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參加ISO 26000工作組過程中,與各方面專家在會下的討論、交換意見對我來說一直是很有意思的事。不管大家的觀點是什么,也不管是來自發展中國家還是發達國家,通過交往,各自都既收獲了信息,也收獲了友誼。在工作組的這幾年,與專家們交往中發生了很多事情,有些至今仍記憶猶新。
一、卡南教授
印度最初似乎對ISO 26000工作組的工作并不在意,前幾次會議派出的專家也很少,而且沒有哪位來自印度的專家在會上主動發言或積極與其他國家的專家討論溝通。我曾幾次與他們討論標準的有關問題,得到的回答都不甚理想,不是說不了解,就是態度不積極。后來得知,他們基本是來自標準管理部門,對具體的問題不太了解。也正因此,在前幾次會上,印度專家沒有給大家留下什么印象。
在澳大利亞會議(第四次會議)期間,印度代表團來了一位卡南教授。他是屬于那種自來熟的人,見人就笑,一到會場就主動和人打招呼,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這位屬于消費者組的教授。據他后來向我介紹,他是大學教授,又是全國消費者協會的領導,在國內主辦消費者雜志,一直在為保護消費者權益奔走努力,在印度有知名度。他的到來,使印度代表團參加會議的風格發生了很大變化。從沉默到逢會必發聲。我注意到,在他出席的會議中,他總免不了做些發言,發言又往往侃侃而談,從古到今,從宏觀到微觀,頗有印度哲人風范。到第四次會議結束,他已與一位一直比較活躍的日本專家共同成為了工作組的“明星”專家。
我和他雖然在會議的第一天就相互打了招呼,但當時只是覺得他比較熱情,比較好交往。真正留下印象的是在日本代表團舉辦的亞太國家專家聚會上。那場聚會是日本代表團在每次會議期間的周二晚上舉辦的。主要是邀請亞太國家專家參加,并由每一個國家派代表做一通關于本國社會責任實施情況以及對ISO 26000起草建議的發言。澳大利亞會議的周二那天上午,我在會場碰到卡南教授,一通寒喧后順便提到晚上的聚會。看到他一臉茫然的樣子,我突然意識到,歷次的這類招待會從來沒見過印度專家,這次似乎也沒邀請他。
當晚招待會上,卡南教授居然出現了。一見到我,他就笑嘻嘻地說是不請自來的。晚餐開始,各國代表按順序發言后,他也要求代表印度上去做個發言。第一句話就說他沒有接到邀請,但知道今天的晚宴是邀請亞太國家專家的,印度也是亞太國家,因此就主動趕來了。這一通話,把大家逗樂了。他接著的話主要是說作為消費者組織的代表,他們在印度都搞了哪些活動,引起了怎樣的效果,云云。看得出,他對社會責任了解比較深,也很希望積極參與ISO 26000的討論。
我之前打過交道的印度專家基本都對參加標準討論不太積極的,這就使得在我們關心的問題上很難與他們深入溝通,也難得出實質性的結果。這次來了個愿意積極參與的專家我當然很高興。當時以為印度作為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之一,與我們的立場觀點一定會是一致的,雙方相互支持,應該能收到一定效果。但后來與他的一次交談,真是給我潑了涼水。當時標準還僅有章節框架,究竟該加入哪些具體內容,各方還在討價還價之中。我專門找他把一些想法簡要介紹了一下,原想會得到令我滿意的積極回應。結果他說:我理解你們的想法,但我是來自消費者組織,在國內搞的就是這些東西,我們的立場和政府不一樣,到目前為止,這個標準的內容我們都能接受。這一席話讓我有些失望。說實話,雖然就組織(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宗旨來說,ISO 26000所倡導的基本方向與我們的原則是基本一致的。但在具體實施過程中,若不考慮各國不同發展階段,強硬地一刀切、大躍進,只會把看似好事辦壞。因此,我一直主張在標準的制訂階段,一定要從現實出發,把符合發展中國家現階段發展狀況的一些提法反映進去。但他這一席話,使我立即爭取到同盟軍的打算基本落空了。
到第六次會議(智利會議,2008年9月)時,標準已經基本成型,會議討論更多地是集中在了一些具體問題上,其中關于國際行為規范和附件問題就凸顯出來了。工作組內有股勢力一直企圖將ISO 26000搞成變相認證標準,若他們真達到目的,那這個標準對發展中國家的消極影響是顯而易見的。為此,我們幾個參加會議的中國專家商量起草了一個立場說明材料在會上散發,提前為后面的會議討論做準備。為了爭取更多的支持,我利用工作組最后一次晚宴的機會,找到了卡南教授和來自印度經濟部的一位官員。當我向他們解釋了我們的關切后,兩人的表態都很積極。但在第二天的會議上我作了發言后,卡南教授的發言根本沒提我們關切的問題——顯然,我的努力和希望落空了。會議結束后,卡南主動過來找我,估計是看到我當時失望的表情,他的寒暄中頗帶了些歉意,臉上也有些許的尷尬。但歉意歸歉意,時機已經錯過,推動的勢頭已經沒有了。
盡管如此,印度還是我們在ISO 26000工作組內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卡南教授仍是我們一起工作的合適人物,有機會還是應盡量溝通的。2009年9月,我去印度參加一個國際會議。此時,正是ISO 26000起草的關鍵時期,工作組內對許多重要問題都在進行激烈爭論,特別是附件所隱含的變相認證問題,更是爭論的焦點。我想借此次開會的機會與印度同行商量溝通,爭取形成統一戰線。于是出國前寫信約他以及其他ISO 26000專家會面。我到印度的當晚,卡南教授就到我下榻的飯店來看我,同來的還有ISO 26000工作組SSRO組的專家、大學老師薩維塔。我與他們本該輕松的談話,從一開始就有幾分不輕松。原因是那時正好印度有媒體炒作中國威脅論。他說:其實我們很愿意和你們合作,但社會上和政府有些想法。所以你最好先與他們談談。話雖如此,我們仍就ISO 26000相關問題以及今后可以共同采取的行動進行了商討,而且對1SO 26000的發展趨勢有了相同的看法和想法。在那次會議期間,會議主辦方又安排我與印度經濟部的一位司長會面,我借機專門就ISO 26000事宜提出了幾點看法,特別提醒他要注意ISO 26000認證化可能對發展中國家國際貿易的影響。他說他將關注這個問題,并會與印度政府有關方面商量對策。在ISO 26000工作組接下來的第八次會議上(丹麥哥本哈根會議,2010年5月),印度代表團一反過去比較消極的做法,活動非常積極,立場非常明確,與我們在反對ISO 26000認證、防止社會責任標準被用于國際貿易爭端等問題上合作緊密,形成了一定聲勢,取得了一定效果。我估計在這背后也有卡南教授起的作用。
二、來自發展中國家的另類提醒
我們與來自發展中國家的各方專家都有交往。從立場相近的專家那里得到過不少信息和幫助;從立場不同的專家那里聽到過不同聲音,有些不同的聲音實際上也成為了一種提醒。
發展中國家參會專家中最活躍的群體是來自NGO的專家。他們雖然來自發展中國家,但其中有一些人可能是受了某些西方國家片面宣傳的影響,對中國帶有某些偏見。與這樣的專家交談,有時就會比較有趣。哥本哈根會議期間,一位來自津巴布韋非政府組織的專家找到在同一會場參會的外經貿大學李麗老師,說是對中國企業在津巴布韋的表現很氣憤。李老師不了解具體情況,就過來問我該怎么辦。我就請她把那人找了過來。當她們來到我面前時,我馬上認出了她:這是一位白人專家,常看到她在會上發言,在一些問題上往往語言犀利,情緒激動。我們一見面,她就怒氣沖沖地地說,中國企業在津巴布韋采伐樹木,破壞了當地環境,行為很不負責任;反倒是德國企業幫助向當地人民提供飲水,云云。一聽就知道她對中國是一腔怨氣。我的經驗是,對這種不大冷靜的指責,不理肯定不行,強硬否認也沒根據。最好的辦法是把我們的立場解釋清楚。于是我說,中國政府環境保護的政策非常清楚,不允許任何企業以任何方式破壞環境。在國內是這樣,對出國的企業也是這樣。我相信中國企業不會那樣做,如果你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們有問題,可以把材料寄給我,我會立即向中國政府有關部門報告。按照中國的政策,這樣的企業一定會受到嚴厲懲罰。說話間,她的面部表情不斷發生變化,從一開始的憤怒(個中還透出一種抓住人把柄的得意),到逐漸的失望,再到交談結束時的明顯失落神態。似乎原來抓在手里的把柄突然沒有了。此后,我們雖多次在會場碰面,但她再也沒就她提的問題來找我,當然也就沒主動提供過任何證據。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津巴布韋白人對黑人政權的極端反對和怨恨自動延伸到了與黑人政權交往的中國身上,所以她才這么激動。當然,隨著我國企業越來越多地走出去,有些企業可能確實不大注意社會責任,沒有認真保護當地環境。這位專家的一通話,可能聽上去并不順耳,但確實是給我們提了一個醒。將心比心,我們的企業應該花更多的精力關注、保護人家的環境,更嚴格地堅守社會責任,加強與當地利益相關方的溝通。這,恐怕是我們所有走出去企業在運營中首先要注意的問題。
(作者為人保部國際勞動保障研究所副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