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大導演謝晉逝世,“大嘴”宋祖德說謝晉和劉曉慶有一個私生子。消息一出,石破天驚,謝晉遺孀徐大雯將宋祖德告上法庭。
1926年3月,也就是民國十五年三月,一個叫包天笑的記者在報紙上曝光說,美國洋博士、新文化運動的主將胡適之先生居然到妓院找小姐吃花酒。
胡適的社會影響和聲譽百倍于今天的謝晉,一向溫文爾雅的胡適先生沖到晶報報館,像馮小剛一樣叫囂:人不能無恥到這種地步,記者不能無恥到這種地步!包天笑嚇得從后門逃走。
時光流轉,所謂胡適吃花酒的往事迅速被歲月掩藏,成了一段歷史公案。但是包天笑在回憶錄中為自己辯護,他說:“上海在這個時候,正是吃花酒最盛行的時代,商業是吃花酒,宴友朋是吃花酒,甚至謀革命的也是吃花酒。即使不吃花酒而在什么西菜館、中菜館請客,也要‘叫局’,所謂叫局者就是名妓侑酒的通稱。”
包天笑不是革命文人,在新聞史上總被一筆帶過,只說他屬于鴛鴦蝴蝶派,但他的小說和回憶或許能讓我們了解更為真實的民國風情。
為什么當記者?
民國的時候,記者在不少人看來并不是個高尚的職業。
包天笑進《時報》當記者之前,他在山東青州一所中學當校長。包天笑的家人對記者這個職業沒有好感,包天笑的老岳父陳挹之說,當報館主筆的人,最傷陰鷙,筆下一不留神,人家的名譽,甚至生命,也許便被你斷送。包天笑說,如果他的祖母在世,也許不許他從事記者職業。那時的清政府,也痛恨著新聞記者,在奏章上諭中稱記者為“斯文敗類”。包天笑說自己喜歡舞文弄墨,又好聽時事,不免便走上這條路了。
1900年,包天笑由戴夢鶴推薦,到江蘇省候補道、南京高等學堂督辦蒯光典門下擔任家庭教師。蒯光典是當時的新派人物,在上海創辦了金粟齋譯書處,包天笑因略通日文、英文被派到上海經辦金粟齋譯書處,后又輾轉于啟秀編譯局、廣智書局編譯所和珠樹園譯書處等出版機構,在上海度過了三年的編譯員生涯。
初到上海工作的包天笑是一介寒士,沒有擺脫鄉鎮文人的本色,只能算上海大都會的邊緣人。他回憶說:“我們在珠樹園雖甚閑適,卻不大出去游玩,上海是個金迷紙醉之場,我和云笙,都是囊中羞澀之人,也不敢有所交游。只是偶然兩人到小酒店喝一回酒?!?/p>
1904年,包天笑又經人推薦,遠赴山東青州府學堂任監督(相當于校長),這一年4月29日《時報》在上海創刊,遠在山東青州的包天笑得知后,就給上海新聞界的朋友寫信,希望回上海來工作。1906年,包天笑重新回到上海擔任《時報》的撰述員。
《時報》館總經理狄楚青和包天笑初次會面,談到薪水的問題。狄說只要包天笑每月寫六篇論說,其余寫小說,每月薪水八十元。當時上海報館論說每篇五元,小說每千字兩元,包天笑這樣尚未成名的外地文人能在上海找到八十元月薪的工作已經很不錯了。包天笑的一位同鄉孫東吳早他兩年進《申報》當編輯,月薪只有二十八元,孫東吳也認為,這二十八元要比在蘇州坐館當教師好得多。包天笑的八十元薪水,也比他任山東青州府中學堂監督的一只元寶,相當于五十兩銀錠,約合當時七十銀元還要多,因此也十分滿意。任職《時報》不久,包天笑又接受了長篇小說《孽?;ā返淖髡咴鴺愕难?,兼任剛創刊的《小說林》的編輯,每月得酬四十元。這樣,包天笑第二次來上海工作,就有了每月一百二十元的固定收入。
《時報》的三大貢獻
包天笑在《時報》工作長達十四年,他說《時報》對于中國報紙的編輯有三大貢獻,一是專電,二是特約通訊,三是副刊。
專電,是報館特派人員在北京,每日將政界要聞發電報到報館里來。中國當時還沒有通訊社,政府也不重視將新聞傳播于民間,有時還很忌諱,報館要知道政界的重要事件,只有靠在京的特派員打專電了。上海的外國報紙,如《字林西報》之類,也派了專員在北京,他們和外國使館聯絡多,很容易得到許多政界要聞。中國的報紙要到外國的報紙上轉譯,才能獲得本國的新聞?!稌r報》率先派了北京專員,專發政界要聞電報?!稌r報》有了專電之后,別的報館也陸續效仿,專電成了各家報館的新聞競爭目標。如果北京政府發生一件重要的事,這一家報館有專電,而那一家報館卻沒有,明天報紙上發表出來,沒有這個專電的那一家報館就會相形失色,民國的新聞競爭激烈可見一斑。
特約通訊,也是由《時報》創始的,雖然《申報》和《新聞報》,各地都有訪員,但那時的政治重心在北京,《時報》做得最好的就是北京通訊?!稌r報》最初的通信員是黃遠庸,也就是黃遠生,因為他與《時報》的雷繼興是同學,狄楚青與他也相熟,《時報》一創刊,黃遠生就擔任時報通信。后來史量才接辦申報館,便把黃遠生拉去了,但黃遠生仍偶爾為時報通信。此外,邵飄萍與徐彬彬,亦都做過《時報》北京通信員。飄萍太忙,發專電是專長;彬彬得不到重要消息,文章多肉而少骨;都不及黃遠生,包天笑說飄萍與彬彬都是他推薦進時報館的。這班北京特約通信員,都在報上標明“北京特約通信記者某某”,雖不是天天要寫通信,但一星期至少要有兩篇。由于通訊稿觀察時局,評論人物,用一種輕松而幽默的筆調寫出來,頗受讀者歡迎。
副刊,在《時報》之前的報紙是沒有所謂副刊的,包天笑進入時報館后,開辟一個叫《余興》的欄目,專門刊登短篇小說、游戲文章、戲劇山歌等文藝作品,這是《時報》最早的副刊。《余興》之前,上海的報紙已有隨送報紙的“附張”,但《余興》作為報紙副刊,是和其他版面平等發行的,人們遂將《余興》作為中國最早的報紙副刊。包天笑此后又將《余興》改為《滑稽余談》,不久又改為《小時報》。胡適說自己當年喜歡看《時報》的兩大原因,一是“短評”,這是陳景韓的創新,二是《時報》“帶文學興趣的”副刊,這便是包天笑的創新。
記者的人間煙火
歷史教科書最大的毛病是枯燥,不好看。其實歷史就是故事,處處充滿人性的光輝與靈動,我們既要關心歷史事件,也要關心歷史人物,關心他們在過去的歲月里,思考怎樣的人生,面臨怎樣的選擇,過著怎樣的生活,以及他們對我們能提供怎樣的意義。從新聞史的學習來講,新聞學院的學生畢業后面臨的首要問題是找工作,要在一個城市里生存下來。我覺得新聞史教師有義務告訴自己的學生,新聞史上從事記者職業的人,他們的衣食住行有怎樣的前景,現在的學生該對記者職業有怎樣的預期。包天笑是一個真實的人,他的回憶錄和文章平實地給我們描述了民國記者的生活。
包天笑準備從蘇州搬家到上海之前,他的朋友楊綬卿對滬蘇兩地的生活十分了解,替他算了一筆詳細的經濟賬。楊說,有許多人以為住在上海費用大,住在蘇州費用省,我最近調查一下,衣、食、住、行四個字:衣物原料倘是洋貨,還是上海便宜,不過裁縫工錢略大;米是蘇州便宜,青菜與上海相同,魚肉豐富;所差者房租上海要比蘇州貴兩倍多,但只是一個小家庭,也不過上下數元之間;在行的方面,上海有人力車,車錢支出較多,但倘使家眷住居蘇州,免不了一個月要回去幾趟,一去一回,這筆火車費,計算起來,倒也不小咧。楊綬卿談的雖然都是一些人間俗務,但這是任何人生活都免不了要計算的。
到上海后,包天笑租了一棟兩層樓上的一間廂房,租金每月七元。關于吃飯的問題,報社工作無定時,文人又喜歡結圈子,好請客清談,上海街頭路邊的飯館,就成為他們經常出入的地方。包天笑在時報館編外埠新聞時,每晚八點至十二點這段時間最難耐,該發的文稿均已排齊,只等補上從北京發來的新聞專電。于是常和另一位同事,也是近代著名作家畢倚虹,趁空隙外出吃飯游街,深夜才回報館。
當時,上海四馬路一帶中西菜館林立,京菜館有悅賓樓,粵菜館有杏花樓,西菜館則有一家春、嶺南春等,路邊弄口還擠塞著難以計數的小飯店,還有整條“飯店弄堂”。兩人去餐館,通常要上兩菜一湯,常吃的菜有糟溜魚片、清炒蝦仁等。如不喝酒,價不過兩元而已。一家春、一枝香也是包天笑們常去的地方,都是四馬路上著名的西菜館。每次去大菜有四五道菜,有一道菜名叫紅酒青果煨水鴨,因覺得菜名有詩意而常吃。廣東小館子包天笑他們也常去,菜單中有洋蔥炒牛肉、蝦仁炒蛋、蒸臘腸等,開價也還不到兩元。
在上海生活多年,包天笑的城市經驗讓他衍生出一種俯視外地文人的心理優勢。他曾經以戲謔的口吻描述了揚州才子李涵秋,就是近代的著名作家、長篇小說《廣陵潮》的作者,受邀來上海編《小時報》的情景。時報館總經理狄楚青宴請李涵秋到上海一流大飯店東亞旅館住宿,李涵秋踏上電梯就驚呼:啊呀,這房間怎么如此小呀!旁人連忙解釋說:這是電梯,不是房間。由此在文人間傳為笑談。
時報館還有一項福利,那就是息樓。《時報》社長狄楚青是個好客的人,而陳景韓與雷繼興,也是朋友很多,他們常常到報館里來訪問與閑談。來的人多了,隨便起坐談笑有礙工作。而且有些新聞,報館里往往稱為獨得之秘,不愿在報紙上未披露之前泄露出去。還恐怕偶不留意,傳到了別家報館里去,被他們占著先機,因此在館內樓上,辟出一間房子,做了一個小俱樂部,那個名字就叫做“息樓”。
息樓內供應茶水,備了幾份日報,供來客瀏覽,也有朋友們在息樓里吃點心的,好在時報館在福州路望平街,鄰近都是點心店、西餐館,叫茶房去喚他們送來,很方便。
文人們在一起,常常有一些藏而不露的葷段子,那幫文人常常談至半夜三更,有一次,包天笑和珠樹園出版處的同事聊到一則傳言,說山西大同府婦女的身體結構有重門疊戶之異。同事云笙否認說,絕對沒有這事,他有一位親戚曾經在大同府做知府,他手下的嘍啰們為證實這個傳說,專門找當地的土娼試了幾次,發現平淡無奇,與常人無異。云笙又說:事實雖然是假的,但前人有三重門戶之說,每一重門還配有一首詩。包天笑說:愿聞其妙。
同事云笙說:第一重門“鳥宿林邊樹,僧敲月下門”,橫批“別有洞天”。第二重門“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橫批“漸入佳境”。第三重門“云無心兮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橫批“極樂深處”。
關于胡適吃花酒的事,是包天笑供職于《晶報》時爆出的猛料。當時《晶報》號稱“小報之王”,相當于英國的《太陽報》?!毒蟆忿k報有三條原則:(1)凡是大報上所不敢登的,《晶報》均可登之;(2)凡是大報上所不便登的,《晶報》都能登之;(3)凡是大報上所不屑登的,《晶報》亦好登之。包天笑說:“胡適之在上海吃花酒,這也無足為異,當他在上海華童公學教書的時候,本來也是放蕩慣的。這一回,他是胡博士了,是中國教育界的名人了,當他從北京來上海,即將出國,似乎要尊嚴一點。偏有那位老同學胡憲生(無錫人),觴之于某妓院,為余大雄(胡適同鄉)所瞥見,又以為這是《晶報》好材料,便寫了胡適之冶游的一篇素描。這也是大報上所不便登而不屑登的?!?/p>
民國時代已流行使用“名片”,并且成了招搖撞騙的工具。包天笑喜歡收集名人名片,包括有洪鈞、陸潤庠(溥儀的老師)、翁同龢、張之洞等。包天笑說,凡新進士、新翰林,剛剛考中的時候,出來拜客的名片特別大,本來七寸的名片,放大近一尺。而名片上的名字,則亦頂天立地,費念慈這個“費”字,足有兩寸多。到后來,名片慢慢縮小,到授職編檢,已縮小許多,至出任疆吏,就和尋常一樣了。
另外蘇州的妓女也用大名片,客人坐花船,吃花酒,召妓侑觴,妓女們照例送來名片一張。妓女用名片的風氣從蘇州傳到上海,包天笑曾得到“林黛玉”的大名片一張,簡直與那班新翰林的名片一樣大。當時還有一些人,依仗父兄的權勢,用自己老爹或兄長的名片,到處跟人說“我爸是李剛”,招搖撞騙,嚇唬鄉下人。
關于南社的回憶
在包天笑看來,南社既無社址,也沒有社長,每逢開會,只有幾個文藝青年聚餐會談而已。到后來,社員才漸漸多起來。
包天笑加入南社,是通過南社中的朋友介紹進入的。如陳佩忍,在吳江同里鎮金松岑家里認得,如蘇曼殊,在蘇州吳中公學社認得。還有許多人,也都是到上海來后認得的。南社后來的主干人物柳亞子(他起初叫柳安如),那時還在老家吳江黎里鎮。包天笑加入南社時,南社當家人是陳佩忍與朱少屏。
朱少屏早年加入過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陳、朱兩位常居上海,每逢南社開會聚餐,由朱少屏發通知,社員的名籍、住址,也都是由他保管。他的英文好,在新學界中認得很多人,后來于右任成立民呼報、民吁報、民立報,朱少屏也幫了不少忙。
《時報》社長狄楚青對南社不了解,曾問包天笑:南社里有些什么人?有人說,是一個革命機關。蘇曼殊后來到報館看望包天笑,報館里的人說:“這位西裝朋友,人稱他是一位革命和尚?!卑煨φf:“和尚應穿袈裟,但他不但不穿袈裟,而且還吃花酒呢?!碑敃r上海一班有志之士,常常聚在妓院的門簾下暢談革命,因為妓院比酒家、茶肆、西餐館要秘密安靜很多。
南社是提倡舊文學的一個集體,雖然其中人物都鼓吹革命,但他們的作品固守文言,不寫白話。報界中人加入南社的很少,只有辛亥革命時期的《太平洋報》,幾乎全部是南社中人,葉楚傖加入報界,就是從《太平洋報》開始的。有一次南社開會,于右任、汪精衛也列席了。南社有一位特別的客人,也來參加過南社的活動,他叫陳仲甫,也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陳獨秀先生。
南社后來無形消滅了,包天笑覺得其中原因:第一,這班人都是研究舊文學的,不肯寫白話文,在五四時代,已成為過去人物了。第二,南社里有許多人已入政界做官去了,剩下幾個人來,也漸漸取消極態度。第三,南社沒有宗旨和基礎,連社址也沒有,雖然辛亥革命以前鼓吹革命,辛亥之后,便是軍閥時代,一直到北伐成功,政府也不曾支持它,而它也覺得這個政府實在不能滿意。
(選自《書生報國》/陳龍 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8月版/本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