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下雨,但我還是決定去大理古城走走。
古城和下關,現在都稱為大理,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地方。下關從一座灰蒙蒙的小城一天天成長,一點點蛻變,已成為一座大氣、美麗的城市。古城則是婉約的,細致的。從十多年前我見到它,到如今,它從一座寧靜溫婉的小城,變身成一個環境典雅的購物、消遣場所。過去一直反感商業味太濃太重的地方,特別是把一個清悠的小城改裝成一個市場更是厭惡,但隨著世事的磨礪,漸漸接受了這一切。畢竟,對于當地的居民而言,一個清冷的優雅小城,遠遠比不上一個喧嘩的繁雜市場來得實惠。
不過,我仍記得十余年前第一次見到古城的那個清晨。那晚,我們下榻下關,天未亮就趕往古城。進入古城時,天剛蒙蒙亮。古城還半睡半醒,臨街的許多門面都關得緊緊的,賣早點的小販已支起了攤子。這么早趕到古城,只為了它的稀豆粉。小販十分和善,稀豆粉也地道,又稠又香,我們七、八人就坐在街邊的長條凳上,吃得不亦樂乎。有人同小販聊開了:“到昆明開家店,一定比這里賺得多。”怎知小販不為所動:“我若到了昆明,稀豆粉一定會越做越清,最后和昆明的沒有兩樣。”眾人大笑。
那時的古城,古樸,安靜。
此后,又過了八、九年,我重新進入大理。這時的大理已今非昔比,再也不是那座“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小城。街上所有的房屋都成了商店,賣銀器、扎染和刺繡品。街面上還有許多小吃店,故意做得很古樸的樣子。再一年去,古城正在挖河道,要像麗江一樣,讓水在城里流淌。又一年,那些水已是古城的“熟客”。這三次到古城,于我是個轉變,從發現它變成了一個市場后有些失望,到擔心它會否畫虎反類犬的憂忡,再到終于平靜地接受這一切。有年國慶節去古城,越發感覺它真是一個大市場,導游的小廣播此起彼伏,沒一刻停歇,游人喧喧嚷嚷,雜亂不已。我匆匆避開。雖然有些失望,但不擔心,我知道在來來往往的路途中,大理并不是一個離開后就完全告別了的城市,我總還會再來,并找回它的靜。
這個深秋到大理,仍住下關。得了一天的空閑時間,我決定去古城走走,雖然雨一直不停歇。因為古城的改變,使得我對它的向往并不那么深濃,但倘若到了大理,不去古城,又有些意猶未盡。
整整一天,獨自一人,在大理古城。這于我而言,好像是筆財富。也許,我能夠去大理市博物館,看看花,敲敲鐘;也許,可以坐在洋人街的一間小店里,要壺酥油茶,一面喝一面看街面上來來往往的人;又或許,還可以到玉洱園,看雨水滴在池面蕩起的紋痕。這讓我有些興奮。每天在一個圈里按部就班,歲月已被熬成一個模子,所有的時光都從那里穿過,澆鑄成一成不變的日子。逃離了那個模子,就可以不掛念什么,不向往什么,靜靜享受這一刻的生命。因而很有幾分懷念數年前那個在麗江束河的下午,我獨自一人在園子里,菜花正開,水不停地從腳前流過,偶有馬走來,鈴聲叮當,我坐在木桌前,什么也不想,任日光一寸一寸向西移動。要在大理古城找這樣一個可以任我閑坐的地方并不難,但我不著急。
許是雨的緣故,又或還太早,行人不多,但店輔的門都打開了。依然是那些純銀的飾品和古樸的包。現在這些布包已開始走精致路線,不再如過去一樣,價格便宜,做得也粗糙。精致而工藝繁瑣的布包,根據其繁瑣的程度來定價格的高低,有時小小一個零錢包,價格就到了三、四十。看著看著就心動了,有做成南瓜式樣的,有做成兔子模樣的,還有長長的魚和大眼睛的貓頭鷹,都是厚厚的雙層棉布做成,摸著手感特別好,每一種造型都讓人愛不釋手。如果我要買這么多的小包,就得有一個很大的包來裝,于是又挑大包。終于看中一個,大得像個行囊,幾分隨意幾分古樸,而且夾層足夠多,每一層都有拉鏈。一問價,一百六十八。這讓我驚訝:一個布包,又沒什么牌子,哪里值這個價。賣包的女孩見我猶豫,立即說:“大家都是本地人,我給你打八折。”我只是沒有講普通話而已,不知怎么就成了本地人,何況八折也太貴。我退出店來。又進了幾家店,都看到那個包,不是一百八打八折,就是一百六打八折。價格都不固定,哪來的折扣。
走著走著,就到了一條略為僻靜的街道。又進一家店,那個包,八十塊。店主不像正街那些店里的售貨員一樣,打扮成白族模樣。她已中年,皮膚有些黑,大理本地口音,笑容可掬:“進來看看,不買也沒關系,避避雨再走。”進店一一問價,南瓜包、兔子包、繡花包,做工都一樣精致,但價位都比較低,別家三十五一個的鯉魚包,這里只十八塊。不再費神講價,一個包一個包地挑。店主又一一介紹,說南瓜包最費工時,每“一瓣南瓜”都是一塊布,如此拼湊而成,現在看著不怎樣,裝滿了東西就特別好看,圓滾滾的。黑布上鑲了幾朵小花的布包最是雅致,她建議挑一只花朵比較艷的,因黑布已夠素了。這樣聊著、挑著,不知不覺就在店里選了大大小小的許多包。店主計價時,主動說:“這么多,再讓你些。”我笑:“謝謝。”付了錢準備走,她挽留:“坐一會再走,外面還在下雨。”我說:“沒關系,下次再來。”還沒出門,她又追過來:“別忘了你的傘,在門外的盆里。”
出門一看時間,竟在店內消磨了近兩個小時。盡管這家店的門前也是垂柳依依,流水潺潺,但下次再來,斷不會找錯。
午飯后,街上行人多了起來,盡管雨仍在下,游人依然興致不減,這里留影,那里購物。
走著走著,我發現鞋子濕了。雨水落在石板上并不四處流淌,而是積在凸凹不平的表面。我喜歡石板鋪的路,整潔中有份悠遠的韻味。但喜歡歸喜歡,我的鞋子卻不能適應:鞋底太軟太薄,走在不甚平整的路上就有些異樣。而且,一直浸在雨里,鞋子一側脫膠了。
我開始找補鞋匠。問一環衛工,她說這里有三位補鞋匠,不遠處的那位因為下雨,沒有來,她讓我往前走,到十字路口,若另一位也不在,就順街往上走,那里還有一位。我依她所言,一路找了去,可十字街沒有,往上走也沒有。又問街邊一賣刺繡的女子,她告訴我:下面十字街有一位。我剛想說那里沒有,她卻像想起了什么:“跟我來。”她攤子也不看了,帶我朝前走,走了五十余步,就到一家賣繡花鞋的小店前,她同店里一男子嘰嘰咕咕幾句,然后對我說:“他可以補。”說完就走了。我有幾分詫異:我穿的可不是繡花鞋,他怎么補?于是連謝都忘了對那女子說。
店主問我:“你的鞋怎么了?”我脫了讓他看,他說:“這個粘不好。”一轉眼,他就不知從哪里拿出工具來,竟是時常見到的,街邊那些補鞋匠們的工具:縫革機膠水皮革什么的。
他的手洗得很干凈,不像許多補鞋匠一樣,手上裂了很深的口子,里面黑黝黝的。見他拿著鞋,我有些不好意思。鞋不臟,在雨水里泡了這么久,灰都泡沒了,但不管怎樣,哪有這店里的鞋光鮮。他的手,應是拿繡花鞋的。
于是問他是不是不打算補鞋了?都不出去擺攤。他說要補的,只是下雨了,不想出去,反正街坊要補鞋都會拿到家里來。
這時他妻子走了進來,他立即就說:“拖鞋呢?找來給她穿。”
那是雙布拖鞋,干凈軟和。
他就坐在店里幫我補鞋,他妻子也坐下來,做繡花鞋。比起繡花鞋,我還是比較中意腳上的拖鞋:“拖鞋也是你做的?”她笑了:“買的。”店主說:“要做這個很簡單。”于是就開始說做鞋的工序步驟。我說那怎么不做了賣,他說這個不好賣。我有幾分遺憾,那么好穿的布拖鞋,卻不知上哪里去買。
鞋補好后,我付了錢打算離開。他妻子忙提醒我:“你的相機不要隨手放,一定要掛在身上。還有你的包,一定要拉上拉鏈。”我笑:“知道了,謝謝。”她反而有幾分不好意思:“進家來倒沒什么,進店去,有時就說不清了。”我完全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家,是這里;店,是正街上的那些,雖然她也賣包賣鞋。她家門口也掛著整條街都掛滿了的鯉魚包出售,用紅布和碎花布做成,我本來覺得這種包只能掛家里做裝飾,沒多少意思。但轉念一想,這樣的人家賣這樣的包,雖然貨品相同,但意味卻是不一樣的,于是挑了一只,打算回家掛起來。
洋人街上有許多店,都裝修得很別致,好像在力求一種和古鎮相吻合的格調,又好像在標榜一種獨特的個性。店內店外的桌椅幾乎都是原木原色,簡單,古樸,營造著一種悠遠的氛圍。有的桌上鋪一塊用手工織就的、土到極致的花布,有的桌上放一個圓墩墩沒經過修飾的土陶罐,里面插一把雛菊。這樣的布置讓人感覺有幾分柔軟。
無論是從農村出來的還是出生在城市里的人,好像都有一種天性,就是對田園牧歌生活的向往。
記得有一年,我在大理古城閑逛。夜色降臨時正巧走到洋人街,昏黃的燈火點綴出一派溫馨。這時幾乎所有的店都已人滿,終于尋得一家略為清靜的坐進去,隨意點了食物和飲品后,四處張望。桌上竹編的小籃中盛有許多如麻子般大小的果實,就問道:“這是什么?”
“青稞,炒熟了的,可以吃。”
一聽這名字大喜——十多年前就知道這一食物,并吃過青稞炒面,喝過青稞酒,卻一直不得見其真面目。青稞的形狀如麥子,只是細小些,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味道。我之所以心儀已久是因為青稞出產于迪慶。
烤牦牛肉抬上來時我才明白,此咖啡屋展現的是迪慶風情:經輪、燭臺,以及墻上的飾物均是迪慶所特有的。燈光暗暗,卻別有一股懶洋洋的味道,粉粉的雛菊插在土陶瓶中,俏生生的花瓣伸展得似在伸一個長長的懶腰。在這樣的環境里,無論是烤肉還是玉米花或酸梅汁又或酥油茶均十分美味。
大理和中甸均是我所向往的地方,在大理置身于充滿中甸風情的咖啡屋中,這本身就讓人思緒迷蒙,就似實現了雙重的夢想,此情此景又昭示了永不滿足于此身所在之地的矛盾心理,而這正是它成功地引誘了我的原因。于是想到了許多年前,我哄一位外省的朋友到大理定居:“多年后我來找你,穿過小橋流水,轉過一堵描著水墨畫的院墻,‘吱’地推開一扇木門,只見你的小女兒從茶花叢間探出頭來。”
那位朋友激動異常:“好好好,我這就趕去大理娶位白族女子。”
我沒有想到他那么好哄,一時反而語塞。這時才明白過來,其實他早就對現實有種疏離感,是我那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勾出了一幅他久已向往而又藏在內心深處的田園景象,因而一時失態。
一年后,又到大理古城,我帶了女兒去洋人街閑坐。有家店,名為“一線天”,可以坐到閣樓上,看樓下人流和水流。女兒還小,不懂得這份意趣,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那碟炸土豆上。我則依在欄邊,靜靜享受這個夜晚。我以為,女兒不會記得這樣的一個夜晚,但后來的一些年里,問起女兒,她依然記得那小小的閣樓和炸土豆,稱最是美味。
這些都是景物投影到我記憶里的,因此使得我以為,可以在它們身上找到我想要的那一份溫潤:田園牧歌的,古樸悠遠的。好像已現代得很久很久了,厭倦了這樣一種工業味太濃的生活,何況繁雜的日程已把生活磨損得沒有棱角,于是有些想返璞歸真,卻又做不到樸實無華,那就尋個這樣的小店坐下來,把時光慢慢消磨,也許許久許久后都還記得,那一小截圓潤的光陰。如此種種就是我因可以有一整天的時光在古城打發而擁有的喜悅。
然而這一天,我沒能夠如愿地坐到洋人街看人來人往,也沒有在玉洱園看雨水落在池面。
離開古城的時候,雨還在下,而我心滿意足,因我看到了久遠而又醇厚的純樸。純樸在補鞋的夫婦和賣包的女子那里,不用古樸的家具,又或老舊的門面擺出樣子來。它鮮活靈動,且十分自然地存留在他們身上。這才是我心中的田園,遠比從垂柳流水中,從各種費盡心機的裝飾中尋到的那點點慰藉來得更加真實。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