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車,溜溜轉,轉出清風剪月亮。”一雙大手,一雙小手,大手抓著小手,小手戀著大手,拍著,唱著。拍過了,唱過了,燙乎乎的大手和小手分開了,粉紅的串串蕾下,大孃摸著蕾蕾六歲的腦袋,對蕾蕾說:“乖,你抽著鼻子聞聞,奶奶的香香飯做好了。咱們和奶奶一道擺飯去。吃過晚飯,大孃帶你去小商店里買些花花紙,回來給你做玫瑰風車。”
“玫瑰風車?孃,什么是玫瑰風車?”蕾蕾并不急著去吃飯,仰起胖乎乎的小臉蛋,問。
大孃說:“玫瑰風車呀,是從大孃心里頭開出的五彩花,又開到蕾蕾心里頭去了。”
蕾蕾又問:“特好看,是嗎?”
大孃說:“當然啦。大孃給蕾蕾做的玫瑰風車是天上地下最好看的花,是天上的仙女才能戴的花。等會兒大孃給蕾蕾做出來,蕾蕾就知道了。”
被打扮成花蝴蝶的蕾蕾就掙脫大孃的擁抱,滿院子蹦蹦跳跳:“喜喜嘍,喜喜嘍,大孃要給我做玫瑰風車嘍。”寬闊院壩里綠云一樣的幾棵梨樹蘋果樹,也就渾身上下癢了似的,花顫顫,葉顫顫,枝也顫顫。瘦的肥的一飄飄花葉,瞬間都成了六歲蕾蕾童心的投影。
然而,令六歲以及六歲以后的蕾蕾倍感失望、傷痛還有悵然的是,大孃沒有踐行她的諾言,沒有帶著蕾蕾去小商店里買花花紙,沒有給蕾蕾做出特好看的玫瑰風車,天上地下最美麗的花并沒有從大孃心壤上開出來,更沒有開到蕾蕾嫩綠的心里。開到蕾蕾心里的,是藍色的憂傷,是白色的迷惘,是灰蒙蒙的惆悵。一年,一年,又一年,時間像村前小河里的水嘩啦啦一個旋兒卷裹一個旋兒向遠處不停歇地淌去,大孃做的玫瑰風車到底是什么樣兒的,蕾蕾一點數都沒有。
那天,蕾蕾和大孃還有奶奶一起圍著桌子開始吃飯的時候,蕾蕾爸爸風塵仆仆回來了,蕾蕾媽媽也風塵仆仆回來了。
蕾蕾爸爸媽媽是一個月前雙雙出門的,他們隨村里的一個工程隊到南河縣給人蓋房子。當時說好要在那據說是熱得田里的沙土能烤熟紅苕的地頭,埋頭干八九個月,到明年大春栽種時才回來。他們臨出門之前,就已經把蕾蕾九月份入學的事安排好了,到時候由奶奶送蕾蕾到村里小學報名。因為九月一號那天蕾蕾還差半個月才滿七歲,怕到時候入不了學,爸爸還特意殺了一只大公雞,買了好煙好酒,請小學校長王老師來喝了一個晚上,把事情先期打點好了。
爸爸媽媽的突然回來,這讓蕾蕾很意外,也很高興。
奶奶,大孃,爸爸,媽媽,還有自己,都在家,在一張桌子邊圍著吃飯,在一個屋頂下呼吸睡覺,這是蕾蕾記事以來家里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在六歲的蕾蕾的記憶中,這個家始終是缺缺損損的。大部分日子,就是奶奶帶著蕾蕾在家。爸爸和媽媽,蕾蕾一覺睡醒過來,他們就不見了,不見了半年幾個月,蕾蕾再一覺睡醒過來,他們又出現在家里了。而大孃,蕾蕾則是第一次見到。雖然聽奶奶和大孃說,蕾蕾剛出世的時候,大孃也在家,在家帶過她,她當時穿戴臟了的小小衣服小小鞋帽,幾乎都是大孃給蕾蕾洗的,洗得干干凈凈,洗得香氣撲鼻。那時候的蕾蕾還一點也不懂得拘謹客氣,嘩啦啦肆無忌憚在大孃身上撒過幾多泡熱尿。有時候還當大孃是媽媽,毛茸茸的胖腦袋在大孃懷里拱呀拱地找奶吃。奶奶還說,蕾蕾的名字,就是大孃給取的。可那時候的蕾蕾,像剛冒出土的包谷芽芽、筍芽芽,小得不能夠記事,見過大孃也等于沒見過。
蕾蕾高興了,就自然想到了自家土樓家壇上那個一嘴大胡子的半老頭。那是一個蕾蕾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半老頭。奶奶對蕾蕾說,那大胡子半老頭是她的爺爺,爸爸媽媽和大孃的爸爸。爸爸媽媽也這樣對她說。大孃前天回到了,帶著她到樓上看那胡子半老頭,還是這樣對她說。他們一個個用相同的一句話對蕾蕾反復說,就讓六歲的蕾蕾知道了,其實還有一個她應該喊爺爺的人,是這個家的人,是她的親人。不同的是,這個親人不像其他幾個親人,能走路會說話,能背蕾蕾抱蕾蕾教她唱歌,和蕾蕾一起玩這玩那,帶蕾蕾到村外田野里玩去小商店里給蕾蕾買小吃食。這個人不見腳不見手,整天掛一大嘴胡子,一言不發地呆在玻璃框框里。蕾蕾早上看到的他和晚上看到的他,一樣的神情,一樣的姿態,永遠不會有一點細微的變化,不會躬躬腰,不會抬抬手,不會眨眨眼睛。蕾蕾想,要是今天自己喊爺爺的那個半老頭,能從家壇像框里大胡子飄飄地走出來,走下泥蹬蹬樓梯,走過院子,走到這張小小的餐桌邊,在小小的餐桌邊再加一把椅子,她就更高興了。
飯桌上臨時添上了蕾蕾爸爸媽媽買了隨身帶回來的幾樣邊地特色菜。這些特色菜都是用花花塑料袋子精包裝的。爸爸從這個盤子里拈些菜,對大孃親熱地一聲“妹”,送到大孃的碗里。媽媽也從那個盤子里拈些菜,對大孃親熱地一聲“妹”,送到大孃的碗里。好像大孃旁邊壓根就沒有坐了個蕾蕾,好像大孃對面壓根就沒有坐了個奶奶。爸爸媽媽不斷揮動手里的筷子,大孃碗里的菜就一下子成了一座小尖山,讓大孃嘴都沒地方放了。蕾蕾當時居然沒有一點嫉妒的意思,奶奶當時也居然沒有一點嫉妒的意思。簡陋的廚房里,小小的餐桌邊,因為有了這幾樣特色菜,因為有了爸爸媽媽對大孃爭先恐后的殷勤,更顯得其樂融融。
可是,這餐團圓飯剛剛吃到半中,大孃臉上的笑就驟然間僵住了。奶奶就神情慌亂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開始坐立不安了。爸爸媽媽臉上桃花一樣艷艷灼灼的笑,就跌到桌子下面,老鼠鉆地一樣地不見了。爸爸媽媽手里的筷子就不再爭先恐后殷勤地向著大孃的碗里飛舞了。接下去,爸爸手里的筷子就重重地壓到盤沿上了。一支煙就從煙盒里“噌”地跳出來蠻不講理地沖進爸爸的嘴里了。濃濃的煙霧就從爸爸嘴巴里鼻孔里呼呼噴出來,張牙舞爪地彌漫了簡陋的廚房,要把廚房撐破了。再接下去,爸爸就怒火沖天地把面前的一個盤子砸了,然后就將一桌子的碗盤肉菜“嘩啦”一聲掀翻在地了。碗盤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大孃就起身沖出廚房,鉆進這幾晚她一直摟著蕾蕾睡覺的那間屋里去了,很快就提著她回家時提的那個棕色皮箱子,踩著院壩里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落滿地的串串紅瓣瓣,掠一股風斜沖過院子出門,在奶奶呼天搶地的哭聲中,頭也不回地遠去了……
蕾蕾童年中幾個最美麗的日子就這樣倏然結束了。
往后的日子里,蕾蕾記得,在這餐不歡而散的晚飯上,大孃和爸爸媽媽其實說了很多話,奶奶也不時插上一句兩句。可大孃說了些什么,爸爸媽媽具體說了些什么,奶奶又插了一句兩句什么,蕾蕾當時應該是都聽見了,但因為當時她想著大孃的玫瑰風車,沒用心聽,都忘記了。她沒有忘記的只是最后三句話。一句是大孃夾帶著哭腔的:“我讓開你們!”另一句是爸爸怒不可遏地沖著遠去的大孃背影喊的:“你滾!滾!你永遠別進我這道門!”再一句就是大孃的身影遠遠地消失后,奶奶一屁股坐到大門外的泥地上,雙手拍膝,呼天搶地的:“天啊,我的老天啊,這是咋的了啊!”
蕾蕾遐想著的玫瑰風車,也就在這場驟然而生的家庭大風暴中,被吹得支離破碎。
風車,蕾蕾其實是見過的。不僅見過,還玩過。這是一種普及到每一個小孩子的鄉村玩具。制作十分簡單。一片大人巴掌樣的四方硬紙片,先對折,再對折,使剪刀沿兩條對折線從四個方向剪裁至中心點附近,四方硬紙片就被剪裁成了四個頂角相連的三角形,再順序地拉每個三角形的一邊外角至中心點,一個角壓住一個角,四個角壓在一起,用一棵準備好的棠梨刺,將疊在一起的四個邊角與中心點疊穿,然后將棠梨刺別到一棵葵花稈板上,或者是包谷稈上。別緊了,一個風車就做成了。手握葵花稈迎風一跑,風車就在風里呼啦啦旋轉起來。這玩藝村里每個小孩都會做,每個小孩都做出來抬著舉著,滿村巷滿河埂滿田壩狂歡撒野。尤其那些正在上學的男孩子們,其中的幾個,甚至不怕大人打屁股,不怕老師喊到黑板前當著全班嚴厲批評,把學校發給的課本的前封和后封,都扯下來,變成滿原野開花的風車了。可這些,是他們這些小屁孩的風車,不是長發飄飄的大孃的風車。要知道,大孃的風車是玫瑰風車!小屁孩做的風車能夠跟大孃做的玫瑰風車相比嗎?換個話兒,家里紅糖拌白面?蒸的粗糕,色與味,能跟商店里賣的玫瑰糕相比嗎?村里使甘蔗水水在鍋里熬稠后倒在木碗里結成的小碗砂糖,色與味,能跟商店里包裝著賣的玫瑰糖相比嗎?不能相比的。就像天和地不能相比,窩在糞糞里的臭屁蟲不能和滿田野上下翻飛的蜻蜓相比一個樣。
大孃做的玫瑰風車,大孃做的玫瑰風車……大孃做的玫瑰風車呵!
好長一段時間里,小小的蕾蕾認定就是爸爸媽媽壞了事,在心里恨透了爸爸媽媽。心想如果那天爸爸媽媽不是突然地回來了,她一定有大孃做的玫瑰風車了;如果那天爸爸媽媽坐的汽車慢一點跑,或者干脆一個車輪子扎到鐵釘上漏了氣,讓爸爸媽媽緊趕慢趕天黑后才回到家,她也一定擁有大孃做的玫瑰風車了。偏不巧的是,大孃剛給自己許下做玫瑰風車的愿,沒多一會兒,爸爸媽媽就忙不迭地突然回來了,就忙不迭地跟大孃吵起來了,就把大孃給氣哭了氣跑了,就把她渴望的玫瑰風車變成一個年年月月傷感破碎的夢了……
大人為什么總喜歡和小孩子作對來著?
關于那一天爸爸媽媽和大孃突然爆發出的爭吵,其背后緣故,在后來的一個個日子里,從爸爸媽媽對著她咬牙切齒罵大孃的話中,從爸爸媽媽不在家時奶奶對她嘮叨的話中,蕾蕾揣摩到了個大概。爸爸媽媽有時沒時地對她說:蕾蕾,你記著,你沒有什么孃。那個人不是你孃,不是。那個人良心黑著呢,是個黑良心家賊。如果不是她良心黑著,蕾蕾你已經住上亮堂堂的新房了,蕾蕾和爸爸媽媽奶奶不用再窩在這幾間窩了幾代人,放個屁都會沖得搖搖晃晃的破房子里了。這個家賊,黑了咱家好多的錢啊。你爺爺在南河縣做了多年的生意賺到的錢,都讓她黑在自己腰包里了。她只是個姑娘,姑娘是往外潑的水。她嫁過人,已經是早潑出去的水了,她憑什么!憑什么!我是你爺爺的獨兒子,你爺爺賺的錢,每一個鈔票角角,都應該是我的,是我的女兒蕾蕾的。可屬于我的錢,屬于我蕾蕾的錢,全讓她黑了。多少錢啊!那些錢,全部換成一百塊的大票子,讓蕾蕾抱,蕾蕾都抱不動!用那些錢蓋成新房子,就是村里數一數二的闊氣房子了。就是蕾蕾將來長大招姑爺,都不用另外蓋房子了。
奶奶卻對她嘮叨說,蕾蕾,別聽你爸你媽瞎嚼,他們在冤枉你孃呢。你爺爺和你孃這幾年在南河縣開商店做生意,是賺了一些錢。可你爺爺到那南河縣做生意前,在東邊另外一個縣地上開廠子,讓人坑了蒙了,欠下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被人逼債逼得連家都不能回了。他們在南河縣賺的錢,光還債,就還了十幾萬。還有你爸爸娶你媽媽欠下的錢,生你時候欠下的錢,兩萬幾三萬,都是用你爺爺和你孃賺的錢還了的。后來,你爺爺病死了,給你爺爺醫病,安埋你爺爺,又是老幾萬。這幾萬,那幾萬,水過破籃子,蕾蕾你說還剩幾點滴?當然啦,你孃手里也真的有點錢,就是轉讓那個商店得了的兩三萬。可摸著良心講,她跟你爺爺兜風兜雨干了七年哪。就是去給人當小工,七年的工錢也不止這點點錢。你爸爸媽媽咋就這樣眼小,咋就這樣看不開,非要盯著你孃那點血汗錢給自己蓋房子呢?他不想想,他好歹還有個家,你大孃呢,離了婚,從那家出來了,如今連個家都沒有啊!還是親哥哥呢,親哥哥呢!
一歲歲往上躥的蕾蕾,一開始就相信奶奶的話多半是真的,而爸爸媽媽的話多半是假的。不是大孃黑了爸爸媽媽,是爸爸媽媽要黑大孃。憑直覺,她認定大孃對她要比爸爸媽媽對她好。大孃才回來幾天,就整天領著蕾蕾玩耍,給蕾蕾好吃東西,逗蕾蕾往瘋里樂,還要給蕾蕾做玫瑰風車。如果不是那天爸爸媽媽突然從老遠的地方回來了,突然就在飯桌上跟大孃吵起來,把大孃氣得哭著走了,一去不回了,蕾蕾一定有大孃做的美麗的玫瑰風車了,讓村里的小伙伴羨慕得淌清口水了。而爸爸媽媽,雖然也經常不在家,經常出門去做工,可在家里的時間也不少呢,有時候大半年的時間就呆在家里,他們就沒有像大孃那樣領過蕾蕾,沒有像大孃那樣逗蕾蕾快樂,特別特別是,他們就從來沒有說過要去小商店里買花花紙給蕾蕾做一個美麗的玫瑰風車。
再一年過去了。再一年過去了。
蕾蕾十三歲了。十三歲的蕾蕾長成一株小白楊,告別了小學校園,成為一名初中生了。
成了初中生的蕾蕾依然在心里思念著多年不見的大孃,遐想著大孃做的屬于蕾蕾的玫瑰風車的那份美麗,回味著大孃的那句話:“玫瑰風車呀,是從大孃心里頭開出的五彩花,又開到蕾蕾心里頭去了。”當然,對于大孃做的玫瑰風車,除了“美麗”,初中生蕾蕾現在還多了一個剛剛學到的形容詞:詩意。
但凡思念大孃的時候,蕾蕾就沮喪得心颼颼地發冷:七年前,大孃丟下滿心盼望玫瑰風車的蕾蕾還有哭天喊地的奶奶,憤然離開了這個家,她還會回來嗎?還會回到這個她長別了整整七年,如今已經煥然一新寬闊的家院里,重新捧起蕾蕾的兩個巴掌,一拍一拍,唱“大風車,溜溜轉,轉得清風剪月亮”,把滿院壩的草葉花花,把天空中飄來飄去的白云,把夜晚的星星和月亮,都唱成蕾蕾依然綠色的心的投影嗎?
十三歲的蕾蕾有時會高高地仰起臉來,問天空中蕩來蕩去的一朵朵潔白的云,大孃會不會回來,大孃什么時候回來?大孃還記得記不得那個玫瑰風車的許諾?蕩來蕩去的云,盡管在高藍的天空中翻飛得那么好看,卻一點也不理解少女蕾蕾的心思,從不給她一個準確的答案。
可是有一天,蕾蕾那也往上長了七年的爸爸,忽然要蕾蕾的奶奶給他一個電話號碼。他說,蕾蕾大孃出去了這多年也沒有回過家,想娘了,都是打電話到村頭的二狗子家,請二狗子奶奶把蕾蕾奶奶悄悄喊去,娘兒倆在電話里見面。就連她在外面結婚,家里都沒有誰去做客。這多不好。現在,他這個做哥哥的,要親自給蕾蕾的大孃掛一個電話,叫蕾蕾的大孃帶著孩子回來在在。反正現在房子寬敞了,明亮了,生活好了,她們回來在多長時間都行。
那年大孃離家出走后,蕾蕾爸爸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再像過去那樣,忙完田地里的,就出門四處找活路干。他不出門了。他說命中只有三碗米,討遍天下不滿升。再后來,他連田地里的活路也很少干了,一古腦丟給蕾蕾媽媽和蕾蕾奶奶。自己整天兒喝酒。喝醉了,就砸東西,就罵人,罵蕾蕾大孃是個大騙子,騙走了他的好日子;罵蕾蕾奶奶是個吃白食的貨,吃了兒子的骨頭吃兒子的筋。最后連蕾蕾媽媽也罵上了,罵蕾蕾媽媽沒本事,不會像別人那樣,從娘家騙一大筆錢,來振興這個家。罵罵咧咧中,這個原本就不富實的小家家,更成了風浪中飄飄搖搖的一只破船。
忽然有一天,蕾蕾的爸爸,當然也是蕾蕾整個的家,時來運轉了。
那天,蕾蕾爸爸從枕頭下翻到了一百五十塊錢。那是蕾蕾媽媽上街賣包谷的錢,藏了,準備著給就要上初中的蕾蕾交費的。他二話不說,立即揣著這一百五十塊錢上城了。他上城其實也沒有什么事情要辦,就是想到城里喝一次酒。有一百五十塊錢在身,他可以在城里把酒喝得很豪氣。在一家牛肉館里,四兩裝的小瓶酒,他一下子就喊了四瓶。下著牛肉喝了三瓶,捏著剩下的一瓶,二麻二麻滿街走,邊走還邊擰開蓋子,小喝一口。走著走著,到了一個彩票銷售點。值班的一個濃妝艷抹的胖女人,見蕾蕾爸爸滿口酒氣走攏,就主動打招呼:“兄弟,買彩票啊。看你紅光滿面,肯定能走大運,來兩張啊!”蕾蕾爸爸又一個二話不說,遞上去一張五十塊的大票,兩塊一張的彩票,一口氣隨機打了二十五張。
后來日子里,蕾蕾爸爸每天幾十遍說,這濃妝艷抹的胖女人,是他的財神奶奶,他家的大救星。
蕾蕾爸爸中了四十萬塊的大獎!扣去百分之二十的稅金,他還得整整三十二萬!
把三十二萬塊錢領回家,蕾蕾爸爸把自己和三十二把新嶄嶄齊整整的百元大鈔反扣到他和蕾蕾媽住的那間黑屋里,又哭又笑又笑又哭折騰了一個白天又一個夜晚。天快亮的時候,蕾蕾媽擔心他瘋了,提來鎬子要破門。也就在這個時候,蕾蕾爸爸出來了。他沒有瘋,只是瘦下去了一圈,眼圈也黑黑的,臉上掛些眼淚的痕跡。他豪氣地向蕾蕾媽媽甩甩頭發:“走,滿村子請工,掀掉這破房子,蓋洋樓!”
半年后,一幢二層鋼混樓在蕾蕾爸爸一甩一甩的長發里拔地而起。
蕾蕾爸爸就是在他用意外財蓋起的洋式新居里,高高蹺著二郎腿,跟蕾蕾奶奶要蕾蕾大孃的電話號碼的。
蕾蕾爸爸的舉動讓蕾蕾很意外,但蕾蕾更多的是欣喜若狂喜出望外。爸爸買彩票發了大財,蓋了洋式的新房,不再把大孃當年那點錢放在眼里了,也就不再咬牙切齒刻骨銘心地恨大孃了。非但不再恨,相反開始想念大孃了,要大孃回來,跟全家也一道分享分享從天而降的意外財帶來的好日子。他們怎么說都是親兄妹,奶奶一雙奶頭上吊大的熱兄熱妹呀!爸爸媽媽和大孃和好了,她渴望了這多年的玫瑰風車,溝開水自淌,又在很近的地方,美麗詩意地向她招手了,她可以實現這份多年的夙愿了。又順山順水地,這些年來她對爸爸媽媽暗生的怨氣,也一掃而光了,覺得爸爸媽媽其實還是自己的好爸爸好媽媽,是大孃的好哥哥好嫂子,是奶奶的好兒子兒媳……精而簡之,就一個字:好!
蕾蕾心里激動,竟然有些失態,撲攏去,一下子抱住她爸爸,在她爸爸胡子拉渣的下巴上,狠狠親了一口,全然沒有了以往的憂郁嫻靜。
蕾蕾爸爸說到做到,從蕾蕾奶奶手里得到了電話號碼,立即就給蕾蕾大孃掛電話。蕾蕾爸爸用的是自己的手機。獎金還沒領到手的時候,得到獲大獎準信的蕾蕾爸爸,就拖了一手推車的大米上街賣了,給自己買了一部手機,一套闊氣的新裝。蕾蕾爸爸一個人上了高高的屋頂,披著西北方向吹來強勁的大風,給遠方的大孃打電話。蕾蕾爸爸打電話時一手叉腰,長發飄飄更像一個瀟灑哥。蕾蕾爸爸在樓頂上講了好半天。好半天后下來,滿臉紅光地向蕾蕾也是向蕾蕾的奶奶宣告,蕾蕾大孃忙過這兩天,就回來。還要帶蕾蕾的姑父和孩子一道回來。
蕾蕾更是一蹦三尺高!
晚上,柔和的燈光下,蕾蕾攤開日記本,開始記日記。蕾蕾自從五年級下學期開始,就有了每天記日記的習慣。蕾蕾的日記有長有短。這天的日記,很短,又很長。這篇很短又很長的日記,就四個字不斷的重復:玫瑰風車!玫瑰風車!玫瑰風車……
這樣四個字不斷重復的日記,在蕾蕾的日記本里,有好多篇。但那些篇日記,記的是少女蕾蕾的失望,傷感,惆悵,迷惘。可今天這篇似乎又在重復的日記,記的卻是少女蕾蕾多年夙愿就要實現時難以抑制的激動、欣悅、幸福、歡暢、喜不自禁。
第二天一早,蕾蕾爸爸又西裝革履地出門去了,走時候也沒跟蕾蕾奶奶說要去干什么,甚至連蕾蕾媽媽都沒跟說一聲。當然這也是這些日子里經常的事,所有家里人誰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的。他無論是出去干什么,都會在睡覺前回來。自從新房落成以后,蕾蕾爸爸從不在外面過夜,夜再深都要回來家里睡覺,回到他和蕾蕾媽媽住的那間屋里,把鼾打得山響。好像不回到自家的新房里他就打不出那驕傲自得的鼾聲。果不其然,遍地血色夕陽的黃昏時,爸爸回來了。回來的不僅是他,還有一份又震動了全村的驚喜:一輛嶄新的小轎車,隨蕾蕾爸爸開進了村,開進了家院。黑色的轎車和銀白色的樓房,兩相輝映,一下子讓半個村的人眼睛都花了。蕾蕾爸爸還不會開車,出錢請人將他們連人帶車送了回來。“全新的,十二萬!”從車里出來,蕾蕾爸爸得意洋洋對蕾蕾媽媽說,“明天,后天,就請這位師傅開著,帶你們去縣城里火車站,接蕾蕾的大姑。”
“你錢燒了!”蕾蕾媽媽叫道,“就剩十多萬塊錢了。那錢說好了雷打不動,存著給蕾蕾將來到北京上大學的。”
蕾蕾爸爸白媽媽一眼:“你懂什么!”
蕾蕾爸爸丟下蕾蕾媽媽不再理睬,走攏正在望著轎車不知所措的蕾蕾,躬下身,抹抹蕾蕾的頭:“乖女兒,前些時候,你不是說,你們班里的誰誰有了電腦。爸爸問你,你想不想也要一部。”
蕾蕾老老實實地:“想。但不敢真的去想。”
“好蕾蕾,不就一部電腦嘛。”蕾蕾爸爸說,“明天,你大孃回來,你就當著她的面跟我要。只要你當著她的面跟我要,你要臺式電腦,我就答應給你買筆記本電腦。你要國產電腦,我就答應給你買進口電腦。”
蕾蕾迷惑地望著她爸爸。她不明白爸爸既然主動提出要給自己買電腦,卻又要等大孃回來,讓她當著大孃的面,向大人討要。十三歲的她實在想不透爸爸葫蘆里究竟賣什么藥。
“再有,我給你買一部女士摩托車,你上學用。”蕾蕾爸爸又說。
蕾蕾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家到學校就一里路,我騎摩托車干啥。真像我媽說的,你錢燒了?”
蕾蕾爸爸堅定地說:“別說一里,就是半里我也要買了給你騎。我要讓人看看,我家蕾蕾過上別人過不上的好日子了。”停了停,“不過有條件的。”
蕾蕾:“什么條件?將來我一定要考上北京的重點大學?”
“不!”蕾蕾爸爸顯然早就準備好了這場談話,他干凈利落地,“條件是,跟電腦一樣。明天,后天,你大孃回來了,你當著你大孃的面跟爸爸要。你要國產的,爸爸就答應給你買進口的。”
蕾蕾抬眼,不認識似的,茫然地打量著她爸爸。慢慢地,慢慢地,十三歲的她,終于明白了,明白她爸爸這兩天所做一切的目的了。
蕾蕾的心又開始疼痛起來,比以前每一次都要疼得厲害。
蕾蕾爸爸顯然一點也沒有看出她心里又陡生的疼痛,囑咐她:“蕾蕾認真記住了啊,你大孃回來,你就照我說的辦。”
“爸爸!”
蕾蕾尖聲叫喊,蛇咬蝎螫一般。她胖胖的臉一下子漲得彤紅,剛有些見形的胸脯,在轎車和樓房錚亮的反光里劇烈地起伏。
她說:“爸爸,你聽好了,蕾蕾什么也不要,不要電腦,不要摩托,就要大孃做的玫瑰風車。”
蕾蕾哭起來。眼淚一串串,嘀噠有聲,同樣錚亮的地板上,濺開一朵朵濕漉漉的淚水玫瑰。每一個花瓣瓣上,都流著一個十三歲少女的痛……
責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