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1年開始的“淘金熱”吸引華人大規(guī)模移民澳大利亞。一個半世紀以來,這一曾被喻為“黃禍”的邊緣群體經過艱苦的抗爭,追尋自己的屬性,重構自己的歷史,形成自己的文化。華人的苦難史和奮斗史在澳大利亞文學作品中得以充分體現。
民族主義運動時期文學(1889-1913)作品中就不乏華人形象,但多為基于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異教中國佬”、“陳查禮”、“大煙鬼”等刻板化的負面形象。由于華人不懈努力,追尋其新的屬性以適應特殊的環(huán)境,找到立足之地。加之二戰(zhàn)后澳大利亞逐步擺脫孤立狀態(tài),頻繁參與國際事務,大量吸引移民,特別是20世紀70以來,澳大利亞的種族政策由建國之初的“白澳”政策轉向為“多元文化主義”政策,其文學作品“無論在內容還是創(chuàng)作手法上都傾向于‘國際化’”(黃源深,1997:276)。當代文學中以華人為題材的作品層出不窮,華人形象也呈現多元化、具體化。
布賴恩·卡斯特羅(Brian Castro)就是20世紀80年代嶄露頭角的優(yōu)秀作家之一。由于自身的中英葡三國血統(tǒng)和移民經歷,他的作品中時常涉及雜合概念。旅澳學者歐陽昱如此評價其作品,“雜合與邊緣化是卡斯特羅創(chuàng)作生涯和思想意識的兩大特征”(歐陽昱,1995:32)。《漂泊者》(1983)是他的第一部小說,被評論界視為澳大利亞最早描寫亞裔移民經歷的作品之一,曾獲澳大利亞福格爾文學獎。小說由兩條線索構成,一條線索的主人公為“淘金熱”時期來到澳洲的羅云山,另一個是20世紀70年代生活在澳大利亞的希莫斯。另一部優(yōu)秀作品《追蹤中國》(1992)榮獲1993年度萬斯·帕爾默小說獎,講述了中國建筑師余博文80年代在澳的經歷。兩部作品中身處不同時代的三位華人都經歷了生存錯位的痛苦,尋求自己的屬性,重構華人的歷史。
羅云山曾是廣東一個村子的教師。他經歷了兩次鴉片戰(zhàn)爭,領略了西方世界的強大,開始羨慕其技術的進步和富足的生活。之后為澳大利亞“淘金熱”所吸引,一顆年輕的心開始沸騰,決定漂洋過海到澳洲尋求夢想,正是這一決定導致了他隨后身份的轉變。山于1857年2月抵達發(fā)現了金礦的維多利亞州,開始在羅布淘金,由于金礦枯竭,后輾轉淘金史上著名的巴拉臘特、本地哥和布蘭岡等地,經歷了1861年白人搶掠、燒殺華人的“萊明弗萊特大騷亂”,到達墨爾本,最終于1863年返回了故鄉(xiāng)廣東。
踏上開往澳洲的船,山感覺到一種“自由”(卡斯特羅,1993:21),對未來充滿信心,然而等待他的是被關在船底豬仔般的生活。在船上幾個月的屈辱生活使他意識到適應一個新環(huán)境的困難。金礦上的恐華癥極為強烈,白人對華工充滿歧視和敵對,華人遭受著非人的待遇,常被蔑稱為“約翰中國佬”(77)。澳大利亞著名歷史學家杰弗里?布萊尼認為,即使澳大利亞沒有華人,白人也會把他們創(chuàng)造出來,每一個社會總是需要一個替罪羊,一個攻擊目標(布萊尼,1982)。卡斯特羅客觀而又略帶諷刺地描寫了“淘金時代”華人的辛酸:
他們說我們弄臟了水,所以我們很臟。昨天兩個中國人因卷起褲腿淌水過河而挨了馬鞭。我們被指控傳染疾病,最常用的詞是“麻風病”。疾病被視為罪惡,所以我們就是罪惡。其實我們和控訴者生的是同一種病(110)。
平淡的話語卻飽含著華人的血淚!《漂泊者》通過刻畫山的形象展現了華人在澳大利亞面臨的普遍問題——生存的錯位。他已遠離故土,遠離了中國文化根基,而新的環(huán)境、新的文化如此難適應。語言不通,習俗差異,讓他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抑郁。特別是澳大利亞種族排外主義的政治文化,更令他感到屬性危機,在這種文化錯位中難以找到立足之地。然而,山努力適應新環(huán)境:他學習講英語,學會了容忍白人的歧視,向白人一樣著裝,和當地的一位白人女性墜入情網……不斷建立起新的屬性。美國文化批評家威廉·康納利認為,屬性是建立在差異基礎上的,人們最好主動認識差異,而不是被動從內部接受“他者”形象,同時最好保持差異,而不是被征服或同化(康納利,1991)。對山來說,在澳主流社會中,堅持中國傳統(tǒng)絕無可能,而完全融入主流社會更不切合實際。他充分認識到中西文化的差異,主動尋求一種文化雜合,形成了兼具中國性和澳大利亞性的文化屬性。
《漂泊者》的另一個主人公希莫斯是個ABC(Australian-born Chinese,生于澳大利亞的華人),長著一雙藍眼睛,圓臉,黑頭發(fā),扁平鼻,黃皮膚。他的身世、職業(yè)等情況都十分模糊,讀者可以從希莫斯與山生活的時代相距120年的表述推斷出他生活在20世紀70年代末。這正是澳大利亞剛剛實行“多元文化主義”政策的年代,少數裔文化雖已在政策上得以接受,但種族歧視仍普遍存在。希莫斯和山同樣經歷著生存錯位,不斷尋求自己的屬性。他不清楚自己的身世,感覺被兩個群體拒絕—由于相貌具有東方人的特征,他顯然不屬于主流社會;由于不會講中文,也不屬于華人群體。希莫斯時常感嘆,“定位對我來我至關重要”(104),他迫切地尋找著自己的歸屬。他是一個旅行者,喜歡到處走動,這是他的“精神奧德賽”(龐斯,1988:129),試圖在路途中找到自己的定位。
盡管相距120年,羅云山所經歷的心理痛苦在希莫斯身上并沒有真正愈合,希莫斯仍感到困惑與壓抑。身處不同時代,他不必再像山當年輾轉于多地之間為尋找更好的金礦,但他同樣不斷行走于各地以擺脫自己的空虛,希望在澳找到自己的歸屬。
中西兩種文化的排斥讓希莫斯一籌莫展,他如此感嘆,“我感覺和每一個接觸的人之間都有很遠的距離,仿佛我得了傳染病,他們都懼怕被我的外國性毒害”(27)。希莫斯總是隨身攜帶護照,生怕丟掉身份;他懼怕人們看他時的怪異目光,每次出行都選擇乘坐火車,因為火車包廂更私密…模糊的身份一直困擾著他,以至于他對火車上相遇的土著婦女說:“本地人和外國人:我們身上兩者都有。”(59)長期的孤立使他陷入困惑,身體未老先衰,甚至導致嚴重心理問題,形成一種怪癖—“觀淫癖”(Pons, 1988:131)。正是受到兩個群體排斥的孤立感致使希莫斯想窺探私密的地方去尋覓一些東西。
直到有一天希莫斯在養(yǎng)母房間的鏡子后意外發(fā)現羅云山的日記,他開始沉溺于這些文字中,甚至學習中文來讀懂山的故事。他將山視為祖先,試圖通過山的經歷尋找自己的中國性,并將現在與過去相聯系挖掘自己的完整性。山的日記把希莫斯推上了追尋文化屬性—發(fā)現新自我的征程。卡斯特羅巧妙地運用細節(jié)和想象似的對話,使希莫斯和山建立起“跨時空的交流”,他對山說:“因此你發(fā)現了這塊新土地,也發(fā)現了你自己,改變了你的觀點,調整了你的立場。你的外國性保存了多少?又丟失了多少?”(62)此時小說的兩條線索交織在一起,表達著同一個主題—華人生存的錯位。希莫斯理解了山的情感、希望、恐懼和處境,發(fā)出感嘆:“我突然明白我的感覺與一百二十年前羅云山的感覺一模一樣”(107),生活在兩個時代的華人經歷著一樣的痛楚。翻譯山的日記意味著中澳兩種文化的轉化,在這一過程中希莫斯完成了自己的屬性轉變,重新找回中國性,實現了中西兩種文化的糅合,兩個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聯結在了一起。
《追蹤中國》是卡斯特羅的第四部小說,和《漂泊者》一樣,塑造了一個憂慮地生活在中西兩個世界的人物—余博文。作者以后現代主義的文學手法奉獻了一部后殖民主義文學作品,展現了余的移民經歷:錯位、孤獨、裂變、自我發(fā)現,直至文化雜合。作品從公元前499年春秋時期的中國寫起,到二十世紀80年代的澳大利亞,涉及了上海、巴黎、澳大利亞的小漁村和大都市,時間和地點頻繁變換,采用講述軼事片段和回憶的方式,敘述時現在與過去交替,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更換。《追蹤中國》是一部集東西方文化為一體的現代佳作,被澳大利亞文學界稱為“當代天方夜譚”。
余博文是位建筑師,滿懷信心地在澳開始新的生活。他受過良好教育,憑著自己的才能在一座高級飯店設計招標中一舉奪魁。可以說余已被澳大利亞社會認可和接受,但他仍感到錯位和孤寂。直到有一天他在海灘上偶遇一位澳大利亞女作家。余被她的聰慧吸引,但難以擺脫東方傳統(tǒng)意識的束縛;她喜歡余的東方氣質,沉浸在他為她講述的中國古典傳說和神秘的東方故事中。起初,余不知她身患絕癥已頻臨死亡,得知后更多地向她灌輸東方文化,以此挽留她的生命。女作家以他的故事為動力打發(fā)時光,并默默地激勵和幫助他樹立生活的信念。最后她死了,余的飯店也坍塌了。但當看到女作家獻給他的遺作時,余明白了是她一直在支持自己勇敢面對未來。于是他重振精神,主動承擔起養(yǎng)育女作家小女兒的責任,并決定重建飯店。
余博文曾在法國學習過一段時間,可以說吸收了一些西方文化,但來澳后仍陷入困惑,用他自己的話說:“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我是我也不是我,來了又去,有時自在有時憂慮。”(卡斯特羅,2003:7)充分表達出身處兩種文化間的迷茫。他的飯店暗示著一種迷惑和變換,建在海邊的陸地上,伸入大海中。他將樓道設計成蛇形,“曲曲彎彎與透明的玻璃天花板遙相輝映。整個樓的通道由不同的高度、角度、彎度或斜坡面練成一個整體。臥室與凹室相通,休息廳與餐廳相連,地下酒吧幾乎把人帶入海底”(17)。這樣的設計本意就是讓人辨不清方向,客人每光臨一次都會有陌生感,找不到熟悉的痕跡,沒移動一步便有新的發(fā)現。設計理念就是“在動中發(fā)現”(17),暗示著主人公在變換中尋求自己的屬性。飯店的修建、倒塌和重建象征著余自身的構建、崩潰、重生,他在新環(huán)境中能夠立足,又感到錯位,最終重新定位,形成雜合屬性的過程。
余和白人女作家的親密關系也標志著中西方的融合,他建飯店,她寫作,二人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中不斷交融。特別是余“天方夜譚”式的故事,更具象征意義。故事取材廣泛,包括中國古典故事、卡夫卡、性和死亡、西方建筑、生物物理學等,展示了余博文在這一過程中逐步形成的文化雜合。
比起羅云山和希莫斯,余博文更幸運。其一,他畢竟是個知識分子,是白人眼中的“模范少數裔”,能用自己的智慧為澳大利亞做貢獻,其二,80年代的澳大利亞對少數裔文化更加包容,已不像種族排外主義強烈的淘金時代;其三,余有白人女作家為伴,二人相互分享歡樂與悲傷,加速了他身上兩種文化的結合。因此,“他不是完全被澳大利亞社會所拋棄”(伯奈特,1995:149),而是更快地完成了屬性轉變,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漂泊者》和《追蹤中國》堪稱澳大利亞文學中重樹華人形象的佳作,展現了華人的苦難史和奮斗史。從淘金時代的羅云山,到20世紀70年代的希莫斯,再到80年代的余博文,作者淋漓盡致地刻畫了身處澳大利亞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社會背景下的華人對屬性的尋求。他們發(fā)出吶喊,不斷抗爭,重構了華人和華裔歷史。他們再不是西方意識形態(tài)中的“黃禍”,而是擁有了主體性和獨立性,在澳大利亞立足并不斷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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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建喜,天津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