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突然病倒了。
接到姐姐撥打的電話,我立即從鄉下驅車直奔縣醫院。我心里很清楚,要是一般的小痛小病,母親只會自己默默地扛著,絕不會上醫院的。更何況是從百里外的老家送到縣醫院。聯想到這里,胸中一陣隱隱作痛,仿佛有一只貓爪正使勁地撕扯著我的心尖。此時,我恨不得馬上趕到母親身旁,坐下來,靜靜地陪伴著母親,給病痛中的母親以些許的撫慰……
這些年,一直忙于工作和繁雜的事務,很少有機會陪伴一下母親。直到有一天,突然發現母親已日漸衰老,滄桑的面龐又增添了許多深深的皺紋,走路、做事都遠不如先前利落,才感覺作為人子,我們對母親的關心實在是太少了。母親給予我們很多,我們卻虧欠了母親很多。我為此而深感內疚,“母親”這個原本平常而簡單的詞匯,在心底突然光鮮而豐富起來。
記得幾天前,我因氣管炎引發重感冒,連續數日咳嗽不止,頭痛不已,吃什么吐什么,晚上更是整夜不能入眠,身體極度虛弱。母親聞訊后,專程從老家趕來看我。那天,母親硬拉著我到縣城一個老中醫家看病,在聽完母親詳細的病情介紹后,老中醫很快掌握了病情。我家其實離老中醫家不遠,只隔著一片小小的田野。看完病抓完藥后,我和母親決計慢慢步行回家。母親慢慢走在前面,我緊隨其后。幾天沒出來走動,大地已是一片生機,看著綠綠的垂柳,青青的稻田,汩汩的流水,感到精神好了許多。走著走著,母親突然扶住路邊的一棵柳樹停了下來,只見她用左手蒙住嘴,頭微微向上揚,對著刺眼的太陽,淚珠從母親的眼中流了出來,有點混濁,但在陽光的照射下依然閃亮。“阿嚏!”母親終于打出了一個長長的噴嚏。伴隨著噴嚏聲,母親渾身一陣震顫,腰猛地彎了下來。這聲長長的噴嚏聲讓我猛然驚覺母親其實已經患重感冒多日,可剛才看病的時候,我卻想不起也給她看,抓上一付藥!我的心立即像刀割一樣難受,我已是為人夫為人父了,怎么還能如此忽視對母親的關心呢?想到這,我的淚奪眶而出,急忙過去扶住母親,可卻不知說什么才好,只是輕輕地捶著母親的背,希望能讓她好受些,我負疚的心能夠獲得一些安慰。母親轉過頭來,見我擔心,便輕松地說:“我沒事,吃熱了,回家喝點水就好了”。看著母親因高燒而變得暗紅的臉色和皴裂的嘴唇,我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撲嗖撲嗖往下掉。母親見我滿臉淚水,一下子緊張起來,焦急的問:“是不是頭又疼了?”我低著頭,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心想,母親呀,您總是一心想著兒女,從不關心自己?母親呀,此時我是疼,可那是心疼呀!……
母親用雙手使勁撐著大腿,艱難地站了起來。我們繼續往回走。看著母親一跛一跛的背影,我的眼中一片模糊,平生第一次感到母親的腳步是如此地沉重。注定,母親的這個背影將在我心中定格成永恒的傷痛。
母親是一個多災多難的人。我11歲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險些奪去了她的生命。那時母親在做服裝生意,那天母親坐手扶拖拉機到附近一個叫永和的山區鄉鎮趕集,在回來的路上,拖拉機翻了,母親摔得最重,診斷為盆骨碎裂,要命的是裂開的骨頭離腸子只一公分距離。鄉上的醫生說沒救了,縣上的醫生說救活也站不起來了,全家上下都亂成了一鍋粥。幸好,小城醫術最為精湛的醫生是我家族中的阿叔,在他的主持救治下,母親的生命被救了過來。但要修復碎裂的盆骨,就得實施一種叫“牽引”的治療術。剛脫離生命危險的母親,又開始了一個痛苦的治療過程。母親平躺在病床上,雙腳卻被高高吊起,兩根結實的布條,一頭拴著母親的腳,另一頭越過病床上方的鋼架,吊墜起一疊磚頭。當時的醫療水平,就是靠如此原始的醫術,來讓骨頭復位的。通過一年多的“牽引”,母親的骨頭奇跡般復位了,但由于長時間吊著,雙腳變得僵直,彎不下來了。叔叔說,現在只有靠家人精心照護,母親自己頑強鍛煉,才有可能重新走出去。母親出院回家治療后,兩個姐姐再無心讀書,輪流照顧在母親身旁,每天從不間斷地用熱毛巾幫母親捂腿,用手幫母親揉腳。父親還專門弄來三七搗碎,給母親吞服。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家人的精心照顧下,母親的腿腳慢慢有了血色,僵直部分也逐漸柔軟下來,終于可以微微活動一點了。我們全家都為母親的治療有這小小的起色而激動不已,可叔叔回來看后卻說,這樣下去離下地鍛煉還太遙遠,雙腳再長時間得不到鍛煉就會迅速萎縮,那就糟了。叔叔說,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使勁把小腿和大腿之間的關節硬折過來。天哪,這樣母親要承受多么巨烈的疼痛!可我們在征求母親的意見時,母親卻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在叔叔給母親施行這項治療時,我和姐姐都不敢看。隨著一聲慘叫,母親的腿關節被叔叔硬板折了過來。從此,母親每天忍著刺骨的疼痛,憑著兩條拐杖,晨練暮練,暮練晨練,日復一日,從不間斷。半年后,憑著超越常人的毅力,母親硬是站起來了,走了出去……后來母親又挑起了家庭的重擔,又開始了她沒日沒夜的服裝生意,三天兩頭跑省城調運成品。每當母親大包小包地扛著調運的衣服健步趕往車站乘車的時候,誰也想象不到母親曾受過如此大的磨難。
通過這件事,我更加由衷地敬佩母親,敬佩母親的堅強,敬佩母親的勤勞。母親憑著她的汗水和智慧,使全家的生活又好了起來。父親去世后,母親又接了父親的“班”,改為伺弄花草,以花養心。我想,這也許是母親對父親的一種懷念。父親生前栽種下的那些花木,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不但長勢很好,而且又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前兩年“茶花熱”,母親在那幾棵名茶上大賺了一把。母親開玩笑說:“這一定是你父親保佑,讓我發了點小財。”母親常說,無論花草還是蟲魚,只要是有生命的東西,你都要善待它。只有善待它們,它們才會給你應有的回報。我家的每一株花木,都是母親用愛心精心培育出來的,萌發出的每一個花蕾每一星嫩芽,都傾注著母親灼熱的汗水,母親能夠以花生財,也在情理之中。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從未開口向兒女們要過一分錢。相反,母親還經常拿出自己掙的錢來補貼我們的家用。無論是平時病痛、還是家中老屋的修補,母親花的都自己的錢。她常說,現在她還能動,還能掙錢,用不著花我們的錢。
不知是哪位哲人說過:“什么都可以等待,唯有孝心不能等。”是的,孝敬老人是不能等的,如果要等,等來的將是無盡的后悔。因為你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老人會突然撒手離你而去。可能有人會說:“我父母身體很好,也很有錢,目前還不需要我們盡孝”。我完全不贊成這種說法,因為無論老人身體好壞,無論有錢沒錢,他們都需要我們關心、需要我們照顧,需要我們盡一份孝心。一個沒有孝心的人,是不會站得太高,走得太遠的。因為他心中沒有善、沒有愛,這就注定他不會有大的胸襟、大的境界。
一路想著,車不覺已到醫院。此時,母親打完止痛針后已經睡熟。母親這次住院,就是因為那次車禍留下的后遺癥——盆腔“股骨頭”壞死。也就是說,母親的這個“骨頭”已停止了工作,今后她每走一步路都會產生不同程度的疼痛。我靜靜地坐在床邊,仔細地端詳著母親。說實話,我以前還從未這樣近距離看過母親。母親是真的老了,額頭和臉盤上那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流淌過多少歲月的艱辛,昭示著多少世事的滄桑,但每一道皺紋,都鐫刻著對兒女們無盡的愛和牽掛……
母親似乎感到我在身邊,臉上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我明白,母親是在告訴我:什么樣的苦她沒有受過,這點苦又算得了什么。
我在心底暗暗為母親加油:母親,你一定能再次平安地挺過這一關!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