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漢奸也英雄

1908年11月，光緒、慈禧先后病逝，3歲的宣統臨朝，26歲的載灃攝政，他面對的另一大問題，就是南方革命黨不斷的反清起義。

自1905年8月孫中山、黃興在日本東京聯合國內外各反清革命團體組建中國同盟會后，革命的策略是先在西南邊地起義，然后兵出長江流域，會師后再北伐北京，推翻清政府。

因此，1907-1908年同盟會發動了頻繁的武裝起義。這兩年間，光在粵桂滇邊境就發動了六次起義，但是西南邊地的起義全部失敗了。1908年9月，同盟會的機關報《民報》也被查封，革命形勢的險惡使一部分成員情緒十分沮喪。失敗令人痛心，失敗帶來了煩惱，失敗令人憤激，失敗也令人悲觀！

保皇派領袖梁啟超趁機撰文批評孫中山、黃興等人只會寫寫文章，卻并不上戰場，是“徒驅人于死，己則安享高樓華屋”的“遠距離革命家”，借機打擊革命派。

此時，同盟會內又發生了以章太炎、陶成章為首的大規模的“倒孫運動”，想取消孫中山的總理職務。

保皇黨的冷嘲熱諷，革命黨內部的派系斗爭，同盟會會員的悲觀失望，這些因素疊加在一起，使一些革命黨人又重拾起簡便易行的暗殺來。在這種情形下，熱血青年汪精衛也投入其中，決定犧牲個人，搏浪一擊，為死難的同志招魂，以鼓舞士氣喚醒民眾。

暗殺，屬于暴力革命范疇，作為同盟會武裝斗爭的輔助手段，這是革命初期階段慣常采用的一種方法。

在傳統印象中，暴力暗殺是恐怖行為，是草莽武夫之作為；而辛亥年間的烈士，絕大多數出身富家，并且多數為海外留學歸來優秀專才，是一些知識分子。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但仔細思考，便也不奇怪。

暗殺作為對敵斗爭的有效措施，成本小，收益大，殺一人，動全局，故古今中外屢見不鮮。但這畢竟是暗地里進行的極端手段，事先保密，事后遮掩。但同盟會不然，其組織領導、綱領宣傳等，無不將暗殺這面大旗高擎于光天化日之下，將暗殺這句口號吶喊于寰宇之間，可謂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宗旨明確，組織遍布。這在世界暗殺史上都是罕見的，是一道獨特的、令人血熱的風景。孫中山曾說，暗殺“其事成與不成，然意氣所激發，不特敵人為之膽落，亦足使天下頑夫廉、懦夫有立志矣！”

1903年，黃興組建的軍國民教育會成立，規定革命“方法三種：一曰鼓吹，二曰起義，三曰暗殺”，而且組織了暗殺團，黃興也是其成員。文質彬彬的蔡元培同樣認為“革命止有兩途：一是暴動，二是暗殺”。1904年秋他和陶成章在龔保銓的暗殺團的基礎上組建了光復會，可見光復會本就是一個暗殺團體。1905年成立的同盟會的執行部還設有暗殺科。在東京同盟會本部，還專設一個暗殺團，由孫中山指定方君瑛（女）負責工作，下設籌款、造藥、實行機關部，吳玉章、黃復生曾參與其事。

1905年，“北方暗殺團”支部長吳樾在《民報》增刊上發表的《暗殺時代》一文，被認為是同盟會“暗殺時代”的代表作。他說：“排滿之道有二：一曰暗殺，一曰革命。暗殺為因，革命為果。暗殺雖個人而可為，革命非群力即不效。今日之時代，非革命之時代實暗殺之時代也。”

辛亥革命前10年間，鼓吹暗殺之風甚烈。革命黨人較早一例暗殺，根據馮自由《革命逸史》記，應當為孫中山所組織。1900年孫中山發動惠州起義，曾親派史堅如等趕赴廣州，組織暗殺機關以資策應。史堅如是辛亥革命前第一個使用炸彈的刺客，可惜他在炸德壽時，因技術不過硬未中目標，只將附近樓房炸塌幾間，壓死幾人而已。

黃興可以說一直熱心于暗殺，他十分贊賞用暗殺開路。他恐怕制造炸藥者未得個中奧妙，親自召集革命同志集合于橫濱郊外，設置秘密場所進行炸彈試驗。到了后期，他態度雖有所改變，不再熱衷于采取犧牲個人主義行暗殺的態度，但是他心中的暗殺之火從未熄滅。他對同志認為可行的暗殺不潑冷水，反而語重心長地告誡“不患膽不大，而患心不細”。1911年廣州黃花崗起義慘痛失敗，黃興覺得“負黨負友”，因此決定“一息尚存，此仇必復，斷不使張（鳴岐）、李（準）等賊安枕而臥也”，并擬定了暗殺計劃，成立了“東方暗殺團”。他還多次表示：“革命與暗殺二者相輔而行，其收效至豐且速。”要不是孫中山、馮自由等阻攔，他真可能去暗殺廣東水師提督李準了。

從1900年史堅如謀炸兩廣總督德壽開始，到1912年彭家珍炸死良弼為止，由同盟會各個前身和同盟會組織成員付諸行動的暗殺，共50多起。這些暗殺行動，大多是有組織有計劃進行的。清末資產階級革命黨人的政治暗殺，作為反清暴力斗爭的一種特殊方式，是辛亥革命中不可忽視的歷史內容。

同盟會中另一重要人物汪精衛起初是不贊成搞暗殺的，他認為：“革命是何等事業，乃欲刺殺一二宵小而唾手得之？直小兒之見而已。”然而1907-1908年間同盟會起義的失敗，革命形勢的低落，刺激了年輕的汪精衛。年少氣盛，風度翩翩，有文才、有詩才、有口才的他走上了暗殺之路，決心“借炸彈之力，以為激動之方”。

1909年1月14日，汪精衛乘法國郵船潛離新加坡，前往香港，準備北上謀殺清朝重臣。汪精衛的行動引起了摯友胡漢民的注意。

在同盟會中，汪精衛與胡漢民交往最深，此前兩人也曾多次探討是否應該組織暗殺的問題。胡漢民認為汪精衛行暗殺無濟于事。但是汪精衛已經下定決心，他對胡漢民說：“若謂今非可死之時，弟非可遽死之人，則未知何時始為可死之時，而吾黨孰為可死之人也？”這話慷慨激昂，敢于擔當！

汪精衛與黃復生、喻培倫、曾醒、方君瑛、黎仲實、陳璧君等組織了一個暗殺團體，在香港進行準備。

到底暗殺誰呢？

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都在1908年死了。兩廣總督張鳴岐和水師提督李準是最容易接近的，但汪精衛知道廣州即將有革命黨人的軍事行動，為了不打草驚蛇，乃舍棄了這一目標。去上海殺端方——西太后的外甥、兩江總督，對革命黨人捕殺也最為賣力的清朝官員，應當是個不錯的選擇。1909年端方移督直隸，汪精衛、黃復生、喻培倫埋伏在漢口大智門火車站做好了準備，哪知這一次端方并不取道蘆漢鐵路，而改走海上，坐輪船去了天津。汪精衛苦心經營，卻撲了一個空。

1910年初，汪精衛在日本又秘密復刊了《民報》。在該報25號，有他一篇《論革命之道德》的文章，他認為：

革命黨人只有二途：或為薪；或為釜。薪投于爨火，光熊燃，俄頃灰燼；而釜則盡受煎熬，其苦愈甚。二者作用不同，其成飯以供眾生飽食則一。

后來，汪精衛又繼續闡述“薪釜觀”，并寄給了在東京的吳玉章。他說：

革命之事譬如煮飯。煮飯之要具有二：一曰釜，一曰薪。釜之為德，在一恒字。水不能蝕，火不能融，水火交煎，皆能忍受，此正如我革命黨人，百折不撓，再接再厲。薪之為德，在一烈字。炬火熊熊，光焰萬丈，顧體質雖毀，借其余熱，可以煮飯，此正如我革命黨人，一往獨前，舍生取義。弟素鮮恒德，故不愿為釜而愿為薪。

汪精衛愿意為“薪”，表明他要行速戰速決的暗殺。

不久，汪精衛咬破手指頭向胡漢民血書“我今為薪，兄當為釜”八個大字，作為辭別，也可謂壯懷激烈！

隨后，汪精衛一行到了北京，開了一家“守真照相館”作為掩護。

一開始，他們打算暗殺慶親王奕劻。但慶親王出門，前呼后擁，而慶親王府更是戒備森嚴，根本無從下手。

后來，汪精衛探知赴英國考察海軍的載洵即將回國，便臨時決定刺殺載洵。載洵抵京當天，汪精衛和黃復生攜帶盛滿炸藥的鐵壺，在正陽門火車站等了一天。沒有想到的是，載洵下車后，隨從眾多，面對嘈雜的人群，汪精衛根本無法辨認，又只得作罷。

一連串刺殺計劃都宣告失敗，汪精衛等人再度會商，決定擒賊先擒王，謀刺攝政王載灃。大家認為鐵壺所盛炸藥不多，爆炸力不大，于是決定由黃復生在騾馬市大街鴻太永鐵鋪定做一個可盛四五十磅炸藥的大鐵罐。

汪精衛等對爆炸地點和方法作了一番精心選擇。攝政王府（醇王府）在什剎海北沿。載灃每日上朝，一般是從南門走宅東的甘水橋胡同經鼓樓大街、地安門大街，過景山直達紫禁城的后門進入皇宮。不巧的是正趕上鼓樓街改筑馬路，載灃上朝的路線臨時取道煙袋斜街。

汪精衛、黃復生再經多方調查，發現攝政王必經什剎海旁的銀錠橋，此橋由幾塊大石板架成，東西兩側各有一個小水潭，僅北面有居民數家，甚僻靜。于是擇定在這小橋下埋炸彈，而且在附近一所叫“清虛觀”的道觀里租了一屋，作為行動地點，商定由黃復生、喻培倫負責埋炸藥，汪精衛負責引爆。

4月初的一個晚上，黃復生與喻培倫在銀錠橋下安裝炸藥，在安裝的時候才發現事先目測距離不準確，臨時發現電線短了。不得已只好收拾重來。正在收拾的時候，發現有人在橋邊，而這時攝政王府大門打開，有打燈籠的人出來。喻培倫和黃復生恐被發現，也顧不上取炸彈，只得先行躲開。二人隨即趕回住地。第二天再去取炸彈時，已經不見了！汪精衛他們決定先靜觀事態的變化，再做下一步打算。

過了幾天，仍不見清政府的動靜，他們估計炸彈被居民取走了，也許無事了，于是便決定喻培倫赴東京重購炸藥，黎仲實、陳璧君赴南洋籌款，汪精衛、黃復生仍留北京，等炸藥到后再謀進行。

然而，汪精衛顯然低估了清朝警察的智商。他們起獲炸藥后并未聲張，而是找來國外專家，確認炸彈威力很大，火藥絕非中國境內制造。但是，炸藥外殼很大，又比較粗糙，還有明顯的車削痕跡，一定是最近才制造的。于是，警方一面通過媒體放出假消息，以此穩住真正的刺客，一面又遍訪鐵匠鋪，尋找炸彈的來源。結果，查出鐵殼乃鴻太永鐵鋪所造，經提審，廠主供認是“守真照相館”定做的。

4月16日，黃復生、汪精衛連同“守真照相館”司事羅世勛相繼被捕。

汪精衛被捕后，情知必死無疑。他站在法庭上，并不下跪。在一本正經的滿清貴族面前，汪精衛——這個年輕的革命黨人，慷慨陳詞，以一瀉千里之氣勢表白了自己的政治抱負和暗殺目的，從容不迫地宣傳了三民主義，駁斥了清政府的假立憲、假國會，堂堂正正地給他們上了一課。他口齒清晰，有理有據，而且說得很有分寸。一個人只要不怕死，什么話也敢說，什么理也就能說好。而且，在敵人法庭上，想活的人不一定能茍免，不怕死的也不一定都死。

確實，汪精衛是做好了被殺的準備的。他被捕以后，首先傳出來的便是《被逮口占》一詩，其中《慷慨篇》，頗為激動人心：

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這首詩，膾炙人口，稱頌一時，“慷慨歌燕市”，豪邁、灑脫；“引刀成一快”，視死如歸，這是一個為革命樂于獻身的形象，一個有堅定信念的殉道者的形象。此時的汪精衛是革命者的典型形象，此時的汪精衛也有這樣的資格寫出這樣蕩氣回腸的好詩。這是汪精衛一生最閃光的一頁！遺憾的是，幾十年后，這樣一個大英雄竟然成為了頭號大漢奸，可悲！

汪精衛被捕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國內外，同盟會的反應自然最為激烈。正在紐約籌款的孫中山得知汪被捕時傷痛不已，對隨行黨人十分痛心地說：“此無異斷吾臂也。”

胡漢民得知消息后，料定汪難逃一死，更是傷痛莫名，于是寫下：“挾策當興漢，持錐復入秦。問誰堪作釜，使子竟為薪。智勇豈無用，犧牲共幾人。此時真決絕，淚早落江濱。”

然而，無論孫中山還是胡漢民或許都不比汪精衛的戀人陳璧君更為痛苦。汪精衛被捕時，她已經和喻培倫到達日本。得知消息時，陳璧君痛徹心扉，又想入京“以身相殉”。這一切對這對戀人而言，自在情理之中。

然而，汪精衛并沒有死。令汪精衛意想不到的是，肅親王善耆擔任了這個案子的主審官。在審訊中，汪精衛和黃復生爭著承擔責任，為對方開脫，這一切都讓肅親王善耆由衷贊嘆。起初，攝政王載灃和大多數官僚都主張按大清律例判處汪精衛和黃復生死刑，以儆效尤。但是，以肅親王善耆為首的部分官僚則認為清王朝正處于預備立憲的關鍵時期，殺掉這幾個革命黨非但不能震懾亂黨，反倒會逼迫更多的革命黨人鋌而走險。如果破例開恩，不處極刑，卻可以“標榜立憲，緩和人心”，沒準還能籠絡一些革命黨中的優秀人才，為朝廷所用。經過肅親王的多方勸說，攝政王載灃最終放棄了處死汪、黃二人的主張，判處汪精衛、黃復生永遠監禁，羅世勛監禁十年。

不僅如此，肅親王善耆還經常到獄中探望汪精衛，與之縱論天下大事，甚至吟詩作對。兩個敵對的政治人物在這種特殊的境遇里成了惺惺相惜的知己。多年以后，汪精衛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寫道：“救我命的是肅親王”，他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

在得知汪精衛不死的消息后，同盟會開展了一場營救運動。陳璧君也再度冒險入京，向獄中傳送紙條，夾在雞蛋中的便是“忍死須臾”四字，囑咐汪不要自戕，外面的同志正設法營救。汪見到陳的手跡后，大喜，血書“信到平安”，表白真情。隨后，汪精衛還填了一首《金縷曲》：

別后平安否？便相逢凄涼萬事，不堪回首。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離愁萬斗。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

一腔血，為君剖。淚痕料漬云箋透，倚寒衾循環細讀，殘燈如豆。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愧戴卻頭顱如舊。跋涉關河知不易，愿孤魂繚護車前后。腸已斷，歌難又。

情真意切，如泣如訴，既憂國憂民，又有對戀人如膠似漆的眷戀。這一對才子佳人為革命而悲歡離合的故事和汪精衛這首獄中詞，在當時流傳得很廣。它實質上為革命制造了輿論。

還有一首《秋夜》詩，十分感人：

落葉空庭夜籟微，故人夢里兩依依。

風蕭易水今猶昨，魂度楓林是也非。

入地相逢雖不愧，擘山無路欲何歸。

記從共灑新亭淚，忍使啼痕又滿衣。

這首詩由獄卒輾轉遞交到陳璧君手中，陳攜回南方，又交給胡漢民、趙聲等人。大家每讀一遍，都感慨不已，都恨不得飛身上戰場，把那腐朽的清政府推翻，把戰友從敵人的牢房里救出來。

這段苦難的經歷，使汪、陳兩人的心始終貼在一起。1911年秋，革命黨人在武昌發動新軍舉行反清武裝起義，清政府以宣統皇帝的名義下詔罪己，同時宣布大赦黨人。11月6日，汪精衛等人獲釋出獄。不久，這一對沒有過花前月下的情人終于在上海舉行了婚禮。

汪精衛刺殺載灃雖未成功，但卻獲得了極高的聲譽。章太炎在武昌起義后就誰來擔任總統一職比較恰當時，他的意見是：“以功則黃興，以才則宋教仁，以德則汪精衛。”這也可以說是對汪精衛這一“暗殺”義舉的極大肯定。遺憾的是，汪精衛不爭氣，三十年后，竟然做了日本帝國主義的走狗和大漢奸。歷史地看，汪精衛是有小德而無大節。

還令人發笑的是，1943年，時任南京偽政府總理，曾經刺殺溥儀父親載灃的汪精衛，不得不屈從日寇的旨意，曾到“滿洲國”的偽都長春拜見了一次“康德皇帝”溥儀，還向溥儀鞠了一躬，構成中國最具諷刺性的一次歷史會面。汪精衛雖然委屈得哭了，此哭聲何人能解？英雄氣短？走狗落魄？失去了民族氣節的人還談何人格！

不過，20世紀初期的汪精衛確實是英雄，是和孫、黃等人一起引領時代的革命者。在那個國勢日趨衰微、內憂外患危難不斷的局勢下，汪精衛代表了一代激進的青年知識分子，他們認定“革命”是救世的唯一良藥，“暗殺”也是革命的一種手段，而且還以他們的生命和沸騰的鮮血，孜孜于對革命的向往和追求，表現出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救世情懷和責任擔當。

（選自《風雨欲來：重繪辛亥革命歷史地圖》/蒙肯 著/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