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說:胡風耿直,但是易于招怨
正式被寫入歷史的“胡風事件”發(fā)生在1955年,但是事情的起因卻要追溯到20世紀30年代。20世紀30年代,父親跟晚年的魯迅關系比較接近,可以說父親是他的追隨者、學生、年輕的戰(zhàn)友。父親的一生就是在繼承魯迅的傳統(tǒng)、發(fā)揚魯迅的精神,他后來所有的工作,都圍繞著這樣一個宗旨。周揚從30年代起開始成為國統(tǒng)區(qū)左翼作家的黨委負責人,在他1979的回憶中,他把他和魯迅當年的矛盾,說成是因為當時我們對魯迅不夠尊重,所以導致了魯迅“不太聽話”。魯迅的“不聽話”,自然產生了一些隔閡,他們得罪不起魯迅,就責難到了馮雪峰和胡風身上。馮雪峰當時是代表黨和魯迅直接聯(lián)系的人,“雪峰派”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人提出來的。馮雪峰調走之后,周揚又認為是胡風在中間起作用,認為魯迅是“胡風派”。
周揚和父親的矛盾,從那時候就開始初露端倪。當然,事情并非這樣簡單,這中間還有幾次父親在理論上跟周揚的論爭。幾番爭戰(zhàn)下來,周揚無話可說了,但是在他心里并不服氣。到了1936年5月,關于“口號問題”,父親和周揚再次引發(fā)論爭。周揚當時提出的口號是“國防文學”,但是馮雪峰從延安回來之后,認為這個口號不好,讓父親幫忙再提一個。父親提出了“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當時魯迅也覺得這樣的一個口號更合適。馮雪峰和魯迅就讓父親寫一篇文章,把這個口號反映出去,父親就寫了《人民大眾向文學要求什么?》。文章發(fā)表之后,“國防文學派”大為惱火,轉過頭來氣勢洶洶地圍攻胡風。馮雪峰對父親說:“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并且指示他不要應答。后來徐懋庸給魯迅寫了一封公開信談這個問題,批評胡風提出的這一口號,魯迅讀后很生氣,于是寫文章反駁,魯迅說:胡風耿直,但是易于招怨。這個文章是我讓他寫的。魯迅的文章一出,“國防文學派”才偃旗息鼓。10月份,魯迅先生就去世了。
后來,周揚回到延安,在延安得到了毛澤東的重用。得到重用之后,周揚成了黨的文藝政策的詮釋者或者是執(zhí)行者,他的這個位置從延安時期延續(xù)到建國后直到“文革”開始。自那以后,毛澤東關于文藝方面的有什么政策,都是由周揚執(zhí)行或者詮釋。
父親覺得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很好,但是有些具體的東西在國統(tǒng)區(qū)是做不到的
30年代的事情是以后胡風事件的根源。1940年,在重慶有一場關于“民族形式問題”的論戰(zhàn),父親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民族形式應該改變,要為新的文學服務,而不能總是強調民眾喜聞樂見,卻不給他們提高。后來有文藝理論家分析:毛澤東的文藝政策恰恰是強調民眾喜聞樂見,胡風的觀點,在某種程度上,和毛澤東的政策有一定的抵觸。同時,父親在文章中點名道姓地批評一些人的文藝觀點,也讓當時黨的文藝領導不太高興。
1945年,父親在自己主編的雜志《希望》上面,發(fā)表了舒蕪的《論主觀》。這篇文章的發(fā)表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滿,他們認為:在延安的時候就反對主觀主義,你又在這里強調作家要有主觀意識,要有自己切身的感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其實父親發(fā)表《論主觀》,只是希望當時的文壇能夠活潑一些,他認為大家對于問題的看法不一樣并沒有什么不好。他發(fā)表了《論主觀》,并不說明他自己也贊同里面的觀點。但是當時的左翼方面就覺得父親是完全同意其中的觀點了。
1944年秋天,何其芳和劉白羽從延安到重慶傳達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父親覺得,這個講話很好,但是有些具體的東西在國統(tǒng)區(qū)是做不到的。比方說:為工農兵服務,國統(tǒng)區(qū)的軍隊是國民黨的軍隊,怎么能夠做到完全為工農兵服務?另外,工農兵的文化層次相對來說比較低,對于有些文藝作品,他們接受起來也有一些困難。但是,父親當時在自己所編的刊物上刊發(fā)了大量延安來的作品,有些還是周恩來從延安帶過來的,所以他并不排斥根據(jù)地的作品和毛澤東的講話,只是他覺得:機械地、教條地按照毛澤東的講話去做并不現(xiàn)實。
他的這些想法表現(xiàn)在行動上,造成了一些文藝領導對他的誤解。后來他在給舒蕪的私人信件中,表達了對當時文藝領導的一些做法的氣憤,因為是私人信件,父親寫得比較隨意,也有一些情緒。到了1955年,這些信被拿了出來,作為父親攻擊進步作家的證據(jù)。
在開國大典的時候,父親還是滿懷熱情地寫下了長詩《時間開始了》
1948年初,在香港地下黨辦的《大眾文藝叢刊》上,父親以及路翎受到了沒有點名的批評,到了后來就干脆被點名批評。這也許是勝利在即,文藝思想需要統(tǒng)一。但是被點名批評后,父親的心情卻是可想而知。1949年初,父親在上海已經上了國民黨的黑名單,于是他從香港轉道去了東北解放區(qū)。沿途中,他了解到了一些關于延安整風搶救運動的情況。到了東北解放區(qū),很多作家對父親說:寫作品很難,要求把工人階級和農民都寫得很完美,都沒有轉變的過程。這種情況,讓父親對于當時的文藝政策也有了一些看法。1949年7月,共產黨在尚未成為首都北京的北平舉行第一次文代會,父親的處境已經很不好了。雖然是這樣,在開國大典的時候,父親還是滿懷熱情地寫下了長詩《時間開始了》。
建國以后,父親看到那些反映真實情況的作品都不能發(fā)表,能夠發(fā)表的,都是一些流于口號、圖解政治的作品。這讓他感到很苦惱。也是在這個時期,上面開始考慮安排父親的工作問題,可供父親選擇的工作有:在《文藝報》當主編,去人民文學出版社當社長,還有就是去文研所當所長。但是父親考慮,前兩個工作如果沒有真正掌握實權的周揚的支持,他的工作很難開展??锊缓镁?,理論文章也不好寫,還不如干脆下去搞創(chuàng)作。文研所倒是是非少,但是當時的領導在那里當?shù)煤煤玫模膊缓萌ゲ逡桓茏?。最后,父親推辭了這幾個職務,只是接受了人民文學編委的職務。人家把稿子拿過來,他看后提完意見再還回去,人家不反駁他,但是并不接受。
胡喬木的意思是:你只要改變你的觀點,我們就可以給你一個很好的工作
1952年,舒蕪發(fā)表《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在文章的開始,他就說到:現(xiàn)在有些人,比如說呂熒,在大學里講課都不把毛澤東思想放到眼里。在舒蕪后來的解釋里,他把這些說成是自己思想過關之后,也希望他的朋友們進行思想改造,爭取過關。但是我們回過頭來看他寫的文章,在那個時代里把別人放到毛澤東的對立面,這是與人為善的態(tài)度嗎?這篇文章后來被《人民日報》轉載的時候,加了胡喬木所寫的編者按。胡喬木當時是毛澤東的秘書,同時也是主管宣傳的負責人。在編者按中,父親被點了出來,說他是又一個“文藝上的小資產階級集團”。胡喬木的意思是:你只要改變你的觀點,我們就可以給你一個很好的工作。但是父親卻是一個把自己的觀點看得比工作甚至生命還重要的人,他堅持認為文藝不能圖解政治,文藝的真實應該從生活的真實里提煉出來,而不是靠主觀的想像,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就這樣,父親開始了他正式受批判的歷程。開始給父親開批判會的時候,周揚把舒蕪請來“幫助”父親,舒蕪當時頗為自得地說:“他們拿胡風沒辦法,所以把我請來了。”
1953年,我們從上海搬到北京。因為當時時常有文藝領導找父親談話,他總是上海、北京來回跑。后來父親想,干脆搬到北京,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讓他們能夠放心一些。1953年8月1日,我們全家從上海搬到了北京。從那時起,父親就開始醞釀《三十萬言》。1954年7月,父親把《三十萬言》交到了文教委員會副主任習仲勛手上。交上去之后,先是風平浪靜。那一年的年底,出現(xiàn)了李希凡、藍翎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事件。當時作協(xié)和文聯(lián)的主席團召開了擴大會議討論這個問題。父親對此本來沒有準備發(fā)表什么看法,但是周揚他們總是動員他。在動員之下,父親“開炮”了。這一開炮,導致了他再次成為被批判的“焦點”,1954年11月開始的四次座談會,是從批判俞平伯、胡適的資產階級學術思想、《文藝報》的問題,最后轉向批判胡風的文藝思想。這年年底,周揚發(fā)表文章《我們必須戰(zhàn)斗》,文章中的第三個問題就是“我們和胡風先生之間的分歧”,正式點名父親是“宗派問題”、“資產階級文藝思想”,結論就是“我們必須戰(zhàn)斗了”。隨著事件的逐漸擴大,《三十萬言》也開始被斷章取義、任意曲解,并在高層相關人士中流傳。父親的最后被定罪,罪證便是《三十萬言》中所謂的“五把刀子”。
從周揚發(fā)表文章開始到1955年5月,各大報刊集中或者陸陸續(xù)續(xù)發(fā)表了幾百篇批判父親的文章,不過當時的批判還只是限于文藝思想和理論方面,沒有像后來的“文斗”加“武斗”。
后來外婆說了些什么,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院子里的那一片狼藉……
父親被逮捕入獄前后的那段時間,我正住在學校里面,到了周末才回家去住。我當時只有十五六歲,在報紙上看到何其芳、林默涵批判父親的文章,一看題目就知道很厲害。但是我心里卻困惑:父親到底怎么了?回到家中,看到父親的心情很壞,自然也不敢去問這些問題。5月13日,舒蕪整理的關于父親的第一批材料出來了,在舒蕪的資料里,舒蕪引用了一些父親過去寫給他的信。在他整理加注的資料里,每一大標題所包括的信后都加了一段概括性的按語。朋友之間的信件來往,措詞比較隨意,在情緒上也難免激動,但是那終歸不過是一種個人情緒。我覺得,即使舒蕪當時是迫于壓力要揭露父親“所謂”的宗派主義,但是這些個人情緒也無關宏旨。舒蕪后來解釋說他引用這些信是為了說清問題。書信是上交還是被借,其實并不重要,但是林默涵有句話卻是值得玩味,他說:他(舒蕪)要是不引用這些信,我怎么會知道他手里有這些“寶貝”呢?父親的書信被葉遙拿給袁水拍之后,袁水拍又把這些信交給了林默涵。林默涵一看這些信中措詞激烈,那還了得?據(jù)舒蕪的說法是,第一批材料的四個大標題是林默涵起的,林默涵授意他按照這四個標題整理材料。林默涵事后說:舒蕪整理的關于胡風的材料,我們沒有做任何改動。與這些情況比起來,書信的上交還是被借這些細節(jié),實在是無足輕重。
我當時在學校里看到了報紙發(fā)表的舒蕪這篇文章,膽戰(zhàn)心驚,心想:這種情況還是不要回家了吧。那個周六我沒有回家。到了下周我回家的時候,父親母親已經被逮捕了,家里只剩下外婆和弟弟,哥哥當時在外地工作。外婆告訴我:那些人把我們家的地都翻了一遍,看看地下有沒有藏什么東西。后來外婆說了些什么,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院子里的那一片狼藉……
我走到我們家的胡同的時候,后面總會跟著一群小孩子,他們喊:“打倒胡風反革命分子。”
外婆已經70多歲了,弟弟還小。而我,也因為父親的事情沒有辦法在學校里住下去了。正好,可以回到家里管家。我每個月到公安部去領取生活費,不過這可不是公家的錢,而是我們家被沒收的存款。當時我那個年齡,正是一心向往入團入黨的年齡。但是組織上要求我跟父親劃清界限,既然是劃清界線,那當然就要揭發(fā)父親的“罪狀”。但是父親平時很忙,我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在一起的時候,這些大人們的事情他也不跟我講。自然,我對父親的揭發(fā)不夠“深刻”;自然,我沒有資格入團。每天,到處的大喇叭里都在廣播著:“打倒胡風反革命集團。”每次,我從外面回到家里,走到我們家的胡同的時候,后面總會跟著一群小孩子,他們喊:“打倒胡風反革命分子?!睂W校里的老師和同學們還好,沒有像“文革”中那樣管我叫“狗崽子”。
1957年,我高中畢業(yè),“反右”正好開始。我考大學的成績雖然并不低,甚至可以說相當不錯,但是,政審卡住了我。我不服氣,第二年再考,還是不行,我死了心。那時候,父母都在監(jiān)獄里。開始的時候,不允許我們去看望,后來允許了,我?guī)е艿苋タ茨赣H,才知道父親沒有跟母親關在一起。后來我才知道,公安部當時在城里有很多看守所,我的父母當年就被關在西單的安福胡同一帶。1961年,外婆去世。我一個年輕的女孩,不知道怎么處理這些事情,就給公安部打電活:外婆去世了,我不知道怎么辦?能不能把我媽媽放出來?第二天媽媽被放了出來,她在看守所一共住了70個月。
媽媽出來之后,沒有工作,靠我們家以前的存款生活。我考了兩年大學之后,到了一家工廠去當學徒工,干的自然是最苦最累的活兒。但是因為政治身份的關系,我后來又回到了家里,準備換個環(huán)境。我想:那就到“京郊”農場勞改去吧。
公安部規(guī)定的時限馬上就到了,人家在催……
1965年,母親第一次被允許去看望父親,那時候父親已經被轉到了秦城監(jiān)獄。11月,父親被正式判刑。12月底,父親被假釋回家,跟我們一起過春節(jié),哥哥也特地從外地回來,跟我們團聚。我也從農場請假回家,跟他們在一起,并且準備幫他們搬家,因為春節(jié)過后,父親就要被流放到四川成都去。父親不愿意離開北京,他覺得離開了北京就聽不到祖國的心跳了。如果讓他選擇,他寧愿到勞改農場去勞動,滿刑之后還可以待在北京做點事情。如果不讓寫作,搞翻譯也可以。但是這是中央的決定,是無法改變的。那一段時間,他的心情很糟。我?guī)退帐皶瑔査哼@樣放行嗎?他很不耐煩:不管。父女之間,幾乎無話。他的心情是那樣的差!但是公安部規(guī)定的時限馬上就到了。人家在催,我雖然也是不情愿,也只好默默地給他收拾東西。他的老朋友聶紺弩來看他的時候也勸他:“走吧,在這里沒有什么好,現(xiàn)在已經開始批《海瑞罷官》了,以后的情況會更不妙?!彼仓罌]有辦法挽回了。只好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
1966年2月,父親和母親兩個人搬到了成都,住在市中心的一個小院子里。開始的時候,我和他們還保持著書信聯(lián)系。書信的開頭自然是毛主席語錄,然后要他們告訴我需要什么,我再想辦法給他們寄去。其他的,則很少提到。記得我生孩子的時候,我寫信告訴他們,想讓他們高興一下,因為那是他們第一個隔代人。最后當然不忘告誡他們要好好改造。他們的回信對于他們那里的情況只字不提。8月,“文革”開始了。到了11月,他們被送到成都西邊一個叫蘆山的地方,被分配到一個勞改茶場。那個地方在深山里面,紅衛(wèi)兵并不到那里去。否則后來紅衛(wèi)兵砸爛公法檢,父親必然是在劫難逃。我們的通信大概保持到1967年,那一年,父親又被解放軍押送到別的地方去了,當時我不知道他們被押到哪里去了。后來才知道父親先是被押去成都的看守所,后來被押去大竹的省三監(jiān)大獄,由四川省革委會人保組改判無期徒刑。在那里,幾十個人被關在一個大屋子里,也就是在那里,他的精神完全崩潰了。
父親申請出獄的報告被江青、張春橋看到,江青說:“哪有這樣的事情?把他關死為止吧?!?/p>
按照最初的判決滿刑之后,父親給四川有關方面寫報告,說他已經滿刑,問是否可以把他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跟母親生活在一起。四川方面不能單獨決定,把這個報告轉到了中央。這個報告被江青、張春橋看到,江青說:“哪有這樣的事情?把他關死為止吧?!边@樣,四川省把父親轉到了大竹,再由革命委員會的人保組改判,罪名一共兩個:一個是寫反動詩詞,另一個是在毛主席的肖像上寫詩詞。這兩條罪名的由來,是因為父親在成都第三監(jiān)獄的時候,每天無所事事。所以就琢磨寫點詩詞,沒有紙,他就用《人民日報》邊上的空白紙寫,有時候必然會不小心寫到毛主席的肖像上。
轉到大竹之后,父親一個老頭,免不了受到別的犯人的欺負。另外,父親也從報紙上看到外面的“文革”的形式越來越厲害,感到自己出頭無日,于是想到了自殺。他找了一塊大石頭,往頭上砸。砸得頭破血流,卻沒有死,但是卻因此神經分裂。沒有辦法,上面只好又把母親從勞動茶場調到大竹來“照顧犯人張光人的生活”。還算不錯,給了他們一個小院子。兩個人一邊勞動,一邊學習。母親來了之后,父親的神志慢慢恢復了一些,但是身體卻明顯差了下來。
一直到“文革”結束,“四人幫”倒臺,父親的神志才基本上恢復正常。但是在“四人幫”倒臺之后,一些批判“四人幫”的文章又把父親和“四人幫”掛鉤,導致父親的神志又出現(xiàn)了反復。當時,毛選五卷編輯出版,把毛澤東關于三批材料等等的按語都公布出來,以前人們并不知道這些按語是毛澤東說的。當時盛行的“兩個凡是”中的一條是:凡是毛澤東說過的話都不能推翻。父親感覺到,他的案子不好翻了,神志一下子又亂了。
“我得走,我得走,我不能再在這里住著!我要出去!”
1979年1月,父親離開了監(jiān)獄,恢復了自由,住在省革委會的招待所里。那一年春節(jié),弟弟趕過去和他們團聚,我則是在4月份才過去看他們。母親跟我談起過去那些年他在監(jiān)獄里的情況。我聽了他的遭遇后,有些不信:父親現(xiàn)在不是生氣勃勃的嗎?當時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正在拼命地寫關于他的問題的文章,他要澄清別人對他的種種誤解和污蔑。他從30年代的“口號問題”寫起,他認為“四人幫”的問題可以在那里找到源頭。他讓我給他抄他寫的那些文章,我說:“你寫這些東西不合時宜呀?!蔽矣梅N種借口推托了父親。那時候父親患有老年前列腺炎,長期坐在桌子前伏案寫作是十分勞累的。我很擔心他的身體撐不住,于是找出種種理由讓他們陪我出去玩,去了都江堰、武侯祠等好多地方,與其說是他們陪著我,倒不如說是我陪著他們。父親和我談一些北京的情況,問大家對毛是什么看法。我當時身在農場,對于這些并不大了解,沒有辦法解答父親的問題。不過,那時的父親,已不再像建國初寫《時間開始了》時那樣對毛滿懷崇拜了。
我5月從成都回到北京。11月,父親得了急性前列腺炎,要我過去照顧。我從農場請了假,趕到成都。一直到第二年3月底,陪著他回到北京。他動了兩次手術之后,失血過多,神經病又犯了。他的身體本來很虛弱,但是有一次他犯了病,一下子從床上站了起來:“我得走,我得走,我不能再在這里住著!我要出去!”“我的女兒沒有罪!你們懲罰我好了!我有罪!”過去他被迫承認的那些罪名,這時候都被他喊了出來。我聽著,想到母親跟我說過的他在監(jiān)獄里的情況,眼淚就掉了下來。在這之前,我們已經以家庭的名義向中央打過報告要求送父親回北京治療。這一次這么嚴重,自然還要打報告。終于,中央同意了,安排父親到北京友誼醫(yī)院看病。
我對父親說:“中央批準咱們回北京了!”一聽說要回北京,父親的意識一下子就清醒了。他叮囑我招待所里哪個抽屜里的東西都必須帶上,其他的東西則可以打包,以后再過來拿。父親所說的必要的東西,就是關于他個人問題的那些文稿。
1985年6月8日,父親走了
回到北京之后,父親先是住在文化部的招待所,第二天轉到友誼醫(yī)院,進行了全面檢查,父親的身體狀況逐漸好轉。父親以為:他回到北京就會給他落實政策,給他平反。但是過了這么久,組織上沒有來人,倒是他過去的一些老朋友,包括李何林、蕭軍、艾青、田間等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地過來看他,說一些寬心的話,也談到過去一些“胡風分子”的情況。但是,沉重的心理負擔讓他無法承受,又犯病了。友誼醫(yī)院沒法住了,于是轉到北醫(yī)三院的精神病房。這時候,文化部給我們在前三門臨時安排了一個住處。神志好的時候我們就住在那里,神志不好的時候就回到醫(yī)院。有了住處之后,我趕到成都給父親把留在那里的東西搬了回來。
1980年9月份,上級第一次給父親平反,安排他到文化藝術研究院當顧問,副部級待遇,我則被調過去給父親做秘書。母親也平反了,到作協(xié)當了駐會作家。然而,父親的神志卻總是治不好,1981年,經朋友介紹,找們到上海找了一個專家為父親治療。經過這個專家的治療,父親的病情總算得到了控制,雖然有時還是出現(xiàn)幻視幻聽。
1985年6月8日,父親走了。在他最后的幾天里,他的思想又陷入了混亂,有一次,母親到醫(yī)院看望他,他抓住母親的手,恐慌地對母親說:“有人又想誣陷我?這怎么得了?”母親含著淚對他說:“我會幫你說清楚的?!被蛟S是有了母親的承諾,父親走得很安心。
(選自《在不美的年代里》/陳遠 撰/重慶出版社/2011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