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改革沒有政治改革作基礎,是不能有任何成效的。像賈府那樣頑固的封建堡壘,是絕對不會出現真正的經濟人才的。即使有,也只會化為紅樓一夢。
十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有關《紅樓夢》的雜文,題目是《賈府的經濟形態》,后來收錄在我的文集中。在那篇文章中,我首先統計了一下賈府的幾種經濟收入方式:其中最主要的營收,是朝廷賜給的“皇莊”(即土地)的收入;第二種,是由禮部(后來改為光祿寺)發放的“關銀”,即皇家法定的定期賞賜;第三種,是賈府中現任官員(其實只有賈政一人)的年俸。在最初只有兄弟二人即榮國公、寧國公主事時,享有的那筆年收入在平民百姓看來也曾近于天文數字,絕對算是富得冒油,因之可用“白玉為堂金作馬”來形容。
不過那樣的富有能維持么?絕對不能。這是因為,賈府的經濟是封建性極強的皇帝固定賞賜,即世代一貫制的“國撥”,而賈氏家族本身既無獨立性的再經營權利,也無此種本領。此外,隨著世代繁衍,賈府人口逐年增加,大小主子、大小奴才加在一起已經達到六七百人,這些人都靠原有的固定發放,有出無進,只能逐步走進“寅吃卯糧”的死胡同。第三,賈府是純粹的消費集團,單是政治性的宗族禮儀消費,和為了鞏固關系網而必須付出的消費,就已經“花錢如流水”。比如,賈府為了元春省親而不惜重金修建大觀園;另如每逢一年一度的祭祖以及各式家宴,又都無比鋪張、奢靡;再如自家的喪禮以及參與其他王公之家的喪禮所花的錢,都不計其數。此外,還有向太監之流的賄賂等等,總銷費都難以統計。第四,雖然賈府面臨坐吃山空的狀況,卻又無法杜絕鋪張浪費、驕奢淫逸之風。以此看來,一天比一天窮是注定的,“呼啦啦如大廈傾”的結局是必然的。
當然,在這樣的形勢下,對經濟人才的呼喚成為必然。并且,在這樣的局勢中的經濟人才,總是要搞一點經濟改革的。至于能否有效,能否成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在賈府中,確實出了幾位女性的經濟人才,她們分別是秦可卿、王熙鳳、賈探春。
秦可卿是寧府主子賈珍的兒媳,小小年紀就由病而死。臨死前,她對主管財政的嬸娘王熙鳳留下了遺囑,不僅講了些“盛筵必散”、“登高必跌重”的道理,而且對賈府的經濟前景大為哀嘆,以此即可看出秦可卿這位“小女子”的遠見卓識。難能可貴的是,秦可卿還提出了一條有建設性的意見:將賈府墳瑩四周的土地分給各家,由佃戶們來耕種,從中收取租金。這當然是個不錯的辦法,可惜這在賈府根本行不通。因為像賈府那樣的封建家族,祖墳是至高無上的圣物,只能跪拜而不能使用。秦可卿的設想隨即成了空想,最終也必然落空。
賈府的另一個經濟人才,無疑首推王熙鳳。她不僅是榮國府的財政大臣,主管一府的財務管理和財務分配,而且又是寧府大小事件(如秦可卿的殯葬)的高參。王熙鳳雖然有一定的理財才能,但其惡性的因素太大。綜合她所有的理財招數,基本上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善于取悅賈母等頂頭上司;二是借替人打官司之名大發黑財;三是盤剝下人。王熙鳳甚至連丫頭們的月銀也不放過,時時拖欠,用來放高利貸。最后被抄家時,僅從她的個人私賬上就查出了七八萬兩銀子。這樣的經濟人才,實際上對賈府本身也無大益處。此外,她又是個野蠻的人,對奴仆的懲罰也離不開關押、打罵、鞭抽等手段。
賈府的末代經濟人才是小姐賈探春,她畢竟想出了將一所大園林(大觀園)分產到戶的主意,由一些有生產能力的老媽子個人承包,賈府只管收取一定的包金。僅這一項,一年就可以為賈府節省幾百兩銀子。但是那樣的改革,又很難救賈府。這是因為:省下的那幾百兩銀子,連男性主子(如賈赦、賈珍、賈璉之流)花費的一次淫債、賭債、酒債都未必能填上。加上探春出身不佳,是姨娘(半個奴婢)生的,權威度就更低了。
說來說去,經濟改革沒有政治改革作基礎,是不能有任何成效的。像賈府那樣頑固的封建堡壘,是絕對不會出現真正的經濟人才的。即使有,也只會化為紅樓一夢。好在那樣的例子,至少能夠給我們提供少許的啟迪。
都給我們提供了哪些啟迪呢?我看頭一條就是認識到克服封建因素的重要性。
今天,中國的經濟已經走向現代化,對中國傳統的封建經濟進行了根本性的革命。但是封建因素(或曰封建殘余)還有沒有呢?我看還是有的,以家族本位為基本利益追求的經營模式,以及資本的世代承襲之風仍然沒有斷絕,另如像王熙風那樣的暗箱操作和野蠻經營,似也時而有之。
今天遺留的封建因素之二,是官與企、官與商的利益聯姻。無論是國企還是私企,無論是事業單位還是企業單位,在大多時候都不能取得相對大的獨立性,當然也很難擺脫對“長官意志”的依賴。基此也不能徹底杜絕貪污、行賄等現象的發生。
今天遺留的封建因素之三,是財富或權力一經成為特殊資本之后,有的人便將“財大”表現為“氣粗”,將“權高”表現為“勢壯”,借此凌人、辱人的事也不少。其實,這都是尚未徹底克服封建因素的表現。
現代經濟、先進經濟的屬性有兩個,一是法制經濟,一是文明經濟。法制經濟的靈魂是對公正、誠信的保護和彰揚;文明經濟是對平等、仁愛的尊重和倡導。總之,是對種種封建式的等級壓迫、等級特權的決裂。
從這個意義上說,為了肅清封建因素,我們仍有不少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