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栗,生于黑龍江小興安嶺林區,兒時隨父母“支邊”到云南。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創作,迄今已在《邊疆文學》《民族文學》《北方文學》《滿族文學》《天津文學》《青年作家》《小說林》《鴨綠江》等多種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萬字,并出版散文集《大理天空下》和紀實文學《從淡綠到金黃》兩部。現居住大理,云南省作協會員,大理州作協理事。
那年梅果九歲,這已是最明白無誤的事。
在梅果九歲以前,他所居住的地方不在這個村莊里,是在一個叫石橋的鎮子上。那時候他父親在鎮上開了一家食雜店,里面經營著糖果、糕點,還有蠟燭和火柴什么的,都是些利潤不大的東西。其實那個食雜店在他爺爺那輩上就已經有了,傳到父親手里時父親一直想要擴大規模,但他一直都沒做到。店鋪的寒酸表明了父親的弱勢,他對未來沒什么自信,有了梅果之后他就堅決不敢再要第二個孩子了。這樣母親就得到了清閑,沒事可做她將自己認真地保養起來,因此她看上去總是那么清秀和苗條。
和小鎮上的其他孩子相比,梅果顯得很文靜,言談舉止與別的孩子都不相同。在這個小鎮上,別的孩子都把生養自己的人叫做阿爸阿媽,而梅果卻更習慣把他們稱作父親母親。就在梅果把阿爸阿媽稱作父親母親的第二年,剛剛建立的新中國開始公私合營,許多小業主都面臨著新的選擇。本來父親以為,自己兩輩人都以這個食雜店維持生計,而且他家在鎮上又沒有土地,上邊無論如何也會把他合到國營商店里去。這么想過父親便開始等待,通知終于下來了,他沒被合到國營商店里去,而是被下放到這個村莊里來了。
村莊的名字叫來水,梅果不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但他知道這個村莊確實會來水。水是從駱駝嶺那邊流來的,流來之后就在村莊南邊的草地里汪著,天陰的時候那里還散發著粼粼的霧氣。梅果有些想不明白,那么多水涌進草地,怎么就漫不到村莊里來呢?他站在村頭朝著草地深處眺望,覺得那個碓房太像是一頁童話,濕地里到處都是旺盛的生命跡象。沒多久梅果就發現了,這不是一片真正的草地,而是一片他曾在課文里讀到過的濕地。只是這片濕地并不險惡,村里人要去碓房也不用繞遠,他們直接就從濕地中間穿越過去。
梅果就是沿著那條小路走進濕地的。那天是個星期天,梅果站在村頭朝濕地里望了一陣,突然就想進去看個究竟。起初他沒想走得太遠,可走著走著就有些遠了,等他回頭再看自己的村莊時,那個村莊已經有了夢幻的意味。站在這里就離那個碓房很近了,當梅果看清碓房的石墻和木窗,才知道它竟是如此地質樸和庸常。梅果反倒不急于走近它了,他一個人閑蕩在濕地的空闊地帶,眼睛里不時地閃出驚奇。空氣是藍色的,遠處的山巒在這藍色里隱約著,積著水的地方幽靜閃亮。
幾只蒼鷺從水面上飛過,它們悠緩地扇動著翅膀,分不清是在空中飛翔還是在水底潛游。梅果以為蒼鷺飛遠了就該接著寧靜了,可當他豎著耳朵傾聽一陣,卻仍能聽到一些聲響。那種聲響有些發脆,像樹上的果實掉進水里,響過之后就悠長地回蕩。梅果匍匐在草叢里,凝神靜氣地觀察著,終于看到了那驚心的一幕。幾只翠鳥兒站在蘆葦上,裝成靜心思考的樣子,好像對水底的情況毫不在意。突然就有一只鉆進水里去了,等它扇動著翅膀鉆出水面時,嘴里已經銜著白光閃閃的小魚。
啊!啊……梅果站起身來,搖動著手臂興奮地喊叫。他的喊叫聲驚飛了翠鳥兒,但他卻依然喊叫著,直到他回到那條通往碓房的小路。到現在他激昂的情緒已和翠鳥無關了,他覺得自己同樣是鮮活在濕地里的生命,有足夠的理由來釋放他的快樂。他在濕地里走走停停,等他在那個碓房跟前停住,一抬起頭就撞見了碓房老爹。此時正是晌午,碓房和水車都安靜著,兩人站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就像兩個偶然相遇的古人。
自從梅果被下放到這個村莊,他已認識了村里的每個人,其中自然也包括這個碓房老爹。可是碓房老爹好像并不認識梅果,他從上到下地打量著梅果說,這孩子怎么有點兒眼生呢,你是從哪里來的?
梅果說,老爹,你不認識我呀,我也是這來水村的。
你也是來水村的?碓房老爹想了一陣,忽然想起來了,說你看我這腦子,你是那個下放戶家的孩子吧?
梅果說,是,我叫梅果。
碓房老爹沒聽明白,眼睛眨動了幾下,嘿嘿地笑笑說:這孩子,你咋叫了這么個名兒,要叫就叫中國,美國算什么東西!
不是美國,是梅果!梅花的梅,果實的果。
啊!我還以為你叫美國呢,你阿爸還是那樣兒嗎?
這一句問得很突然,顯得毫無根由。但梅果還是反應過來了,碓房老爹所說的“還那樣兒”指的是他父親的萎靡,具體地說就是他的嗜酒成性。畢竟與其他孩子不同,梅果捕捉到這層意思沒費周折,這表明了他的早熟。可也正是因為梅果的早熟,在碓房老爹問過之后,他感到了一絲隱隱的疼痛。是呢,梅果說,我阿爸還是那樣兒。
梅果的隱痛并沒顯在臉上,因此碓房老爹也沒覺得不妥,他甚至說到梅果的阿爸太不是東西。說著說著碓房老爹就停下了,他似乎聽到了什么,一側臉就看見又有人來舂米了。碓房老爹過去和那人打了個招呼,幫他卸下背上的背籮,然后就一起進碓房。不多時碓房老爹就出來了,他爬到碓房后面的水渠邊上,用力地提著那個水閘。碓房老爹在用力的時候緊閉著雙眼,嘴角那兒一咧一咧的,那嘴角的咧動使他臉上的皺紋呈現出生動的圖案。
水閘終于被提了起來,一股水流沖向水車,濺起的水花像霧似的升騰。水車開始轉動了,在水與木發出的聲響中,碓房老爹高聲地吟誦:天地悠悠,浩氣長存,一草一木,皆有善心……梅果忽然感悟出來,寧靜其實是一種圣潔,一旦發出聲響就會震撼人心。他知道自己肯定是被震撼了,在水車發出的轟轟聲中,他站在那里看得發呆。
梅果開始迷戀那片濕地了,他覺得那片濕地是人世中的另一個人世,放學之后他基本都待在那里。有段時間他曾經克制,他告誡自己學生要以學習為主,不能總到那濕地里去。可就在梅果努力克制著的時候,他的母親忽然地失蹤了。他懷疑母親是在濕地里走失的,所以他還是要到濕地里去,他希望能在那里找到母親。
母親的失蹤與父親的萎靡有關。父親是個缺少磨煉的人,下放之后他總在哀嘆自己的命運,心里積著太多的傷懷。自此他就沒有了男人的擔當,原來的食雜店他早就不開了,下田干活兒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那天下午,梅果從學校回到家里,一進院門就看見父親趴在通往堂屋的石階上。他知道父親又喝醉了,這一次他已醉成了一灘爛泥,石階上到處是他的口水和鼻涕。顯然,父親已經醉了很久,他趴在那里不哭不鬧,整個院子異常安靜。
對于父親的爛醉,梅果早已習以為常,即使父親醉成那樣兒他也沒有半點驚慌。他蹲下身去看看父親的臉,當他看清父親并沒死去,他就直接從他的身上邁了過去。就在這天傍晚,母親把煮好的洋芋端上飯桌,其中還有兩個雞蛋。梅果知道,家里的雞早被父親捉去換酒喝了,這雞蛋肯定是母親從集市上買來的,而且這兩個雞蛋可能已經用去了她所有的積蓄。
母親把兩個雞蛋遞給梅果,看著他一點點地剝掉蛋皮,始終沒說一句話。梅果把沒剝皮的那枚雞蛋放到母親面前,用手指點了點說,你吃這個。母親笑了一下,拿起那個雞蛋把皮剝了,最終還是放到了梅果碗里。
其實梅果看得出來,母親那一笑很沉重,像是忍著某種疼痛才笑出來的。當母親將那個雞蛋放到梅果碗里之后,她很粗重地嘆了口氣說,梅果呵,你不會忘記吧,今年你九歲,往后你要好好……
梅果說,我知道了,今年我九歲,往后我要好好學習。
梅果并沒想到,就是這兩句簡單平常的對話,竟成了他和母親的道別。第二天清晨,梅果起床后走進灶房,母親不在那里,鍋和灶都是沒人動過的樣子。梅果又來到院子里,母親也不在那里,而且他已感覺不到母親存在的氣息。那天梅果沒吃早點就去上學了,等他從學校回來的時候,看見父親若無其事地蹲在通往堂屋的石階上。父親見到梅果就喊了他一聲,說梅果你咋才回來,你知道你阿媽去哪兒了嗎?
聽到父親像這樣問,梅果心里就有些發涼了,但他還是到堂屋和灶房里找了一遍。當梅果陰郁著表情折回院子,父親正眨動著眼睛望著他。父親的樣子很猥瑣,長期地酗酒已使他臉色發青,他蹲在那里像是暴曬在陽光下的鬼魂。此時的梅果對父親極為憤恨,他知道母親的離去就是因為他太不作為,所以當父親又一次問他知不知道母親去了哪里時,梅果仍沒作出任何回答。父親急了,說梅果我問你話呢,你知道你阿媽去哪里了嗎?梅果鄙夷地看了父親一眼,將手指做成槍狀,然后瞄準了父親的腦袋:噼歐——
隨著那“噼歐”地一聲,梅果就把父親斃掉了,仍在他身邊走動著的這個人只是父親的軀殼。軀殼是沒有靈魂的,家里少了一個與他同眠共枕的人,他居然連出去找一找的念頭也沒有。幾天后村里人都知道梅果的母親失蹤了,村支書先是派人到鎮上去找,后來又領人到濕地里找,結果是連母親的影子也沒見到。找了幾天他們不找了,他們說再怎么找也是白費工夫,這些下放戶的背景都復雜著呢。梅果不知道什么是背景,但他卻覺出了這句話里的另一層意思,這層意思最終還是段五嬸為他點明的。
那天下午,梅果又走進那片濕地,希望能在那些樹叢或者蘆葦的深處忽然地遇到母親。他覺得這是有可能的,以前村里人丟失了豬或者羊,只要到濕地里走上幾趟就能找到。只是夏天的濕地草木深厚,那些豬羊很容易藏身,要想找到它們會有難度。到了秋天草木就稀疏了,濕地里返射著水的亮光,一眼就能看到曾經丟失的豬羊。既然這片濕地能收留村里的豬羊,也一定能收留梅果的母親,到了秋天母親肯定也會顯露出來的。問題是現在離秋天還遠,濕地里的草木都還綠著,要想見到母親還得等上很長時間。
因為是在等待,梅果在濕地里待得很有耐心。太陽偏西的時候,遠處的村莊開始朦朧,而山腳下的碓房卻明亮起來。肯定是又有人在碓房里舂米了,碓房老爹的身影出來進去,他這么晃了幾次那個水車就開始轉動了。這種情景梅果是見過的,水車一轉濕地里就有了轟轟的聲音,但他卻在這聲音中感到了寂靜。空氣變成桔黃的顏色,一群水鳥兒在那兒覓食,它們的腳步踏著水車的節奏,忙碌的身影像是受到了某種催促。
看到這種情景梅果就被感動了,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還在那種具體的生活當中,只覺得有種溫潤在他心里不停地漫溢。當那個水車漸漸停住,梅果遺憾地朝那邊望了一眼,就看見段五嬸背著背籮走了出來。這個段五嬸已經生了五個孩子,現在她的肚子又凸出來了,所以她走路的姿勢十分怪異。不知道段五嬸是怎么看到梅果的,她看到梅果就放下背籮,站在那里高聲地喊他過去。
梅果站到段五嬸跟前時,一向快言快語的段五嬸卻吱唔起來,好像她要說些什么還沒想好。但梅果知道,段五嬸不會平白無故地喊他過來,于是就問:段五嬸,你喊我有什么事?段五嬸沒說有什么事,卻問到了以前梅果家在鎮上開店的時候,有沒有別的男人和他阿媽經常來往。梅果想了想,說好像有的,那時候有個外省男人總來找她。
段五嬸仰起臉來,她最壞的猜測終于得到了證實,忽然嘆出一口長氣。她說梅果呀,以后你就學著自己照顧自己吧,別老在濕地里想你阿媽了,你阿媽不會回來了。
梅果說,段五嬸,我阿媽是不是陷進那些泥沼里去了?
段五嬸又嘆了一口氣說,傻孩子,你阿媽沒在這濕地里,她肯定是跟著她相好的男人跑掉了。
這句話讓梅果回想起來,以前村里人曾經說過他家的背景很復雜,他們所說的“背景”可能就是這個。他相信了段五嬸的判斷,聽到段五嬸這么一說,他又一次感到了那種隱痛。不同的是這一次梅果沒說話,他側過臉去望著遠處,望著望著那眼里就閃出了淚光。段五嬸心疼梅果,她撫摸著他的頭發,咕咕嘟嘟地說了許多安慰梅果的話。
從段五嬸那里,梅果弄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母親是跟著一個外省男人跑掉的。明確了這一點梅果便氣憤起來,可氣憤了幾天他就不氣憤了,他覺得讓母親這樣的女人和父親這樣的男人待在一起也確實是太為難她了。到現在梅果依然記得,母親臨要離去的那個傍晚,她把那個雞蛋放在他碗里之后,曾是那么哀傷地說過:梅果呵,你不會忘記吧,今年你九歲,往后你要好好……
類似的話梅果聽得多了,他自以為已經知道了她要說些什么,所以他才接著母親的話茬說:我知道了,今年我九歲,往后我要好好學習。這句話是他搶在母親說完之前說的,現在他仔細想想,母親完全不是那個意思。當時母親已經作好了離家的準備,臨走之前她的心情一定很復雜,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離去對梅果意味著什么。梅果日后的艱難是她能夠想象的,所以她后面的話不是要他好好學習,而是要他好好活著。
可是,即使是這樣那也是一句廢話。一個沒有了母親的孩子,而且他的父親又是那樣兒,要好好活著是很難辦到的。自從母親離家出走,梅果每次從學校回來,總能看見父親的爛醉。就好像父親是在遵從著某位神靈的旨意,每次喝醉他都趴在那個石階上,而且連神態和姿勢都幾乎和上次一模一樣。梅果照例會蹲下身去,看看父親沒死,就又一次邁過他的身體。他在灶房里掀開鍋蓋,里面空空的、冷冷的,有幾只蟑螂在驚恐地逃竄。這之后梅果便折回到父親跟前,他靜靜地望著那個酒鬼父親,任憑憂傷的情緒在時間里蔓延。
肚子里沒有了食物,梅果感到日子很悠長,有許多時間都很難打發。以前他遇到父親喝醉,他就從濕地里穿越過去,直接去找碓房老爹。找到碓房老爹就等于找到了食物,那個善良的老人像是算準了他會在什么時間到來,每次都會給他備下一點吃的。梅果不知道碓房老爹為什么要對他好,在沒找到答案之前,他接受碓房老爹的食物總是惴惴不安。許多年后他回想起這個細節,他覺得碓房老爹對他好僅有一種理由,那就是他們有著相同的境遇。
碓房老爹一輩子都沒結婚,這如果不是歷史那頭發生了什么,那就只能把它解釋為一個農民的浪漫情懷。一個本來就無兒無女,一個等同于沒爹沒媽,這兩種孤獨使得他們惺惺相惜。梅果曾經躲著碓房老爹,他知道碓房老爹一個人生活太不容易,他不能總去瓜分碓房老爹的口糧。可是現在,父親又爛醉如泥了,他這一醉梅果的晚飯就沒了著落,他不去碓房老爹那里又能去哪里呢?
梅果又望了父親一眼,父親依然是要死要死的樣子,而梅果的臉上卻在漸漸漲紅。你就這么趴著吧,梅果說,有本事你永遠都別起來!說完了這句他還是蹲在那里,看看父親沒有反應,他站起來走出院門。走到院子門口他轉回頭來,他眼里已蓄滿了淚水,那些淚水在陽光下閃著晶亮的光。就這么回頭看了一眼,他轉身走了,去的地方仍是那片濕地。
下午的濕地陽光充足,走進這里就像走進了博大的胸懷,一種亙古的溫潤對他形成了籠罩。正是蒲公英揚花的季節,許多細小的花蕊在空中飛舞,把個平展濕地弄得似在波動。遠處的水依然閃著亮光,一群蒼鷺在悠閑地覓食,隔著老遠就能聽到它們攪水的聲響。梅果又一次激動起來,他感到這片濕地和那個村莊就像兩個被隔離的世界,待在這里一切煩惱都和他沒有了關系。漸漸地,時間已不再與他相伴了,它把他送到這里便轉身離去了,留給他的就只是這漫無際涯的靜謐。
一團紅色在草叢里閃了一下,梅果側過頭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狐貍。以前梅果曾見過它多次,都是離著很遠的距離,有時他只看到了它的脊背。現在它離他很近,他甚至看清了它臉上的笑意,盡管他無法相信狐貍也會做出友善的表情。它的毛色純凈光滑,陽光照耀在它身上,看上去像水的反光那樣清澈閃亮。梅果沖它揮了揮手,它動了一下,但很快又安靜了,它依然在友善地看他。
和一只狐貍待在一起,梅果便擺脫了陰郁,他的思維開始飄動。分明是坐在那兒沒動,他卻看見自己正被那只狐貍引領著,忽而走在平坦的草地,忽而走在清澈的水邊。他甚至聽到狐貍在與他說話,它告訴他那些黃色的花朵可以充饑,還示范性吃給他看。梅果學著狐貍的樣子吃下一朵,嚼了幾下猛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是進入了幻境。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將那朵小花放在嘴里的,體味過花朵的苦澀他便懂得,所謂的秀色可餐并不可信。
村莊那邊傳來幾聲牛哞,那悠長的聲音給了梅果一個提醒,他正處在饑餓當中。本來梅果已經決定,今天他不到碓房里去,他知道碓房老爹攢下那點口糧太不容易。可當他離開那只狐貍走了一段,一抬頭卻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碓房跟前。看見碓房也就看見了碓房老爹,這個善良的老人站在碓房門口兒,正笑瞇瞇地等著梅果走近。連梅果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什么,當他看到碓房老爹的那種笑容,他竟放聲地哭了起來。
梅果哭得很傷心,一邊哭還一邊強調,他不是故意走到這里來的。碓房老爹吐出一口長氣,說梅果你別哭,到老爹這里來不分故意不故意,餓了你就來,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這一次碓房老爹遞給梅果的是玉米餅,兩個,黃燦燦的。梅果接過來,放到胸脯上,然后對碓房老爹說:老爹,等我再長大一點你就該老了,你放心,我肯定為您養老送終。
碓房老爹被梅果感動了,嘴里“哎哎”地應著,眼里忽地閃出了淚光。他沒去擦眼里的淚,而是仰起臉來望著天空,想讓淚水自己回落到眼窩里去。就在他仰起臉來的那一刻,一群蒼鷺從遠處歸來了,它們擦著碓房的屋頂向著濕地里滑落。夕陽在上,蒼鷺在下,梅果看見每雙翅膀下面都透著暖暖的紅色。
又是一個星期天,梅果不去上學,今天他將全天待在濕地里。他迷戀這個地方是有理由的,他不愿見到父親,而且也不敢與村里的孩子們合群。幾年的時間已使父親成了村里的名人,他的沮喪和賴皮盡人皆知,隨便拿出一段就可以讓那些孩子排演成一場游戲。
梅果曾試圖走近那些孩子,但每次走近他都看見他們聚在那棵榕樹下,他們玩的正是那種“下放戶”的游戲。一個孩子在扮演梅果的父親,他趴在裸露的樹根上像是要死了,嘴里還不斷地說著醉話。另一個孩子扮演的是村支書,他拿腔作勢地訓斥著“父親”,說他要是再像這樣就把他送去勞改。那個“父親”依然說著醉話,他好像并不害怕勞改,他所說的和“支書”問的一點都不搭調。看到這種情況梅果就走開了,他感到已經無處躲藏,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濕地。
或許是一種情感使然,梅果待在這片濕地里,總能生出一些新感受。這片濕地在不斷地變幻,昨天它呈現的是一種豐富和靈動,今天卻是一種深邃和寧靜。眼前的色彩似乎隱含著某種啟示,梅果的體驗從不重復,他始終都感受著那種多重性質。有了這種景象的陪伴梅果就不孤獨了,他被這自然的純性滋養著,許多煩惱都被他成功地過濾出去。等他完全地變了心境,他又開始走走停停,最終的落腳點還是那個碓房。
和碓房老爹待在一起,梅果就置身于另一種時空,有點虛幻卻很踏實。他沒忘記自己說過的話,等他再長大一點碓房老爹就該老了,到時候他肯定會為他養老送終。可是現在梅果并沒真正長大,碓房老爹卻提前老了,挺直的腰板變成了一縷彎曲。有時遇到有人來舂米,碓房老爹提不動那個水閘,梅果就和他一起用力。水閘一提水就改變了流向,它們極具力量地沖擊著水車,耳邊立刻就有了遠古的聲音。水車的轉動又讓梅果感動了,他覺得瘦小的自己和眼前的碓房,遠處的蒼鷺和近處的老爹,全都成了被這濕地寬容著的景物。
更多的時間是沒人來碓房舂米,水車和碓房都靜默著,像是進入了深層的沉思。梅果和碓房老爹坐在那塊平地上,看水面上的返光折云,看蒼鷺們的起飛滑落。不時就有風吹過來,風里帶著一種溫濕,撲在臉上就像一縷粗重的鼻息。從這帶有溫濕的風里,碓房老爹感到了濕地的疲憊,他讓梅果再仔細聽聽,想驗證一下這片濕地是不是正在喘息。梅果側著腦袋聽了一陣,沒聽到任何聲音。由此他就更加確信,碓房老爹真的老了,人一老就跟神仙差不多了,他能聽到其他人無法聽到的聲音。
沒錯,碓房老爹說,這片濕地是在喘息呢。想了想又說,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它也就靈魂散盡了,到時候那些飛禽走獸都會離去。
梅果愣了一下,像是聽到了駭人的消息,稚嫩的臉上滿是驚愕。他問碓房老爹,它們為什么會要離去?
人太多了,碓房老爹嘆息了一聲說,現在的人也不知咋了,男男女女都血氣勃勃的,孩子越生越多,房子都蓋得連著濕地了。人一多就開始作事兒,再來碓房都不想繞遠,硬是從濕地中間踩出一條路來。
梅果又問,以前村里人來舂米,不從濕地里走嗎?
不走。以前都是順著山腳走過來的,現在人多了,他們心里沒有了敬畏,從濕地中間就過來了。
平時碓房老爹不這么說話,他最多就是會背幾句《增廣賢文》,按理他說不出像“喘息”和“敬畏”這樣的詞。梅果開始懷疑,眼前這老頭可能是濕地里生出的精靈,他所說的話代表著濕地的意思。在碓房老爹的意識里,這片濕地是天與地的創造,人為地去改變它那是很糟糕的。他說從濕地中間開出一條路來,等于在它肌膚上劃開了一條口子,會阻斷它的血脈。
倆人就這么聊著,眼睛都望著遠處,因此他們都看到了濕地里那個人影。起初那個人影走得還很正常,走著走著卻像感覺到什么,停在那里思考了一下,拿不準是該回去還是該走向碓房。后來那人就蹲下了,卸了背上的背籮往回走了幾步,但很快就又蹲下了。碓房老爹“哦”了一聲,說那人好像是段五嬸。他有些拿不準,瞇著眼睛又看了一陣,終于確定下來。他說那就是你段五嬸呢,她身子不方便,梅果你去看看她到底咋了。
梅果跑到段五嬸近前時,看到段五嬸不是蹲在那里,而是躺在那里。她正吃力地解著自己的褲帶,可她的手卻無法越過那凸起的肚子,努力之中她已冒出了一臉的熱汗。見到梅果段五嬸就喊叫起來,她說梅果你跑快點兒,幫我把褲子脫了。梅果跑了幾步,他拉著段五嬸的褲腿往下用力,拉了幾下才發現她的褲帶并沒解開。梅果幫她把褲帶解開,把褲子拉下一半,他一下就看到了段五嬸最隱秘的部位。這之后段五嬸就叉開兩腿。在梅果的驚恐和不安之中,段五嬸的那地方被陽光照著,那種紅腫的樣子讓他無比地驚駭。
一個血泡從段五嬸那地方冒出來,段五嬸用力一次它就長大一點,到了有小碗那么大的時候它終于炸開了。隨著那個血泡的破裂,段五嬸的那個地方開始鼓脹,一個小小的腦袋正努力地往外鉆著。段五嬸瞪著眼睛,幾聲喊叫過后她猛一用力,一個嬰兒突然就滑落到這個世界里來了。她看看驚魂未定的梅果,說梅果你回村去幫我叫段五叔,梅果撒腿就朝村子的方向跑去。
找到段五叔時已是晌午,梅果把段五叔領到段五嬸生孩子的地方,他們回村后他繼續待在那里。剛剛發生的那一幕讓梅果意識模糊,他弄不清那個嬰兒到底是段五嬸生出來的還是這片濕地生出來的。站在那兒回想了一陣,他覺得那嬰兒的腦袋就是從這草叢里鉆出來的,而且這草叢里確實還殘留著血跡。那以后梅果看到村里的每個人,總覺得他們都是濕地孕育的。
長期地待在濕地里,時間就會效仿那些流水,許多的春夏和昏曉就這么流走了。此時的梅果已不再上學,原因是村里的學校只辦到六年級,要上初中就得到二十公里以外的鎮子上去。梅果很想到鎮上去讀初中,可是到鎮上讀書就得有生活費,這點錢父親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來。那以后梅果就有了更多的時間,他把自己當成了那只狐貍,整日都待在濕地里。
其實梅果很清楚,他待在濕地里和父親待在酒精里一樣,都是在躲避那份煩心。梅果這樣做是一種無奈,他太弱小,沒有能力去抵御世事的艱難。而父親則完全不同,他是缺乏應對艱難的氣度,說穿了他是精神層面出了問題。梅果曾和父親談過一次,他說他想去鎮上讀初中,問父親能不能給他生活費?當時父親猛地一驚,一雙眼睛盯著梅果,老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顯然,父親的驚訝不是因為梅果向他要錢,而是因為時光的流動。在父親的記憶里,梅果一直是上小學二年級,怎么突然就上初中了呢?父親的人生是沉醉著的,他不知道他被下放到這個村莊已經許多年了,也不知道梅果已經長到了十四歲。按說父親在那陣驚訝過后就該清醒了,他應當看到自己的頹廢,更應當問問這些年梅果是怎么活下來的。但梅果最終還是失望了,他發現父親的驚訝不是自己的頹廢,他是不明白一個孩子的成長為什么還有上初中這個環節。
看到父親的眼神兒梅果就低了頭,他知道父親不會擔起這份責任,卻仍在等著父親的回話。老半天沒見父親的反應,梅果就說,你干脆點兒,我要到鎮上去讀初中,你能不能給我生活費?
梅果讓父親干脆點兒,但父親卻一點都不干脆,甚至還有點賴嘰嘰的:憑什么呀,你這孩子也太沒良心了,我把你養那么大就夠難了,你還跟我要生活費,你想累死我呀?
好吧好吧,梅果說,看你還能怎樣!
這句話是那天他對父親說的,現在他卻又說了一遍,說完之后他就愣在那里了。濕地里沒有別人,在沒人的地方說了那天說過的話,這說明他不是針對父親說的。可不是針對父親又是針對誰呢?他覺得是針對命運。
現在梅果已不像以前那么憂郁了,即使父親不能供他去上初中,他照樣也能夠找到自己的出路。自從他家發生了那些變故,他待在這濕地里接受著陽光的照耀,事實上他從來就沒停止過成長。可是,這種成長越是到了后邊的階段,他就越是思路清晰,他知道只有上學才能改變命運。
有時梅果甚至在想,過上幾天父親可能就改主意了,上初中的事或許還有希望。梅果像這么想是因為他并不知道,此時村支書正在那個碓房里,他和碓房老爹已經商量了一個和他有關的事。其實村支書也是來碓房舂米的,只是舂完了米他并沒直接回村,而是到濕地里來找梅果。他站在那條路上朝濕地里張望,看見了梅果他就喊著梅果的名字,還不停地沖他招手。不知道這個村支書是故意幽默還是心里發急,當梅果站到他近前時,他和他說話竟采用了大人的方式。
梅果同志呵,村支書說,最近忙什么呢?
沒忙什么。梅果說。
不忙就好,村支書說,我和你商量個事呵,你看你能不能接一下碓房老爹的班呢?說完這句他的臉上就有了愁苦,他說碓房老爹已經老了,他一個人住在碓房里不方便,要有個三長兩短誰都不好交待。梅果同志,你年輕有為,要是你接了碓房老爹的班,村里給你記大人的工分。
梅果說,可是,可是我還沒有長大呢。
怎么沒長大,都十六了還沒長大!
我沒到十六,今年我剛進十四。
你是去年十四,去年十四今年不正好十六嘛。
不知道村支書是怎么算的,去年十四今年十六,這讓梅果著實好笑。起初梅果并沒確定要去接碓房老爹的班,可當村支書說到讓梅果去接班也是碓房老爹的意思,梅果立刻就同意了。他之所以會爽快地同意,是因為村支書提到了碓房老爹。以前梅果曾經說過,等他再長大一點碓房老爹就該老了,到時候他肯定會為他養老送終。現在碓房老爹已經到了該養老的時候,不去掙工分又怎么能為碓房老爹養老呢?
幾天后碓房老爹就回村了,碓房里時常只有梅果一個人,這和他以前待在濕地的情況基本一樣。不一樣的是,以前梅果是在濕地里閑逛,現在梅果是在自食其力。梅果曾聽來碓房舂米的人說過,村里有好多人都想干他這個活兒,但村支書始終都沒同意。如此梅果就感悟出來,能來碓房接上碓房老爹的班兒,實際上是村支書對他的照顧。既然如此梅果就安心了,他想不能去讀初中就不去吧,反正去了也得思念這片濕地,不如就這么待在這里。人不能沒有感恩之心,要干就好好干,不然就太對不起碓房老爹和村支書。
那以后梅果就待在碓房里,遇到有人來舂米,他就用力地提起那個水閘。和碓房老爹在場時一樣,水閘一提就有一股水流沖向水車,濺起的水花像霧似的升騰。水車開始轉動了,在水與木發出的聲響中,梅果高聲地吟誦:天地悠悠,浩氣長存。一草一木,皆有善心……
此時的梅果還沒變聲,顯得稚氣,卻極具穿透力。他的吟誦使得空氣一陣陣地抖動,濕地里的飛禽和走獸都聽出了那聲音的不同,它們側過頭來朝碓房這邊張望。等到梅果的聲音落下,天地間就只有那水車的聲響了,咔嗒、咔嗒,像是一個心臟的跳動。
責任編輯 楊義龍
創作談
活著就得有派兒
兒時在東北老家,日子過得窮苦,隨便遇到一點好事就幸福了。那時我就覺得,幸福這詞兒是專為不幸福的人創造的,因為只有不幸福的人才能對它產生最深切的感受。許多人本來就待在幸福里,他們的生活沒有太多的挫折,因此也就沒有幸福常駐。
北方人愛講個“派兒”,在那個生產力還很低下的年代,我常常聽到這樣的話:穿皮鞋,咔咔響,坐馬車,往后仰。我十分不解,去問大人,說那馬車坐上也便是了,為什么還要往后仰呢?答曰:自在,有派兒!
自此我便明白了,“派兒”是一種心靈體驗,它來自于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可是我想,假如日常之中總也沒有那輛馬車可坐,那種“派兒”的感覺又怎么產生呢?由此可見,人在面對著挫折的時候,要想有“派兒”地活著,靠的還是那種精神的昂揚和挺立。
我寫的是一片濕地對一個孩子的心靈滋養,這個孩子的活法是無奈中的有派兒。其實“派兒”不一定就是闊綽,也不一定就是悠閑和自在,多數時間它應該是行走著的人生常態。小說里的這個孩子有點異樣,他在那份孤獨中的所思所想不像是個孩子,倒像是個成人。不過我覺得,小說里的孩子不能太像生活里的孩子,整出點成人化的東西,那其實是作者對生活的悟化。
把生活中的事,寫成小說中的事,這其實是件很難的事。這篇小說寫得好還是不好,我心里沒底,正盼著高人指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