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貞浧饎傔^完19歲生日,決定寫一部長篇小說(即《青春萬歲》)的情景。當時,我覺得它像一個總攻擊的決定,是一個戰略決策,是一個大膽的嘗試,是一個決定今后一生方向的壯舉,當然也是一個冒險,是一個狂妄之舉,因為所有的忠告都說初學寫作應該從百字小文、千字小文做起。
我高興我的這個決定,我滿意我的這個決定。我從小就敢于自己決定命運。14歲還差五天,我就唱著冼星海的歌兒參加了地下共產黨。1963年秋,我與妻子用了不到五分鐘時間就商量好,舉家西遷去新疆。
然而,年輕人的熱情又太洋溢了。我決定要寫作以后,那最初一年寫出草稿的過程就和得了熱病一樣。志向一經確定,就不再是幻想夢境,而是巨大的實踐,是一系列問題的挑戰與應答,是沉重如山的勞務。這樣,才知道自己離志向有多遠,即自己實現志向的準備是多么可憐。
文學如海,志向如山,我知道自己的那點敏感和才華積累,不過是大地上的一粒芥子,海浪中的一個泡沫,山腳下的一粒沙子。一部長篇小說,足以把一個19歲的青年吞噬。結構、語言、章節、段落、人物塑造、抒情獨白,這些東西我一想起來就恨不得號啕大哭,恨不得從樓上跳下去。原來寫一部書要想那么多事情,要做那么多決定,要讓那么多人活,讓他們出場,讓另一些人走開,甚至讓另一些人死掉。每一個字寫到紙上以后,就有了靈氣,就帶上了悲歡,就叫做栩栩如生啦!栩栩如生是什么?就是文字成了精,頭腦成了神,結構成了交響樂,感情獲得了永生,你的聲音將傳到一間又一間房屋,一個又一個心靈。小說成了你創造的一個嶄新世界,你的寫作過程只能與上帝的創世過程相比!
學而后知不足,立志而后知不足,投入而后知不足。如果當初就知道文學有這么大的胃口,文學需要投入這么多,文學要耗費我這么多心血;如果知道文學需要我冒這么多風險,需要我放棄青云直上、頤指氣使、駕輕就熟、八面威風的可能,我當初還敢作出那樣的決定嗎?然而這里并沒有疑問,我只能、也一定會那樣決定:我以我血薦文學。
我有許多話要傾訴、要抒發、要記錄、要表達,我壓根就期待著翻山越海,乘風破浪,全力搏擊,一顯身手。向自己挑戰,向自己提出大大超標的要求的正是自己!這就是我的人生,這就是我的價值,這就是我的選擇,這就是我的快樂,這也就是我的痛苦。活一輩子,連正經的痛苦都沒經歷過,豈不是白活一回?豈不是枉走人間?我什么時候都沒有忘情過文學,文學也就沒有忘記過我。我不會忘記1953年11月的那個初冬季節,它改變了、決定了我的一生。
(余長生薦自《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學》人民文學出版社圖/法爾札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