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五四”時代的溫源寧在評價周作人時,說他有“鐵與溫雅”。其中“溫雅”的部分是大眾所熟知的周作人形象,至于“鐵”的部分,恐非如溫源寧觀察入微而實際有接觸的人所不能了解的。溫源寧文中說:“周先生還有另外一面,我們切莫忘記。他大有鐵似的毅力。他那緊閉的嘴唇,加上濃密的胡子,便是堅決之貌。他潔身自好,任何糾葛,他都不愿插足,然而,一旦插足,那個攔阻他的人就倒霉了!他打擊敵手,又快又穩,再加上又準又狠,打一下子就蠻夠了。”也就是說一向給人感覺“平和沖淡”的周作人,有時卻有著“深刻潑辣”的一面,這正如周作人自己所說的:“平常喜歡和淡的文章思想,但有時亦嗜極辛辣的,有掐臂見血的痛感。”也就是說他一旦憤怒起來,會“抓到事件的核心,仿佛把指甲狠狠地掐進肉里去的”。這顯示出他和魯迅一樣都有浙東地方性格中的“硬氣”,只是它被“刻意”地掩蓋起來罷了。
在二三十年代,周作人的抒情散文,為人所樂道,有所謂的“啟明體”,與“魯迅風”是截然不同的。“閑適小品”成了周作人的注冊商標。人們似乎忽略了他雜文的成就,也很難想像他也有“浮躁凌厲”的一面。但還是有極少數的研究者,如李景彬就注意到“周作人在‘五四’以后所發表的議論性散文,無論在數量上,或者概括現實生活的廣度上,都略勝乃兄一籌。周作人本時期以‘人事的評論’為主的散文創作,以內容之豐富和政治色彩的濃烈論,均為魯迅所不及。”
但沒過多久,周作人歷經了思想的大轉變。郁達夫在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8226;導言》中說:“周作人頭腦比魯迅冷靜,行動比魯迅夷猶,遭了‘三#8226;一八’的打擊以后,他知道空喊革命,多負犧牲,是無益的,所以就走進了十字街頭的塔,在那里放散紅綠的燈光,悠閑地,但也不息地負起了他的使命。他以為思想的改革,基本的工作當然還是要做的,紅的綠的燈光的放送,便是給路人的指示;可是到了夜半清閑,行人稀少的當兒,自己賞玩賞玩這燈光的色彩,玄想玄想那天上的星辰,裝聾作啞,喝一口苦茶以潤潤喉舌,倒也是于世無損,于己有益的玩意兒。這一種態度,廢名說他有點像淵明。可是‘陶潛詩喜說荊軻’,他在東籬下采菊的時候,當然也忘不了社會的大事,‘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的氣概,還可以在他的作反語用的平淡中想見得到。”
周作人曾經一度以反封建的戰士形象出現于新文壇,如今他卻從“風口”踅回“苦雨齋”,他在“自己的園地”里作著《雨天的書》《苦茶隨筆》,他要塑造“平和沖淡”的形象,于是他不愿把那些尖銳批評社會人事的所謂“雜文”,編入文集里。也因此人們淡忘,甚至是根本不知道周作人有過“凌厲驍勇”的一面。而這些集外遺文,在整個周作人早年創作中,所占的比重又相當大,一般研究者甚至錯誤地低估了它的分量,如此一來對周作人早期思想及創作樣貌有了誤讀,他們徑直地認為周作人的消沉與退隱是一貫的,而忽略了其間的掙扎與轉折,也落入了周作人自己設下“理智冷靜”形象的原意。
據統計,自1918年至1930年間,周作人自編文集未收的就有四百余篇,而這些散見于《晨報》《晨報副刊》《語絲》《京報副刊》《世界日報#8226;副刊》等的文章,更能看出周作人早期思想及文學道路的發展與轉變。當然在這些文章中,大部分是頗為“辛辣”的“罵人”文章,他當年也曾計劃將其中的二百篇左右的文章,結為一集,名為《真談虎集》(按:周作人在1928年出版過《談虎集》上、下冊,收雜文一百三十二篇),甚至連目錄也擬好了,但最后因為“紳士氣……到底還是頗深,覺得這樣做,未免太自輕賤,所以決意模仿孔仲尼筆削的故事,而曾經廣告過的《真談虎集》于是也成為有目無書了”。而這些集外遺文,長期不見于周作人的文集中,從他生前到他死后。直到1984年出版家也是研究者鐘叔河,花了十年的功夫,在1998年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十卷本《周作人文類編》,方才收了進去。當然,鐘叔河還搜集在1930年以后的集外遺文及未刊稿,總計達一千三百余篇,此均未見于周作人自編文集二十八種之內的。鐘氏的輯佚工作,不啻為后來的研究者多開了重新認識周作人的另一扇門,其功可謂偉矣。
對于1918至1930年間的集外遺文,有研究者將其內容歸類為幾大項:(一)語文問題的討論,(二)對傳統思想的攻擊,(三)對時局與社會事件的討論,(四)關于清室、帝制、奴性等問題的評論,(五)圍繞“女師大事件”的論爭,(六)與“現代評論社”的筆戰,(七)對“五卅慘案”的討論,(八)對“三#8226;一八慘案”的討論,(九)對北洋軍閥的批評,(十)對國民黨態度的轉變等。涉及的范圍不可謂不廣。本文僅就周作人與陳西瀅(陳源)之爭(也就是女師大及《現代評論》之爭),來回看周作人“溫雅中有‘鐵’”的一面,尤其是眾人都知道魯迅“罵”陳西瀅之事,但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周作人的“罵”陳西瀅,其實不亞于乃兄,尤其是周作人“罵”人的技巧,更高出于魯迅,諷刺辛辣,獨幟一格。
我們知道“女師大風潮”起因于校長楊蔭榆的治校無方及剛愎自用的家長式作風。據當時身為女師大學生的許廣平說:“她整天地披起中式斗篷,從大清早出門四處奔走,不知干出什么事體以外,回到學校,不是干涉一下子今天用幾多煤,明天撤換什么教員,一屁股往臥室一躺,自然有一大群丫頭、寡婦,名為什么校中職員的,實則女仆之不如,然后群居終日,言不及義,有時連食帶鬧,終宵達旦,一到和各主任教員周旋,和學生接談,都是言語支離,問東答西,不得要領的糊涂蟲,學生迫得沒法,由各班推舉代表去見她,要求她自行辭職……”
1925年2月28日,《周作人日記》云:“女師舊生田、羅二女生來講,為女師大事也。”晚年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說:“她們(指來訪的兩位學生)說是中立派,來為學校求解決,只要換掉校長,風潮便自平息。那時是馬夷初以教育部次長代理部務,我當晚就打電話到馬次長的家里轉達此意;馬次長說這事好辦,校長可以撤換,但學生不能指定后任為誰,如一定要易培基,便難以辦到。這事我不知底細,不能負責回答,就拖延了下來,到了4月內閣改組,由章行嚴出長教育,于是局勢改變,是‘正人君子’的世界了。”
而早在三個星期前的2月7日,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九期的《時事短評》欄目上,他以《北京的學潮》一文,嘲諷女師大學生:“不過我們覺得那宣言中所舉的校長的劣跡,大都不值一笑。至于用‘欲飽私囊’的字眼,加楊氏以‘莫須有’之罪,我們實在為‘全國女界的最高學府’的學生不取。”3月21日,陳西瀅又發表《女師大的風潮》,以“一個女讀者”的來信說:“那些宣言中所列舉楊氏的罪名,大都不能成立。”文中還提道:“女師大中攻擊楊氏的學生,不過是極少數的學生;而這回風潮的產生和發表,校內外尚有人在那里主使。”
5月9日,楊蔭榆以校長和校評議會名義貼出布告,開除許廣平等六名學生會干部,全校嘩然。5月11日,女師大全體學生加開緊急大會,決議徹底驅逐楊蔭榆,將校長辦公室、寢室和秘書辦公室全部貼上封條,同時學生自治會發出《懇請本校主持公道之諸先生出面維持校務書》。而原本還保持沉默的魯迅在5月10日發表了《突然想到》一文,將章士釗、楊蔭榆之流稱作“兇獸樣的羊”和“羊樣的兇獸”,他告誡學生:“對手如兇獸時就如兇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5月27日,魯迅及馬裕藻、沈尹默、錢玄同、沈兼士、周作人、李泰棻共七人,發表七教授《對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風潮宣言》,由魯迅起草。
5月30日,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二十五期上,發表《粉刷茅廁》一文,他說:“女師大的風潮,究竟學生是對的還是錯的,反對校長的是少數還是多數,我們沒有調查詳細的事實,無從知道……在這時候勸學生們不為過甚,或是勸楊校長辭職引退,都無非粉刷茅廁,并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陳西瀅打著“公理”“公正”“公平”的幌子猛攻,最后更指向魯迅的《宣言》,他說:“以前我們常常聽說女師大的風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勵,可是我們說不敢相信。這個宣言語氣措辭,我們看來,未免過于偏袒一方,不太平允……這是很可惜的。我們自然還是不信我們平素所很尊敬的人會暗中挑剔風潮,但是這篇宣言一出,免不了流言更加傳布得厲害了。”
周作人見后,他的反應甚至比魯迅還要快,他馬上在6月1日的《京報副刊》發表《京兆人》予以回擊,他說:“總沒有凡某籍人不能說校長不對的道理。”他認為“造這種先發制人的流言者”,心里“卑劣”,“實在可憐極了”,只會更引起“向來不愿多嘴的人”的“反感”,“反而說起話來”。他并明言:“我對楊先生對付女師大風潮的辦法向來就不滿意。”他為了表示要堅決批評下去,甚至宣布“舍籍貫而取說話”,“改籍為京兆人”。周作人因陳西瀅此文,明顯地被激怒了,他在文中諷刺陳西瀅等“江蘇人”“無錫人”,受了楊蔭榆在“飯站”請“吃飯”的“外交手段”,造作流言。這和陳西瀅同樣都是“無的放矢”的流言,正應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些口不擇言了。
1926年1月13日,徐志摩在他自己主持的《晨報副刊》上,發表了《〈閑話〉引出來的閑話》一文,在文章中徐志摩恭維陳西瀅的文章“是分明私淑法朗士(按:法國作家、文學評論家Anatole France,1844-1924)的,也不止寫文章一件事——除了他對女性的態度,那是太忠貞了,幾乎叫你聯想到中世紀修道院里穿長袍喂鴿子的法蘭西士派的‘兄弟’們”。又說:“他學的是法朗士對人生的態度,在譏諷中有容忍,在容忍中有譏諷……他唯一的標準是理性,唯一的動機是憐憫。”周作人看后,深不以為然,他寫了《閑話的閑話之閑話》,在1月20日刊登在《晨報副刊》,其中有“我知道在北京有兩位新文化新文學的名人名教授,因為憤女師大前途之棘,先章士釗,后楊蔭榆而揚言于眾曰:‘現在的女學生都可以叫局。’這兩位名人是誰,這里也不必說,反正總是學者紳士罷了……像陳先生那樣真是忠貞于女性的人,不知道對于這些東西將取什么態度:譏諷呢,容忍呢?哈,哈哈……”
而另一方面,林語堂在《語絲》第六十三期發表《寫在劉博士文章及“愛管閑事”圖表的后面》,劉半農也在同期發表《罵瞎了眼的文學史家》及第六十四期發表《奉答陳通伯先生兼答SSS君及某前輩》等譏刺陳西瀅的文章。這自然引起了陳西瀅的激烈反擊,于是他在1月30日的《晨報副刊》上發表了九封信,分別是:(一)西瀅致豈明(即周作人教授),(二)豈明致西瀅,(三)豈明致西瀅,(四)西瀅致鳳舉,(五)鳳舉致西瀅,(六)西瀅致豈明,(七)鳳舉致西瀅,(八)西瀅致鳳舉,(九)西瀅致志摩。并附錄三封,計:(甲)西瀅致半農(即劉復博士),(乙)半農致西瀅,(丙)西瀅致半農。其時任北京大學教授和北京女子師范大學講師的張鳳舉,也被牽涉到“叫局事件”中,原因是他曾告訴周作人自己聽陳西瀅等人說過“現在的女學生可以叫局”的話。然因他和爭議的雙方,都是朋友,后來周作人要他出面作證,為他所拒絕。也因如此,周作人在這場爭辯中,是處于被動的。盡管周作人一再退讓,但陳西瀅仍是步步進逼,他公布私人通信,其用意在陷周氏兄弟于“捏造事實,散布流言”的不利境地。另外他給徐志摩的信,也澄清自己與楊蔭榆并非親友,也從未受過楊蔭榆的招待。
周作人晚年在《知堂回想錄》中說:“我根據張鳳舉的報告,揭發陳源曾經揚言曰:‘現在的女學生都可以叫局。’后來陳源追問來源,欲待發表,而鳳舉竭力央求,為息事寧人計,只好說是得之傳聞,等于認輸;當時川島很是不平,因為他也在場聽到張鳳舉的話,有一回在會賢堂聚會的時候,想當面揭穿,也是我阻止了。”但在他1926年3月1日發表在《語絲》的《致川島》文中說:“我寧愿人家疑我是造陳源先生的流言,不愿再吵鬧下去。這是我所以做偽君子的緣故。”他在信中引了一段書說:“不恥敵多,但須選為敵之人,如有卑鄙之敵,即此已是敗北,已是恥辱了。”當時或是他為了自顧“體統”,而已不愿與他所鄙視的陳西瀅對罵了。
1926年3月22日,《語絲》第七十一期增設了“不收外稿”的《我們的閑話》,在第一篇中,周作人即窮詰《現代評論》曾否收受章士釗的一千元大洋。嗣后周作人的態度越趨強硬,他在“津貼”的問題上糾纏不休了。4月12日,周作人在《京報副刊》發表《恕陳源》一文,坐實了《現代評論》拿了一千元,他說:“夫一千元者,非由段祺瑞、章士釗經手而賜給《現代評論》者乎?此即段、章發給《現代評論》之命令,陳源所鞠躬盡瘁地奉行著者也。我們看一千元即可以知陳源說話之原因,看陳源如此說話,即可以知一千元之效力了。”而在4月19日《語絲》第七十五期,周作人在《論并非睚眥之仇》一文中說:“他們要收章士釗的一千元,也不干我事,只要他們不丟丑,不要當作賄賂拿,但是,看啊,這樣一副情形,由不好惹的陳源先生起來千方百計、明槍暗箭地替章士釗出力,閑話俱在,不是別人能夠‘偽造’的。”此后如《我們的閑話#8226;六》《我們的閑話#8226;九》等文章,都是緊抓著一千元津貼的事,來諷刺陳西瀅與《現代評論》的。
此外攻擊陳西瀅或《現代評論》的文章,還有《我們的閑話#8226;十三#8226;梁任公的腰子》《同濟大學的誓約書#8226;按語》《陳源教授的報復#8226;按語》《我們的閑話#8226;十六#8226;懷孤桐先生》《關于一千元》,等等。不僅如此,周作人還發表《論別號之危害》(見《我們的閑話#8226;二十》),以“門內木”的筆名“大閑”,來調侃陳西瀅“門內月”的“老牌閑話”。除此之外,周作人在《世界日報副刊》發表的《胡適之的朋友的報》《條陳四項》《訴苦》《霉菌與瘋子》等文章,都在諷刺《現代評論》與段祺瑞及章士釗。
而最后讓周作人大動肝火,并且“下戰書”的是《現代評論》中人唐有壬(按:唐才常的次子)在1926年5月18日致函上海《晶報》,對該報5月12日所載“《現代評論》被收買?”的報道,做出辯解。唐有壬謂“《現代評論》被收買的消息,起源于俄國莫斯科……當時我們聽了,以為這不過是共產黨造謠的慣技,不足為奇……那時有一位與《語絲》有關系的北大教授,做了一篇罵王九齡的文章,要《現代評論》登載……我們最初就持著‘只論事,不論人’的主旨,對于這種漫罵攻訐式的稿件,便直截了當謝絕了。這是《現代評論》與《語絲》結怨之始,而三千元津貼的話,也就由他們傳達于全北京,他們不僅在紙上寫,而且在講堂對學生說……”周作人在7月5日的《語絲》第八十六期發表了《〈現代評論〉主角唐有壬致〈晶報〉書#8226;書后》一文,抨擊唐有壬說:“我對于唐君不得不嚴重訓誡,這便是說《現代評論》收受章士釗一千元的消息乃是從《現代評論》社出來的,收受國民黨一千元的消息也是如此。唐君卻硬說這是赤俄的消息,信中又拉扯共產黨的言動,時時用‘他們’這一代名詞籠統包括,這實在是一種卑劣陰險,沒有人氣的行為。隨便說人是共產黨,這與前清時隨便說人是革命黨、亂黨無異,不是常人所應為的……唐君可以放心,《語絲》里沒有像陳西瀅、唐有壬這種陰險卑怯的人,絕不會去勾結軍閥謀害異己的。呵呵,說章士釗的黨羽之《現代評論》社的人是共產黨,去告發他們!哈哈,這與指一只巴兒狗說是豺狼何異,我們雖糊涂,也何至于此?”文中還要求“正人君子”以書面或口頭鄭重聲明《現代評論》社,并未收受章士釗的一千元,倘若收受便是“畜生之畜生”。稍后,又訂正要求,要對方在十日之內——即7月31日前聲明,否則即是“默認”。緊接著在7月26日的《語絲》第八十九期上,周作人緊盯著這十天之期,他說:“《現代評論》社諸君子鑒:現在只有六天了!章士釗一千元的辯論定于7月31日截止。”但到了截止日期,《現代評論》社并沒有回應,于是周作人在8月2日的《語絲》第九十期上,發表《我們的閑話#8226;三十》“鄭重聲明”說,“《現代評論》社收受章士釗一千元一節全系事實”,即使對方訴訟也愿“隨時奉陪”,如再掩飾,則乃“畜生之畜生”,恕不齒及。
論者指出,周作人在20年代雖曾多次卷入筆戰,但都以理智擺脫纏斗,而此次對《現代評論》派之咄咄逼人,不假寬貸,實屬首見。推其原因,大概是與痛恨陳西瀅誣陷“三#8226;一八”慘案受害人,與唐有壬扣共產黨帽子以誅除異己的言論有關。
1926年3月18日,段祺瑞執政府對請愿的學生開槍射擊,死四十七人,傷一百五十余人,是為“三#8226;一八”慘案。3月21日,周作人發表《為三月十八日國務院殘殺事件忠告國民軍》于《京報副刊》,他稱“三#8226;一八”事為“北京城中破天荒的大殘殺”,比“五卅”“更為野蠻”。他除了要求懲辦段、章、賈諸人外,也不能“曲為諒解”“國民軍首領”,“姑進以”“最后之忠告”。他除了以理斥責之外,悲憤之情,溢于言表。而當民眾尚在哀痛與憤怒之中,各種各樣為政府辯護或尋找替罪的流言也產生了。對此,周作人毫不留情地予以反擊。因此當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的《閑話》中,謂楊德群是被“一個教職員勉強她去,她不得已去了”時,周作人立即引述楊德群的親屬任培道女士的話,予以反駁,并諷刺陳西瀅,“有外甥替他的‘娘舅’捏造事實(按:吳稚暉為陳西瀅之娘舅),傳布流言,以取媚權貴”。文中抨擊陳西瀅“實系利用死者以發表其陰險之暗示”,“他實在是《現代評論》社里替章士釗最出力的唯一的人”。周作人憤懣已極地說:“有朋友對我說,在這樣社會里與那樣陰險的人去為難,是頗為危險的……至于危險呢,或者就是通緝吧?因了言論而被通緝,倒也是好玩的。”(見1926年3月30日《京報副刊》的《陳源口中的楊德群女士》)
1926年4月12日,周作人在《京報副刊》發表《恕陳源》一文,其實他是用了反語,他是“一個也不寬恕”,它是一篇鞭撻得更為淋漓盡致的諷罵,他說陳西瀅之捧段祺瑞、章士釗,是和府衛同樣是“無知識”和“奉令”,因此是可以“寬恕”的。該文潑辣肆恣,狠狠地挖苦了陳西瀅,充分顯現了周作人對“知識階級”取媚于當道的憤慨。
此后周作人在《語絲》雖然不再有專論《現代評論》派的文章,不過在他行文立論之間,常扯出該社的人事,而加以諷刺。甚至到了1927年之后,周作人仍有“正人君子”“一千元莫斯科”“維持公理”等字眼,來諷刺《現代評論》派。而《現代評論》派的人南下,他仍對其“已全體加入國民黨矣”而憾憾不已。
周作人在《論并非睚眥之仇》一文中說:“我與陳源一點都沒有什么仇。我最初看見陳源先生是在北大,我聽說他是由那時在歐洲的劉半農、傅孟真聯名保薦來的,這兩位都是我很熟的朋友,所以我對于他們所薦舉的人,自然也很看重的。第二次見面是在我的家里,那時是兩個朋友和我邀請些人來喝酒談天。以后不久就有了那個時常在《晨報》論前啟事的聚餐會,我也去了不少次數,直到‘新月社’成立為止。不過松樹胡同我雖然沒有去過,在別處的會見卻還是常有,我記得去年2月中旬,還曾經承陳源先生和丁西林、張鳳舉二君之邀,同去逛過玉皇頂,后來或者還會餐過一兩次。到了5月末的那一期《現代評論》出來,說起‘某籍某系’的流言,我才心里有點不以為然,但是因為楊蔭榆女士是無錫人,是陳源先生的某籍,我以為或者是一時鄉曲之見,要替她幫忙,也還不足深怪的。8月1日以后,楊蔭榆、劉百昭率領老媽打手,爬墻打扇,章士釗請教東吉祥,正人君子之真面目全然暴露,陳源一面為北大反反章派之柱石,一面在《現代評論》上大做其閑話,為章士釗張目,從這時候起,老實說,我乃完全看不起他了。我與陳源個人始終沒有嫌怨,既沒有要爭那里的教務長,也沒有什么別的糾葛,不但未曾有過言論或意見上的沖突,其實真是連眼睛的斜看一下也沒有。不,什么都沒有。我看不起陳源的是他的捧章士釗,捧無恥的章士釗,做那無恥之尤的勾當。”
從“舊友”到“論敵”,周作人對陳西瀅及《現代評論》之論爭,恐怕是周作人在論戰中,時日綿延最久、論戰最為激烈的一役。除了上述周作人對陳西瀅支持章士釗的言論是兩人激化的主因外,兩人有不同的學養、不同的人生際遇,亦是無可回避的事實。在當時的北京文化界、學術界,有所謂留英、留美派的諸如胡適、徐志摩、陳西瀅諸人,也有如魯迅、周作人等留日派的。而周氏兄弟比起陳西瀅等留英留美派的博士,地位似乎要來得低點。學者范玉吉就指出,這批師從當時世界著名的學者,就讀于世界聞名的大學的所謂歐美派文人,回到國內,往往都有一種優越感,認為自己接受過正統的西方文化熏陶,受到過嚴格的西方學術訓練,因而真正代表了“新文化”運動的方向——追求現代性,因此他們對社會有一種“舍我其誰”的責任感,他們的發言總帶有一種權威感,動輒以西方為參照系,來評價社會現實。這樣很容易引起另一部分知識群體的反應,例如《語絲》派的文人們就十分不買他們的賬。《語絲》派的文人除極個別人外,大都沒有在國外受過系統而完整的文化訓練,沒有拿到象征學術水平的博士文憑,但這些人又確實極其聰慧,富有創造力,他們都在文學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因此,他們便和以《現代評論》派為代表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互相看不起。所以后來周氏兄弟常用反諷的手法稱對方為“正人君子”“××教授”,而稱自己為“學匪”,從而在文化心態上保持一種針鋒相對的“斗爭”姿態。
從周作人與陳西瀅的對罵中,我們可以看到周作人“浮躁凌厲”的一面。雖然他早已到極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但直到1927年的秋天,他還不能徹底地“平和沖淡”,只要問題觸及他的痛處,還是會拍案奮然而起的。這也是他自稱是“流氓”與“紳士”中的“流氓面”,只是后來他不愿這些“少壯勇且厲”的文章,收入自編文集中,而強迫人們只認識他“紳士”的一面。周作人是個復雜的人物,但一般從文學角度去了解,莫不認為他“平和沖淡”的文章,透過草木蟲魚這些細微瑣事,開拓了更為精致的私人視野,并將所謂“閑適”的小品文推向了高峰。然而周作人斑雜的思想是需做整體的考察,而不是有意地刪削,正如他后來扮演一個“附逆”的尷尬角色,在對日抗戰中,他成了日本侵略者的幫兇,都是需要被正視的問題,而不能因為他文學上的成就而輕輕放過,這是大是大非的事。歷史是不能假設的,否則設若周作人在八道灣客廳遭暗殺時,設若那銅扣沒有擋住子彈,那就沒有后來成為“漢奸”的情節,他那些早就存在的“頹廢的歷史觀”將無所附麗,是這些對歷史悲劇性循環的無可奈何,難有作為的嘆息,蒸發出一股銷蝕斗志的冷氣,也因此而引墮到“茍全性命于亂世”的政治漩渦中,一切是其來有自的。這不禁使我們想起白居易的著名詩句:“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是的,假使周作人當年身死,則后面“附逆”的事,無從發生,剩下的只是功成名就。但造化弄人,終究讓我們看清了周作人的另一面。同樣的對于他自己的刪削作品,我們覺得相當遺憾,因為從這些大量的集外遺文,你才能看到作家的另一面!你才能印證他思想駁雜的一面!
(選自《民國的身影:重尋遺落的文人往事》/蔡登山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