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廢墟
來的時候,只料想它換了新顏,即便與記憶有所差池,也在準備當中。未曾料想的是只遙遙一瞥,它就如同尚未講完便突然畫上了句號的神秘話語一樣深深將我擊中,唐突、殘缺得令人難受。在無任何回旋余地的境地里,我的情感同它一般,殘破如一片廢墟。
十四年來,它如同鬼魅一般,緊纏著我的夢境,驅之不散。
十四年以來,它纏綿如情人,反復復制著我的記憶,在任何回憶的段落里,都可見它的蹤跡。
它是我的出生地,我成長的家園,我童年噩夢與幻想的發源地,是我無數次出現在文學作品當中可以喻之為原鄉、夢境與孕育的神秘所在。而今,它竟然在我毫無防備之下,消失于一片廢墟之中。
殘破的圍墻、銹跡斑駁的鐵門、遍地的殘磚斷瓦和土坯、茅草叢生的院落……它的猝不及防讓我積蓄的情感來不及傾訴便徹底流產,它離去的絕決令我頓時失語,再沒有任何申辯的能力和傾訴的欲望。
記憶碎片之游戲
記憶中,在縣城西北角的山腳下,一片平坦的高地里三家單位如孿生姐妹一樣相依相傍,它們分別是黨校、農機站和良種場。它們之間親密而簡單的關系使得彼此間只有一堵低矮的圍墻或是一扇單薄的鐵門阻隔,黨校依著農機站,農機站套著良種場。然而,那堵低矮的圍墻和單薄的鐵門注定是鎖不住我們孩子的天性的,非但如此,為了節省時間,使兩地距離變得更短,我們經常隨便提提胯便從這個單位跨到那個單位了。看著眼前驟然變換的風景,我們驚異于“魔術”的神奇。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沒有芭比娃娃、變形金剛、沒有電動小摩托和碰碰車,更沒有迪士尼樂園和電腦,可是我們有使不完的精力和時間,我們要玩、要游戲,這是任何困難年代都無法磨滅的孩子天性。
沒有,我們就來變。撿到的玻璃珠,泥地里挖個洞就可以彈珠子;差不多大小的石子,手背上一顛就可以抓子玩;一根舊毛線手指頭一翻便是“翻股”;樹上折下來的樹丫杈皮筋一綁就可以打鳥;撿到的破輪胎皮轉著圈細細剪下來就可以跳繩;溝邊撿來的電池蓋搞頭更大,藍色最少見,給它派個將軍,黑色師長,紅色士兵,咦里哇啦亂派一氣,高高一撂猛砸下來,十幾雙眼睛就盯著散落一地的電池蓋,正面是贏了的子,可以撿起來,玩家還有機會對著反面的電池蓋盡力“呸”一下以贏取更多的“子”,因為“呸”那一下子,我們便形象地給這個游戲叫作玩“呸”。往往一輪下來,每個小伙伴都是灰頭土臉,口干舌燥,卻是不亦樂乎得很。
三毛在《拾荒夢》里詳盡描寫過幼時撿東西的樂趣,每次看都啞然失笑,讓人興奮不已。其實,在物資匱乏年代的孩子,誰沒有懷揣過一個美麗的拾荒夢呢?
現在的孩子根本無法想象當年垃圾場對我們那一代孩子的誘惑。一個破舊的塑料發夾、半面鏡子、幾張亮晶晶的糖紙……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撿到一分或兩分的一個硬幣,在燦爛的太陽光下,這些東西無一例外都閃爍著灼灼的光芒,吸引著孩童貪婪的目光。當然,那個年代諸如塑料袋、衛生紙之類的白色垃圾也是極少見的,有的只是正反面都密密麻麻寫滿算滿的小楷本、算術本的殘張斷片。除了我,其他孩子是不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的。而我,總是饒有興味地將它們撿拼起來,獨自猜度這字出自誰的筆下?這個句子造得如何?這篇無頭無尾的作文作得怎樣?接下來他會怎么作?這其中細細玩味的奧妙,只能獨自體味。就如同當初在垃圾場撅著屁股翻找半天的獨特感受,也是與人分享不來的。我們當然不滿足于這些。我們希望生活是流動的,而不是一成不變的,所以就需要尋覓,不斷開拓疆場。
良種場的籃球場——說是籃球場,卻從來沒有見過籃球架。現在想來,那塊特意用水泥打出來的硬化地叫做打谷場似乎更確切一些。閑話少說,在籃球場上追人、摸瞎子、跳班等游戲玩膩了以后,我們提提胯翻過圍墻,一晃身來到農機站的地盤。農機站最引人關注的時常緊閉著的大鐵門,我們十幾個小伙伴,時常一窩蜂地順著鐵門一個勁往上攀爬。至今回想起來我仍然驚異于我們當初的膽量:兩三個女孩、七八個男孩,最小的六、七歲,最大的也不過十來歲,竟然敢翻過那扇高達三、四米的單薄鐵門。說它單薄,是因為門兩邊的卡榫似乎只是隨意鉆在了墻墩上,好像隨意地和人勾著一個小指頭。它的隨意性使人缺乏安全感。但這些,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們爭先恐后地向上攀爬著,腳踩在鐵門的鉻花縫隙里,緊、疼,這使得我們必須不停地換腳。于是,越往上,鐵門越不停地晃蕩,我們像是行駛在風口浪尖小船上的水手,心里即便怕得要死也要拼命裝出無所謂的模樣。
說到膽量,不可不提的還有農機站那排空空如也的樓房——實際上,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那排房間是用來做什么的。當然不是用來住人的,人住的宿舍在它的對面,這我記得很清楚,它應該與“辦公”之類的內容有關,但記憶里它似乎總是緊閉著房門,從玻璃窗望進去好像也沒什么內容——也或許是,我的記憶出現了問題。人總是固執地強調自己記憶的可靠,孰不知,很多時候最不可靠的就是自己的記憶。我要說的是這排房子的二樓。二樓是一個寬闊的天臺,一半有低矮的圍欄。我們感興趣的是沒有圍欄的另一半,那一半的水泥地面被雨水濡濕、浸泡、沖刷,又被太陽反復暴曬,于是,它呈現出黑、白、灰三種豐富而滄桑的肌理。在靠邊的位置,它灰白的肌膚像是承受不住時光的折磨一樣撕裂開來,可以看得見它諸如筋骨血肉一樣的鋼筋混泥土。只是,它欲斷未斷,以固定的姿式每天定格在那里。現在想來,那個年代就是那樣奇怪,那樣危險的建筑既不馬上拆除也不設立警示牌,最大的安全保障就是臨出門玩時大人含混不清的一句叮囑:別到天臺玩,那樓要塌了!
當然,這絕對是一句被當作耳邊風的話,沒有誰會在意它。受傷?死亡?這是些什么東西?我們從未認識過它們。無知者無畏。誰都知道是無所不知,也就無所畏懼。我想,還可以將它理解成因為無知,所以什么都不怕。正因為最大限度的自由和放松,使我能夠深入和探索,甚至幸運地進入過非常玄妙的空間,我想,這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的財富。
我不是講鬼故事。我欣賞霍金,向往蟲洞,相信三度空間,希望窺探到時間與空間不可言說的秘密。那是一個微雨的黃昏,正在籃球場上玩得忘形的我被媽媽喊回交待一件事,具體什么事已無痕跡留于腦海。奇怪的是前后只不過一分鐘左右的時間,等我再跑回籃球場早已不見伙伴們的蹤跡,只隱約可辨一墻之隔的農機站有他們的聲音。
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翻身過墻。料想他們一定又是在玩“過天河”的游戲。那道撕裂的天臺裂縫,我們將它稱為“天河”,有膽量躍過天河的人往往會贏來一片嘆服的叫好聲,當年的我是唯一一個敢躍過天河的女孩。穿過一條長滿萬年青的小過道,我從高大的緬桂花樹縫隙看到了小伙伴們的身影,我加緊腳步跑上樓梯,爬上二樓天臺。可是,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天臺空無一人,寂靜得有些可怕。但我更強烈的一種感覺是有什么東西一直在牽引著我向它奔去。的確,我穿過有圍欄的天臺,來到那條大裂縫前輕輕坐下了,細雨仍在灑,綿、密,舔舐著我的每一寸肌膚,我如被催眠般閉上了眼睛。我感覺天臺在慢慢下沉,有種穿越時空隧道的眩暈,奇怪的是我不但不害怕,還生怕睜開眼這一切都會消失。在不斷下沉中,我似乎又聽到了伙伴們嬉戲的聲音,開始聲音是遙遠而模糊的,漸漸地,聲音猶如在耳畔了,只是這時竟真的睜不開眼了,情急中,肩頭猛被人拍了一下,我驚得跳起來,猛然睜開眼,不可思議的一幕又出現了,小伙伴們在我身旁笑翻一地,都說我剛才閉目“打坐”的模樣真是笑死人。我以為他們剛才故意躲藏起來逗我,可一問,竟都回答他們一直在天臺上玩呀,可能是玩得太投入了,沒注意我什么時候上來。看他們一個個不像撒謊的樣子,我真懵了,心里驚異真是見鬼了。
只是我并不害怕,相反更加有一種強烈的探求欲望。這以后我經常在微雨的黃昏獨自爬上天臺,我時常在天臺一坐就是個把小時,看天臺前那一片孤獨的小樹林——我已記不清它們是什么樹,只覺得它們每一株的姿態都是孤獨而嚴肅的。其中有一棵的一根枝條仍長長地吊在地面,像骨折的人或動物的臂膀。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吊在上面飛翔的身影。有一次我不知怎么松開了它的臂膀,沉入了大地的懷抱。那種疼痛并不尖銳,而像是一口氣堵在了肋骨里直逼心臟,撐疼得像要爆炸。我動不了也不敢動,生平頭一次,我覺得自己離死亡是那么近。
盡管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天臺尋覓,那種奇特的情景和感受卻再沒出現過。而那條天臺斷裂帶,也終于在一個狂風暴雨肆虐的深夜轟然坍塌。
幼時無法解開的謎題不要妄想在成長以后就能找到答案,但至少可以有一個解釋。以后迷上了科教頻道,有一期“百科探密”講了一個驚馬槽的故事,說是陰雨天趕馬經過那個地方馬兒總是驚慌失措、止步不前。后來科學人員用科學儀器測出凡到陰雨天那個地方總會響起兵馬廝殺之聲,后又探尋到那地方在金戈鐵馬的年代曾有過一場非常著名的戰爭,而那山上一種具有現代錄音功能的磁石將它的聲音記錄了下來,每到天氣、時間都吻合的場景之下總會反復播放。這么說,那地方應是一個磁場。如此說來,當年的天臺斷裂帶,是否也是一個玄妙的磁場呢?以后這樣玄妙的離奇遭遇我又經歷過幾次,留在以后的文章里再講。當然,我一再強調人的記憶興許是最不可靠的東西。
記憶碎片之等待無止境
良種場大門外是一條終日彌漫著塵土的土路,蜿蜒通向縣城。土路兩旁是上百畝成片的試驗田,四季里變幻著不同的色彩。蠶豆開花結莢的季節,我們吮吸豆花上的蜜汁,剝青蠶豆當零食,在揉皺的豆葉上吮出一個薄如蟬翼的泡,“啪嗒”一聲讓它在手掌里“爆炸”;收毛豆的季節,我們從家里“轉移”來一只小鋁鍋,田埂邊壘個土灶煮咸水毛豆吃;挖洋芋的季節,我們在田埂上挖個洞埋上洋芋,上面燒火,就可以吃到又面又香的燒洋芋;遍地金黃油菜花綻放的時節,我們興奮地在花海間亂跑,滿懷的愛和喜悅恨不能跟全世界分享。
只有蕭條的冬日我們無事可做。季節滯郁了一切,時間如固態般難于流動。及目所視,褐紅色的凍土底下有希望和等待在蟄伏,一如我那干渴和迫不及待的內心。我只能在大門外土路一旁的那些長條石上打發一天又一天孤寂而漫長的時光。我躺在長條石上曬太陽,在堆得橫七豎八的長條石縫隙間尋找一切能引起我關注的事物,有各種奇怪的昆蟲不斷伸出觸角四處觸探,有黃色和藍色不知名的野花在角落里悄然美麗,在我曬太陽或尋覓的同時,一聲聲單調而有韻律的鑿石聲不絕于耳。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當時的他也不過二十來歲吧,居然甘于一刀刀將時光鑿進了石縫里。所有事情都是需要時間來滋養的,石頭“吃飽”了時間,于是,長成了它需要的姿態,有一對對威武的石獅子、一個個拱頂刻花紋的墓門,一塊塊整潔的墓碑。只是,墓碑干干凈凈,沒有鑿上一個字。我一天天好奇地等待,我期望他能在墓碑上鑿上點什么,譬如我在房背后后山墳場上看到的諸如“妣考”、“嚴父、慈母、愛妻之墓”之類的東西。可是,一天天過去了,墓碑并沒有顯示出它個體的身份,它們一一都緘默著,最后被鑿碑人拋在了身后,直到有一天,一輛東風車卸下新的石材,將這批打造好的墓碑裝上車子拉走,我才幡然醒悟,其實這些墓碑和我一樣,它們也在等待、在蟄伏,眼下它們將被拉到一個諸如門市的地方繼續等待,等待生命的泯滅,等待它們的主人刻上名字將它們領走。和它們不同的是,它們等待的是死人,我等待的是活人,是希望,而不是泯滅。我永遠等待著縣城方向的土路盡頭突然冒出一個或一群陌生人,他們都朝良種場這個方向走來,他們最好是走親戚的俏皮人物,活潑、開朗,能帶來一些聞所未聞的奇聞佚事。即便不是這樣,他們就是補鍋磨刀換谷花的小販也是好的。能見到新面孔是我最迫切的需要。
只是,這樣的愿望極少能實現,好多次這些人遠遠地來,卻沒拐進通往良種場的小路,而是直直地順著大路走向了通往前面村子的方向,他們不知道我內心里一遍遍的祈禱,看不到我眼里跌落的希望。我頹然坐在長條石上,目送著這些陌生人走遠,孤寂、寥落得無所適從。
孤獨是人生的慣常形態。多少個凝滯而孤寂的冬日,我與墓碑相伴,將時光抵押在了通往縣城的土路,望眼欲穿,期待著一個又一個未知突然出現。我不喜歡在這條預示變數的路上看到熟人,因為熟人代表著定數,定數滿足不了我探求的欲望。只有變數,只有未知,流動,跳躍,才能帶給我永遠新鮮的感覺。
一九九七年,因為父母工作的關系,我們舉家搬回了相隔七、八公里的小鎮曲硐,此后我再沒機會回來看一看。而時間一晃就到了現在。
當年百畝連片的試驗田如今已被成片的大棚蔬菜園和景觀樹園所取代,而當年小河邊那個貧窮的小村子,也早已是一幢幢漂亮的西式洋樓聳立。唯一能尋到些許痕跡的是良種場那一段圍起來的院墻,院墻還是當初的土基墻,憨厚、實在,院墻外那一段百米左右的煤渣路早已不見蹤跡,只是我似乎仍能聽到院墻里嗡嗡繚繞的機器聲,聞到酸溜溜的酒糟味。那原是良種場的一個酒廠,巨型甑子成天釋放著蒸汽,蒸熟的玉米未加酒曲前叫“酒飯”,我們經常一把把抓著當零食吃,加了酒曲發酵濾干了酒后的叫酒糟。酒糟人不能吃,只能喂牛馬畜牲,聽說能催膘。那時候,我們鼻腔、口腔里甚至每根汗毛里飄散的都是這種酸溜溜的氣息,這種氣息讓我有一種家的歸屬感。
只是,那樣愜意的時光,已經永遠停留在以前了。其實,時間是有生死的,發生過了,它就永遠停在那里了。流動的永遠是事物。
殘破的圍墻、銹跡斑駁的鐵門、遍地的殘磚斷瓦、茅草叢生的院落……正值大年初二,我們一家三口身穿喜慶的大紅色衣服,在一片殘破的廢墟面前,顯得是那么地突兀。
正午的陽光當空照耀,眼前的一切是平靜而真實的。只是,它不再是我熟悉的模樣。舉目四望,農機站那幢當年我搞不清楚用來做什么的空蕩樓房并沒有被拆除,遙想它殘缺著一個角在風雨中撐了那么多年真讓人感慨萬千。在最邊的一扇門上,依稀可辨幾個“某某移民安置點”的字樣,如此說來,這幢小樓,以及這三個單位的任何一間樓房,每一個角落,或許都已經更換過一茬又一茬不同的主人,只不過我看到的是靜止的狀態,流動的狀態永遠在過程中。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有時候看到的只是結果,卻很少能看到整個過程,但并不代表過程就不存在。因為過程是精致而具體的,需要付出寶貴的時間和精力去感受。于是,我看到了大院里忙碌的世俗場景,陌生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只是,這一切都離我遙遠起來,我不得不以局外人的身份去審視、觀望和感受,盡管這一切,要接受起來需要一個過程,不過,結局卻是注定的。
每一段時間里,都有不同或相似的過程在每一個地方同時發生,它們也許是你心底最柔軟最舍不得讓人碰觸的地方,只是,你卻不能時刻守候著、見證著。你不得不接受的是,過程過后,它所留給你的物質形態,以及透過形態它已被改變的個性與品格。我不知道,下一次去探視那地方會變成什么模樣,不過,不管它怎樣改變似乎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來過,驗證過它在我心底。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改變,包括時間和空間。這就已經足夠了。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