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張藝謀像避雷針一樣不斷遭“雷擊”,原因大概是:張藝謀已經逸出了電影評論的范圍,而是關于中國的歷史、傳統和文化品位,以至中國人自我形象的一種陳述。這一點,當然跟張藝謀自《紅高粱》揚威國際,行情持續上漲,甚至成為中國最重要的“文化輸出”大有關系。
的確,過去20年來,從《大紅燈籠高高掛》、《菊豆》到《英雄》和《滿城盡帶黃金甲》,從雅典奧運閉幕禮的“北京八分鐘”到歌劇《圖蘭朵》和《秦始皇》,張藝謀的作品不但被西方(錯誤地)認為是要“弄懂中國文化”的理想切入點,亦成為中國人在面對世界、急于被國際社會接納的心理背景下所作的“自我陳述”的一套標準模式。
作家王朔前不久譏諷張藝謀不過是個“搞裝修的”,又說《滿城盡帶黃金甲》像“鑲了一口大金牙似的”,而只有“地主才認為金子是最好的”。不止王朔一人說張藝謀是坐井觀天的“土鱉”(鄉下人),這其實指出的是一個連張藝謀自己也改變不了而只得承認的事實。
由一個先后在農村插隊和國企當工人的邊緣人,到背負宣揚中國文化重擔的“國寶級”藝術家,張藝謀無疑是一個成功范例。可是,這樣一個只有初中畢業程度、來自社會底層的電影導演,對西方的文化與中國的傳統,以至兩者的優劣,畢竟難有特別深刻的認識和洞察力。他再聰明,也無法擺脫他世界觀的先天性局限和狹隘。這大概解釋了為什么張藝謀拍貧窮、老百姓的逆來順受,以至封建社會那么得心應手,但嘗試要表達歷史的華麗與蒼涼,或者中國文化的深邃,卻一下子變得那樣完全不靠譜。
這不得不令人懷念另一個中國文化的大使林語堂。林語堂一生在美國享盡大名,他兩本用英文寫的歌頌中國文化的暢銷書《生活的藝術》與《吾國與吾民》,不但沒有逢迎西方的品味、附和洋人的偏見,反而處處流露出一種顧盼自豪的民族自豪感。他不只談中國的錦繡河山,也談中國的生活飲食。他教美國人怎樣飲酒,怎樣喝茶,怎樣欣賞盆景里的假山假石,怎樣在機械的生活規律中自得其樂。
更重要的是,學貫中西的林語堂往往能夠從批判性的角度看過分強調理性的西方文化。比方說,他認為東方文化的最高文化價值是快樂,而深受英美清教徒傳統影響的西方文化,卻提倡一種比較自虐、自苦的人生。這種自虐、自苦可見于有教養的西方人十分重視的餐桌禮儀。林語堂認為西方人在餐桌上吃的是禮儀而不是食物。
作為中國文化的代言人,張藝謀遠遠不如林語堂,但我們倒不可以責怪張藝謀一人。近年來中國經濟起飛,但除了龐大的市場與生產力外,我們有什么價值輸出?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藝術工作者的文化自信,還能恢復嗎?這不能不令人深思。
(選自《反語》/林沛理 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