛侵襲,他幾乎睜不開眼,迷糊之中她又說,“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就不能再給你留活口。”
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發現自己可以再度醒來,彼時看到一張可怕的臉,他只有驚恐,然而待對方出聲,他便立即認出來,是母親。
母親哭著同他說,自父親去世之后,華姨便在她傷心之際對她下手,幸而她大難不死,醒來時就在這片樹林里,武功被廢了,臉也被毀容,無法出去,只能潛心修養,等待報仇機會。為不令華姨疑心,又找了具尸體換上她的衣裳。許是心虛,華姨再沒來過樹林里,更將這片樹林列為禁地。方才千鈞一發之際,母親便是裝神弄鬼嚇走了華姨。
他就是在這一夜長大的,聽從母親的安排,開始他們的復仇計劃。
下人們在樹林里找到他出來后,他假裝忘記昨夜的一切,華姨只當他年少,記憶淺,便信以為真,待他一如從前,然而還是有所顧忌,雖請了大夫替他醫治腿傷,卻故意動手腳,令他的雙腿殘廢。
他也以為自己這一生都會在輪椅上度過,直至遇到許大夫,他是父親的至交,在獲悉真相之后,便陽奉陰違,假意對尉遲少軒的雙腿束手無策,實則傾心醫治,終令他痊愈。
傷好后他就搬到了偏僻的院子里居住,他無法動手,因為華姨武功勝過他無數,只能瞞過她的耳目努力練武,同時她并不忘培養自己的勢力,在府中安排了很多高手,掌握著華姨的一舉一動。
靈兒的到來,靈兒的下毒,自然也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也的確是將計就計利用了她。華姨以為他中毒,便防備松懈,卻料不到他會在最后一刻一劍刺穿她的心,順利取她性命。他沒有顧忌,安插在府中的心腹早已經在他出手的那一刻控制了整個尉遲府,他以為一切都萬無一失,卻沒想到,靈兒竟然為了保住他將那包毒藥吞進肚子里。
她是許大夫的女兒,精通醫術,自然也知道那種毒沒有解藥,所以在毒藥發作之際了結了自己的性命,待他發現之際,卻只能抱住她冰冷的身體。
他想起她最后的一句話:“其實你根本就沒有對我動心過,是不是?”
他很想告訴她,她說錯了一件事,他的確動心了,早在初次相遇的那一瞬間,他就想要她,所以才將她留在身邊。否則的話在她進入那片樹林,差點發現了他的秘密的時候,她早就死在母親的手下,而不是安然無恙。只是之后,他不得不嚴懲她,否則會有更多的人抑制不住好奇心進去,結果只會令他功虧一簣。
他也不是沒有試過她的,故意泄露了好多似是而非的消息,一些輕微的被華姨知道,一些嚴重的,華姨卻渾然不知,他一度以為她真的可以信任,所以才將那雙銀筷子交給她。因為藏寶圖就藏在那兩雙銀筷子里,
但是當他的眼線來稟報他們在燕窩里下毒的消息時,他的心便一下子沉入海底。沒想到,她最后還是背叛了他,盡管仍然愛,可是他卻再不敢相信她,以其日日面對,相互煎熬,不若兩兩相忘。
他重重呼出一口氣,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坐在輪椅的時候,他曾經不止一次有過沖動,想將她擁入懷中,令她的彷徨消散開來。他知道她的為難,也知道她的迫不得已,可是那個時候他不敢站起來,也不愿意為她而站起來。
此刻,他真的可以張開雙臂迎接她時,她卻離開了,被他趕走了。到如今,他只能伸出手,抱住她的牌位,貼著冰冷的木塊,假裝是她,予她溫暖。
然,終究太遲了。
許靈兒在往生鏡前看完這一切,便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她的心已經了然,再無牽掛,不愛不恨,不怒不喜,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那么所有的一切就得自己承擔,是她先開始招惹他的,便莫怪他的利用,至于后來的愛恨糾纏,那不過是意外,情難自控,怪得了誰?
只希望,只希望下一世,他們不要再這么苦了。
尾聲
安靜的咖啡廳內,鋼琴聲輕輕滑過耳畔,濃郁香氣讓他的身心不由得松懈下來,視線再度落到桌面上,錦盒內的那雙銀筷子在廳內燈光的照射下,正泛著微微的光芒。
他伸出手指,輕輕磨著筷身,那些奇怪的影像又不知不覺出現在腦海里,這樣的畫面從第一次碰觸它開始,便一直在腦海里繞著。這一回,那個古裝女子的臉龐清晰地出乎預料,他舍不得放手,試圖看地更清楚,心里再度認定,這雙筷子里藏著他所不知道的故事,甚至相信,與他有著切不斷的聯系,因為他常常看到自己一身古裝,坐在輪椅上,面前總有一名女子的身影在晃動,好幾次,她都轉過頭,卻總看不清楚她的臉,反聽自己不停地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他從未停止過疑惑。
這雙筷子是他的傳家寶,當那些影像第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里時,曾經專門對此做過一番研究,后來方知,竟然還有一雙流落在外。為了弄清筷子蘊藏的秘密,他四處尋找另一雙的下落,幸而,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讓他找到。
只可惜,賣家的速度有點慢,他在這里等了許久,對面的中間人焦躁不安,頻頻看手表,終于,在接了個電話之后,離開座位。
未及,中間人便領著一名女子進來。對上她的臉,他的心忽然猛地一顫,她長得說不上漂亮,可是身上有一股冷若冰霜的氣質,猶如一株在寒冬里綻放的雪梅,清冷漠然,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流連,卻不敢輕佻造次,這是一種令人沉靜下來的安穩氣質,像足了某個曾經看過的人。
她抱著盒子緩緩走近,見到他,明顯吃了一驚,脫口便道:“先生,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他的心頭一熱,不覺中落下淚來,口中的名字呼之欲出:“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