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世界中的現實土壤

摘要：自從沈從文的價值被發現以來，他的作品就被不斷地研究和重新闡釋。本文主要以《新與舊》為例來探索沈從文湘西小說中的現實旋律。《新與舊》用新舊社會的欺騙性、民主的虛幻性、邊地人民靈魂的麻木性編織出現實的網，籠罩在湘西這片土地上。

關鍵詞：沈從文 新與舊 現實性

我們是伴隨著三三、夭夭、翠翠、貴生這些湘西兒女認識作家沈從文的，他所建立的美輪美奐的桃花源世界讓我們陶醉和向往。這些塵封了多年的像古董一樣的世界出土后引起了研究界學者們的關注。我們往往從“理想”與“現實”的對立角度去分析作家所構建的文學體系，似乎“理想”專指湘西世界，“現實”專指都市題材的作品。但是，在作家的苦心經營下，那個桃花源世界中的現實土壤也是很肥沃的。《新與舊》作為其中的一塊田地，體現出強烈的現實關懷感。

一、轉變的身份，不變的使命

在《邊城?題記》中，作家指出“對于農人與士兵，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可看出”。[1]士兵這個階層在沈從文的作品中占據著很重要的角色，但卻常常被冷落。在這個獨特的群體中，不管是《連長》、《傳士兵》、《過嶺者》、《入伍后》還是《新與舊》都具有強烈的現實氣味。

《新與舊》中的戰兵楊金標是光緒某年的戰兵，他有著湘西兒女勇猛，善良的品性。“他懂得點藥性，因此什么人生皰生瘡托他找藥，他必很高興出城去為人采藥”[2]這是對湘西兒女古樸熱情的最好展現。但是，他的身上也肩負了劊子手的職責，他熱衷于這份讓他感覺光榮的事業。民國十八年，這個民主的時代已經不需要劊子手了，他的身份又變為守門員。其實，兵的身份被劊子手所抵消，又被守門員所替換已經不具備存在的價值。

在他的意識里砍人頭只是完成一項神圣的使命，從不被懷疑。這個麻木的靈魂已經使他作為軍人的職責是保護老百姓變得荒謬可笑。但是，作為一個人他會害怕那些死去的人。按照習慣他會逃到神的羽翼下——城隍廟的神前香案。在人與神，神與權的庇護下，草菅人命的戲臺子搭起來了，一個人頭就被“三錢二分銀子”的表演打發掉。在社會的變動中，他的身份發生了變化但是唯一不變的就是殺人的使命。

也許，一切的變化只是一些表面的稱呼在變，表面的身份在變，表面的社會在變，而作為本質的東西可能由于年代久遠已經積淀成為習慣，一種可怕的力量，經過世俗觀念的過濾變成最殘酷的絞殺生命的工具。楊金標“劊子手”的身份成為生前死后唯一留在人們印象中的身份足以證明這種過濾的作用。總覺得時間給人們開了一個尷尬的玩笑，楊金標給人們留下的除了殺人的印象之外什么也沒留下，他為鄉人采藥的熱心在人們心中一去無蹤；而他自己也順從所有人的心意守護自己殺人的使命，埋葬了他人也埋葬了自己。

二、“舊”的依戀，“新”的迷醉

跨入民國，“他的光榮時代已經過去，全城人在寒暑交替中，把這個人同這個人的事業慢慢的完全忘掉了”。[2]他的屠刀發著寒冷的光躺在角落，偶爾勾起深感光榮的過去。他麻木的理想、不變的信仰仍然是砍頭時盲目的滿足感。把現實世界細細地打量后，發現民主社會殺人是“用槍斃代替斬首”而且“這個小地方斃人時常是八個十個”。[2]在新社會長期失業的他只是感覺到殺人的工具變了，殺人的性質、意義在他的腦子變得更加模糊不清。可見，新社會在人們的血液里并沒有注入清醒的疫苗，而是注射進了催眠藥，讓人們在沉睡中做著美好的夢不知不覺地死去。舊社會和新社會的不同是“朝廷”改為“政府”。朝廷把神權結合起來讓麻木的靈魂作為障眼法掩蓋真相；政府也不過是借一些愚鈍靈魂的犧牲去表演給另一些麻木的靈魂，讓他們為這個社會吶喊，為這個社會宣傳。

時代的變遷，習慣力量的支配下他殺完人跑進了城隍廟，他等待縣太爺與他演戲，但等來的卻是新社會的新兵和一群看熱鬧的觀眾。新社會是不允許劊子手來褻瀆“民主”，楊金標自然會被送上“民主的祭奠臺”。在新與舊交織的網中，舊的絲線還緊緊地拴著人們的思想與靈魂，雖然試圖掙扎但卻惘然，走出舊網，又進入另一個更為可怕的網。似乎這個社會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具有欺騙性，一切都是徹骨的悲涼。舊的使人們變得愚昧，新的又不能使人們覺醒，那么我們的未來和希望在哪里？一切看似在變化，我們從舊到新的弧線是那么美麗而虛幻，可是無論新社會涂上多少胭脂水粉還是掩蓋不住丑陋的本質。

三、清醒的瘋子，瘋子的清醒

當夢清醒時，楊金標道出了新舊社會殺人的真相，拿掉了新社會的假面具：

“你們叫我辦案，辦了案我照規矩來自首，你們一群人追來，要槍斃我，差點兒我不被亂槍打死！你們做得好，做得好，把我當瘋子！你們就是一群鬼。還有什么鬼？我問你！”[2]

楊金標處在新社會說出了舊社會的殺人游戲，卻沒有逃出新社會的陷阱。以致于言不合時，淪落為瘋子。這樣就會引發另一個問題，即瘋子的話，誰會相信，來看瘋子的觀眾他們清醒嗎？

在中國常常會出現這樣的荒謬處境：當你瘋了的時候被看做清醒，當你清醒時被看做瘋子。但是這個社會是不會允許清醒的瘋子存在的，性情溫和的中國人一般都會選擇麻木。所以少數清醒的靈魂不是被送向死亡的匣子就是迷失自己的一起發瘋，同流合污。楊金標最后清醒的瘋言瘋語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使他成為“最后一個劊子手”的故事供人們談笑、取樂，變得毫無意義，這就是清醒的代價（盡管這種清醒有限）。但歷史證明，不管是清醒的瘋子還是瘋子的清醒結果都是一樣，不同的只是一個被判就地正法，一個被判緩刑。因為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整個民族的問題。這些被視為質樸與善良化身的湘西兒女沒有隨著時代的變化變得更美，而是變得更加麻木、愚鈍。作家先前的所有信仰在面對這樣的畫面時頃刻間坍塌，一切努力顯得軟弱無力，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證明了王曉明所說的“他越是虔誠地描繪牧歌圖，就越說明他對這圖景的信心并不牢固。”[3]這樣“因為不愿放棄原先的向往，他反而對整個世界發生了懷疑，”即使想極力去挽救牧歌式的世界，但蜷伏在一角的現實“正一點點地向中央蔓延”，[3]漸漸地調撥現實生活的琴弦。

四、看與被看的轉化，悲劇與娛樂的抵消

光緒某年，楊金標作為砍頭的主要表演者，當“刀發出個木然的鈍聲”“軍民等人齊聲喝彩”；[2]民國某年，當他殺了兩個共產黨被綁后，他又被大群人包圍著參觀。在中國，看殺人就像趕集一樣熱鬧，完全失去了悲慘性，而增加了娛樂性與消遣性。這些無情的觀眾消遣掉了多少生命，自己的生命剩下多少永遠是個未知數。

一切好像被定格在某個固定的場景里了，楊金標在制造別人的悲劇的同時也在制造自己的悲劇。在時間的變遷，社會變動的背景下，悲劇不但學會了傳染也學會了繼承。“傳染”是橫向的擴散，是同一代不同人的相互感染；“繼承”是縱向的，是不同時代的悲劇無休止地循環，一代一代地傳下去。這樣悲劇顯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不同時代不同的人在上演相同的悲劇，一不小心，你就會進入這個悲劇圈。可是，這些麻木的觀眾還在這個圈內自得其樂。就如作者所說“一個人若樂意在地下爬，以為是活下來最好的姿勢，他人勸他不妨站起來試走走看，或更盼望他挺起脊梁來做個人，當然是不會有什么結果的。”[4]沈從文在《新與舊》中的現實批判性是讓人觸目驚心和發人深思的。

《新與舊》把沈從文卷入了他最不愿涉足的禁地——現實的漩渦，讓那只筆涂抹出那個時代家鄉人民生活的畫卷。新與舊的無差別性不僅僅歸因于邊地人民固執地堅守過去，艱難地抵抗現實的精神狀態，社會也應對他們的悲劇負點責任；民主的欺騙性與國民的愚昧性交織出了轟轟烈烈的生死場，生命的毫無意義被一再重復。這些都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世界中不該出現的，盡管作家主張“應當極力避去文字表面的熱情”，[5]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打開了現實的閥門。

參考文獻：

[1]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五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6月：P224

[2]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六卷）[M]．廣東：花城出版社．1984年2月：P254、P253、P253、P259、P251．

[3]王曉明．“鄉下人”的文體與“土紳士”的理想[A]．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上卷）［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3年4月：P451、P452．

[4]沈從文．云南看云[A]．沈從文文集（第十卷）[M]．廣東：花城出版社．1984年2月：P80．

[5]沈從文．廢郵存底 給一個寫詩的[A]．沈從文文集（第十一卷）[M]．廣東：花城出版社．1984年2月：P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