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我必須經過的村子里,總看見兩棵老緬樹。
老緬樹已經不再稀奇,因為在我的地里,就已經種了許多。稀奇的是村子里的老緬樹下,總有許多人休閑著。在變換著的人群里,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年人也有年輕人。當然,許多娃娃都是大人帶去的。娃娃們在學習著學校里學不到的東西,那就是直接關乎他們一生的真實內容。這些內容由這里的成年人演示著。
這些娃娃們也許會明白,這些大人們的今天,就是他們自己的將來。
我很難走進他們中間去,因為,他們似乎已無事可做;而我,總有許多事情等著去做。但是,某一次我經過的時候,被他們很親熱地招呼之后,我猛然覺得世道有些不公平。因為,他們在溫飽中消磨了一天的時光,一天的時光卻在溫飽中消磨著我。
在眼前的這片土地上,溫飽已經不是問題了。而我,已完成了從欠別人許多債到別人欠我一點債的轉折。這對于一個在土地上想做出點奇跡,以實現個人的某種目的,并作為一生的榮耀的人來說,無疑是偉大的壯舉。
壯舉是常常會引起別人的關注的。漸漸地,我發覺一村子的眼光都對準了我。甚至,他們看見了我的正面的時候,還會從各種渠道去發現我的背面。在那兩棵老緬樹下,我也常常會被他們塑造成另外一個人。
“你把果園承包給會澤人了,對嗎?”問我這話的不止一個人?!皼]有,只是梨樹項目在合作經營?!蔽液苄⌒牡剡@樣回答。
“你養了五千只雞,對嗎?”問我這話的不止一人。
“不對,只有三千只”。我很謹慎地這樣回答。
“你的水塘里沒有鯽魚,對嗎?”問我這話的人不止一個。
“對,因為放魚苗的時候買不到?!蔽液苓z憾地這樣回答。
當然,有時候也會有人先給我敬上一根煙,然后抬頭看看天空,似乎自語地對我說:“天氣冷了?!边@個時候,我會回答說:“是啊,該多穿件衣服了!”
這就是我和這一村子人的全部關系。這樣的關系,浸泡在十年的時間里。但是,我從來不想把關系發展得更親密一些。因為,在我一個人的山地上,我對周圍都充滿著警惕。
在一個人的眼睛里,我的山地廣袤無比。就此,我曾經嚇唬過城市里來的客人。我說:“走一圈,你最好帶點干糧?!钡?,面對著客人們驚詫的目光,關切而又疑惑的詢問,我總會用臉上的笑容和自信去作回答。
我的房屋很多,許多房屋分散地坐落在便于守護的不同的地方。我獨身一人,起居在被稱作中心房子的曾經做過“農家樂”的建筑群里。我討厭圍墻,因此就沒有圍墻。推開房門,外面便是林地了。秋天的晚上,口渴的時候,我會把手伸到門外去,摘一個梨果進來,咬上兩口。我對我的客人說:“這樣的夜晚會讓我愜意無比,甚至想象著去和蒲松齡筆下的書生、狐仙們游戲。而對于那些活著的可能騷擾我的山外來客,即便我的耳朵睡著了,每一個毛孔都有著敏銳的知覺,它們會及時而準確地告訴我:‘哪一聲響動是松鼠,哪一種氣味是躍出水面的魚腥’”。當然,肯定地不可避免地會有山外來客,也會有來自森林的某種對人類兇殘的動物。但是,它們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的門前。
我的門前安寧、祥和。而且,時時地生長著一些詩意。
這個村子里有一個老年協會。對于那些在土地上操勞了一輩子的老年人來說,他們是應該有一個安度晚年的環境的。老年協會中的老年男人們,他們同在一個村子里,度過了許多色彩斑斕的時光。而時光呢,也許已經淹沒了他們曾經的苦難。因此,互相之間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要說的話,一定也早已說定了。那么,每天都聚在一起,夏天的時候,進房里去,很涼;冬天的時候,到院子里去,很暖。然后圍一張方桌,用麻將來交流積累了一生的運氣和智慧。而那些老年女人呢,她們已經把生育兒女時的陣痛丟在了遠方,也許,還有鍋碗瓢盆和豬雞牛羊。因此,她們已有足夠的時間來回憶她們曾經的光彩;也有足夠的時間來把她們曾經的青春重新彩排。這就讓我經常看到她們一群群地穿紅掛綠,臉上還抹些脂粉。同時,她們還把山那邊大理壩子的白族的東西也弄了些過來,跳起了類似“霸王鞭”一般的舞蹈。
每個人都會在不知不覺的時光中老去,我也一樣。我在理解著他們的時候卻無法理解我自己,因為我還來不及去想我老去的時候應該怎樣生活。
我突然地引起了老年協會的關注是我的悲哀。請柬作證。每年陰歷九九重陽節的時候,之前四五天的樣子,我都會收到他們的請柬。那意思就是參加活動和吃飯。禮是一定要送的,但我總是遠遠地躲著,我害怕老年人把暮氣傳染給我。
距離會產生一種美。我在享受著距離美的同時,和這一村子的人際關系,也保持著一種平衡。盡管我時時警惕著平衡中的某些不平衡的因素。但是,這近似完美的平衡,還是在一次偶然的事件中被打破了。在那段不愉快的日子里,我的果園熱鬧異常、雞飛狗跳。我的這個性質特殊的村子里的臨時村民們,被沖擊得惶惶不可終日,緊張地提防著在朗朗麗日下的更大的人禍。
在這次事件中,我認為罪魁禍首一定是我。但是,這個村子的村長說:“我知道你已經把梨樹承包給了會澤人,我們就是要給會澤人一點教訓!”
這是一塊曾經產生過南詔輝煌歷史的土地。會澤也曾經是南詔統治下的轄區。但是,今天的會澤人也許一點也不知道這段歷史。因此,他們抓住了七八個偷梨的中年婦女和十余歲的小男孩的時候,竟然打了他們還把他們罰了跪在地上。
那時我在房間里,正津津有味地捧著美國作家梭羅著名的散文集《瓦爾登湖》,并把我的果園也想象成瓦爾登湖畔的某一處風景。因此,我極草率地給鎮派出所打了個電話。我寄希望于派出所的民警們能妥善地處理此事,好讓我保持著與《瓦爾登湖》有關的美好心境。這一天,剩下的時光與昨天的時光一模一樣。晚上,我還做了一個暢游瓦爾登湖的好夢。
土地上發生這樣的事情并不奇怪。古今中外,戰爭的動因也大都與土地有關。因此,才有了正義的戰爭和非正義的戰爭。而且,每一次戰爭,都以無數人的鮮血和生命為代價。而引起戰爭的真正的罪魁禍首,并不是某一個人而是某一塊土地。所以,假如我沒有土地,就不會有梨樹;假如沒有梨樹,就不會有梨果;假如沒有梨果,就不會引起那些婦女和小孩的貪欲。
至于挨打和打人的關系,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挨打的這個群體方面,他們看見樹上結著梨果,心里明白:雖然不是我的,但我想吃。而且,摘一個僅夠我吃,那么別人呢,別人也會有想吃的時候。所以,我干脆就背個背籮。但是,當背籮快裝滿或者已裝滿的時候,竟然被抓住了。那么,在來路上碰見的那些人,他們背籮也是滿滿的,為什么就不去抓住他們呢?這時候,心里有了對比,嘴里便有些硬氣。那么,在打人的群體方面,他們更是堅守著一個受之久遠的信念: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不是你的,更何況從滇東來到滇西,一年的辛苦,就為了變賣幾個養家糊口的錢。你敢偷,還嘴硬,我打你!
本來,偷東西的已經偷了,打人的也已經打了,派出所也已經盡到教育之責了,事情也就應該這樣了。土地上的事情嘛,本來也就這么簡單。
土地上的事情復雜得很。這是我剛上山的時候,就有好心人對我如是說。果然,第二天上午太陽剛冒山不久,就有兩個中年人開著拖拉機上山來,找我麻煩。緊接著,又來了三個人,又來了五個人。還有更多的,正在陸陸續續地來著。當然,這個時候,派出所是要被請來控制局面的,村社干部是要被請來調解的。但是,當以上這些人還沒有到齊的時候,一位老婦人就氣憤異常地打了會澤人幾下。因為,老婦人的身后有兩個虎視眈眈的兒子,兒子身后還有偷梨被打的孫子。孫子的身后呢,還涌動著更多的男人女人們。
會澤人也是農民,只不過你在滇西我在滇東。打人的行為確實構成了打和被打的性質,但只不過在皮肉上短暫地有點不愉快的感覺罷了,誰打誰都不至于傷筋動骨。你瞧,昨天被打的今天精神抖擻,今天被打的也不過就像被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只是,這種痛是痛在心里,皮肉只不過起個傳導作用而已。于是,會澤人準備拼命了,拿起了鋤頭和木棒。
我別無選擇地站在兩伙人中間。抱住一個拿鋤頭的,又用腳勾住一個拿木棒的。眼睛看著即將第二次被打的那伙人,嘴里也不住勸說著,同時把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拉。因為,我不想在我眼前發生無謂的犧牲。
打不起來是件好事。但是,有的時候,能打起來恐怕才是更好的事。由于會澤人拿了鋤頭、棒棒是事實。因此,調解時就淡漠了老婦人先出手的事實。而且,老婦人嘛,能打到那里去?于是,所來者似乎更占了理由,頭天偷梨被打的幾個,更是全身都痛。有個別的,涕淚俱下,說著說著就痛得躺到了地上。由于會澤人感激我的袒護和據理力爭,由于偷梨這方的所有言行都把我撇到一邊。因此,在調解現場,我卻有著一種看游戲的感覺。因為,我知道導演是誰。
這件事熱鬧了好多天。派出所撤退的時候把善后交給了村委會。當然,在我的土地上,到吃飯的時候我得去給所有人做飯,那些全身疼痛的人,我得送他們去醫院檢查。至于煙酒茶,那更是必不可少的。任何戲劇,高潮過后必然是尾聲。讓我想不到的是,此事中高潮卻一起再起,到第五天的時候,有約三十多人到鎮司法所去,要求司法解決。
司法是很難解決的,因此,司法并沒有解決。
村長在電話里對我說:“就那幾個人,鬧不到哪里去,沒事!”
果然沒事。我的土地又恢復了一如繼往的寧靜。
在同一塊天空下,有一片云從你頭上飄過的時候,這片云也正從我頭上飄過;有一場雨降到你的地里的時候,這場雨也正降到我的地里;你的煙囪冒煙的時候,我的煙囪也在冒煙;你說你勞累了一年的時候,我說我比你還更勞累。如此,當我們都寂寞著的時候,不妨去看看豬雞牛羊打架;當我們不寂寞的時候,不妨借你敬給我煙,我敬給你火的機會,說說天氣、說說收成。
老年協會里什么都沒有發生,我又收到了一張大紅的請柬。由此我想,“九九”真是個好節日啊,你瞧,田野里一片豐收景象!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