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打了三十多年光棍的長貴結婚了,新媳婦比他大四歲,是個寡婦。都叫她菊花嫂。
菊花嫂嫁過三個男人,都是過門沒兩年男人就死了。
給長貴做媒的,是長貴的一個遠房表姐,是個見過世面的人,表姐說菊花嫂人好,又勤快又善良。長貴心里喜滋滋的,只要不嫌他窮,什么樣的女人都無所謂。
可是兩人一見面,菊花嫂第一句話就說:“我是個喪門星,三個男人都被我克死了,你可一定要想好了。”一句話說得長貴摸不著頭腦。
表姐說:“長貴,你別見怪,她這人實在,不會藏著掖著。是這樣的,她娘死得早,第一次婚姻是十七歲去給人家沖喜,那男人本身就有病,沒多長時間就死了;第二個男人是山塌了砸死的;第三個男人是出車禍死的。所以,她心里一直有顧慮,不肯再走這一步,是我硬拉她來的,沒跟你說實話也是怕嚇著你,其實她人真的很好,都是苦命人,相互照應吧,做姐的不會坑你。”
就這樣,長貴成了菊花嫂的第四個男人。
不到兩天工夫,野荷屯就傳遍了,長貴娶了個喪門星。有心腸軟的人還抹了眼淚說:長貴這孩子命真苦,從小就沒爹沒娘的,現在又娶了這么個女人,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的,這可怎么好啊?
長貴卻知足得很,以前過的那叫啥日子?蓋的被子又濕又涼,也不知咋回事,現在菊花嫂來了,家里的被子又軟又暖和,吃的、穿的、鋪的、蓋的都有人管,他就像走丟的孩子找到了娘,是菊花嫂給了他一個家,讓他嘗到了做人的滋味。所以他待菊花嫂特別親。好日子像箭一樣過得飛快,轉眼快十年了,什么克夫命呀喪門星之類的陰影,在菊花嫂的心里就像是滿天烏云全被風吹散了,兩個人的小日子越過越甜。
人生如戲。菊花嫂做夢也沒想到她的后半生還會遇到這么好的男人,更沒想到的是,只求過平常日子的她居然會成了名人。
這一天,菊花嫂正神情專注地坐在院子里整理絲線,從城里到山溝里采風的朱大寬經過菊花嫂的門前,被眼前的畫面迷住了——穿著藍花花襯衫的菊花嫂,臉龐赤紅,神態安靜地坐在院子里理絲,背景是低矮的石片瓦、石頭墻、方塊木窗欞的舊房子,她的左邊是碧綠的菜畦,右邊是雞冠花和丁香樹,身后是搭在鐵條上如瀑般雪白的絲線,雪白的絲線擋住了石墻上的屋門,卻沒能擋住屋門里那一群歡叫的雞娃。朱大寬迅速按下快門,拍下了這張絕美的山村風景畫。
朱大寬給這張照片取名《純樸》,并送到市里參加了影展,結果引起了轟動,受到專家和攝影愛好者的贊賞。專家評價說:“這是一幅絕美的鄉村風景畫,讓人想起了‘雞聲茅店月’,‘鳥鳴林更幽’的詩句,盡管這不是霜月板橋之夜,也沒有山寺遠鐘的余音”。也有攝影愛好者這樣說:在當今到處是丑陋的鴿籠式樓房,丑陋的白瓷片殿堂,丑陋的水泥方塊外加美艷惡俗噴繪建筑的中國城鄉,這樣的石頭屋、丁香樹、綠菜畦、白絲線,構成了一幅絕美的山村風俗畫,宛若古代詩人筆下的詩境,菊花嫂的藍花襯衫和赤紅色的臉龐更是賽過了身著艷服臉涂彩妝的明星,有著驚人的美。
就是這樣一張照片,讓菊花嫂一夜之間成了名人,成了“純樸”形象的代言人。
緊接著,市電視臺的記者來采訪菊花嫂了,消息驚動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鄉親們把菊花嫂家圍了個水泄不通,陽臺上樹叉上都上滿了人。
采訪者拿起話筒,說大嫂,我們是市電視臺的,想對您做一次專訪,這是現場直播,您不用緊張,平時怎么說現在還怎么說,這樣會更真實,效果會更好。
菊花嫂還是緊張了,她捏著衣腳的手不知放在哪里合適。赤紅的臉更紅了,接連清了好幾次嗓子。
主持人說:“大嫂您樸實勤勞,平時在家都做些什么呢?”
菊花嫂說:“平時呀,沒多少事做,我們這兒地少,河坡的地不是被挖沙蓋房挖得大窟窿小眼子,就是被河水沖跑了土,大部分都種不成了。成天也就是做做吃吃,閑時弄點小加工活貼補家用。就這,沒啥的。”
“大嫂,您說的加工活就是這桑蠶絲吧,這么柔軟潔凈,是不是用來做蠶絲被的?”
菊花嫂赤紅的臉膛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更加純樸、厚道,她說:“哪呀,這不是‘桑蠶絲’!你看看這山上哪兒有桑樹?誰家還養蠶呀?過去我們這里家家戶戶造粗紙貼補日子,上邊兒說造紙污染,這是大事,就不造了。這些絲線是用收來的破舊牛仔衣褲,經化學加工后造出來的假‘桑蠶絲’,是村支書兩個月前給我們聯系的加工活,閑著沒事時掙點零花錢的。”
正說到興頭上的菊花嫂突然就遲疑了,她看到了主持人目瞪口呆,感覺到全場都變得鴉雀無聲了。
空氣好像凝結了。
丁香樹枝葉的光斑灑在菊花嫂的身上,她黃褐色的手在微微發抖,她很憨厚也很尷尬地笑了笑,說:“我給大家倒碗茶去。”
菊花嫂端著茶出來時,采訪的人收拾了東西正慌慌地離去。鄉親們也在慢慢地散開。菊花嫂端著茶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她看著那些人頃刻間就撤離了她家的院子。
幾天后,上邊來了人,把菊花嫂家和所有村民家的那些用收來的破舊牛仔衣褲經化學加工后造出來的假“桑蠶絲”全部沒收了。
(二)
眼看著大伙的血汗錢被沒收,村民們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長貴身上,長貴鐵青著臉,一步步朝菊花嫂走過去,菊花嫂嚇得直往后退,長貴猛地掄起了巴掌,菊花嫂閉了雙眼,但是男人的巴掌并沒有落下來,她聽到的是男人惡狠狠的罵聲:“你他媽真是個敗家娘們!”這罵聲比巴掌來得更猛烈,直擊菊花嫂的心肺,她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于是,她上輩子的傷疤被七嘴八舌的鄉鄰們揭開了,血淋淋的,蓋住了她昔日的勤勞、善良、忠厚、純樸,蓋住了她平日里平靜而平安的生活。
菊花嫂醒來的時候,人們已經散了。她疲憊地回到家里,默默地燒火做飯,長貴光著膀子,歪在柴房里的荊巴床上生悶氣,菊花嫂給他端的飯他背過身看也不看,給他拿的被子,被他扔在床下,菊花嫂知道他倔勁上來了,說什么他也不會理的。她知道男人心里憋屈,又舍不得難為她,只會自己折磨自己。這讓她心里越發內疚,越發難受,是自己胡說八道惹的禍,害得全村人心里都不舒坦,男人夾在中間無法做人,她不停地干活,把家里里里外外重新整理,打掃,拆縫漿洗,加倍對自己的懲罰,同時也是希望能緩解男人心中的壓力。兩個人就這樣悶著頭干活,過著互不相干的日子。菊花嫂白天拼命干活,晚上躺在床上依然輾轉反側,越是睡不著覺,起夜的次數就越多,每次經過柴房她都能聽到荊巴床“吱吱”亂響,她知道男人和她一樣,兩人整天就這樣煎熬著,菊花嫂痛不欲生。
秋后的一個晌午,長貴下地回來,感覺氣氛有點不大對頭,院子里沒有像往常一樣晾曬衣服、被子,平時在菜畦里覓食的雞也被關在籠子里,看到主人回來,爭著向外擠;廚房的飯菜已做好,用碗扣著;兩大籠饅頭晾在案板上……長貴的心突然就有些慌,急步入臥室,打開最里邊的那個柜門,他的心一下就沉到了谷底,菊花嫂走了,帶著她的藍布包袱(以前兩人曾開玩笑說過,如果哪一天過不成了,除了她的藍布包袱她什么也不會帶走)。一個月了,他沒有走進這個房間,屋里收拾得干凈利落,背子疊得整整齊齊。桌上放著那張照片,那張朱大寬送給菊花嫂的照片,那張讓菊花嫂出名的照片,那張擾亂了他們平靜生活的照片,那張促使他們夫妻反目的照片,那張逼走自己老婆的照片……如今他家破妻走,他兩手一用力,真想一把撕碎了它,但那是菊花嫂唯一的一張照片,他沒舍得撕。
蹲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長貴把頭深埋在兩腿之間,用力抓住自己的頭發。一片黃葉落在他的頭上,那是丁香樹的葉子,發黃的葉子所剩無幾;樹下,雞冠花的軀干變得又癟又軟,重重的冠幾乎耷拉到了地上,已奄奄一息;光禿禿的菜畦少了夏日的碧綠;長大的雞娃,被關在籠子里,失去了往日的歡樂;就連叫得最歡的蟬也只剩下空殼掛在樹干上,被風吹得只剩一條腿在那里蕩來蕩去,隨時都有可能墜落風塵……房子還是那舊房子,窗也還是那木窗,院子還是那院子,場也還是那片場,一樣的景,一樣的畫,畫中卻少了那件花衣裳。
菊花嫂走了,她能去哪里呢?娘家早就沒人了。
長貴正罵自己不是人。
廣播里響起了通知,請所有村民到大隊院兒開會。
(三)
菊花嫂夾著她的藍布包袱,暈頭暈腦地向前走。在大隊部門口,停了一輛黑色小轎車,車上下來了兩個衣冠楚楚的人,那人看到了菊花嫂,遠遠地就打招呼,菊花嫂沒看清是誰,走近了才看清是朱大寬,朱大寬熱情地說:“大嫂,這是上哪兒去呀?”
菊花嫂攥緊了拳頭,都是朱大寬害的,如果他不照那張照片,自己就不會被采訪,如果自己不被采訪,也就不會說那些不該說的話,如果自己不說那些話,大家伙也就不會丟了血汗錢,如今她舉目無親,有家不能回,菊花嫂把滿腔的憤怒都積聚在右臂上,二話沒說掄起右手照朱大寬的臉就是一巴掌,一旁的那個人用力擋住了她的手:“你瘋了你,敢打朱縣長?!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菊花嫂豁出去了,什么狗屁縣長,我倒是想活,他讓我活嗎?我一個婦道人家,只想過個平安日子,沒想著要當什么名人,是他……是他的一張照片把我害得人不人鬼不鬼……支書也跑了過來:“菊花嫂,你這是干什么,還嫌捅的婁子不夠多嗎?”朱大寬抬手擋住兩個人,回過頭對支書說:“通知全體村民到大隊部開會!”
朱大寬說:“大嫂,實在是對不起,是我這個父母官做得不好,讓您受委屈了。”
朱大寬是縣委的機要秘書,剛上任的副縣長,旁邊那個是他的秘書。
朱大寬說:“大嫂,您說的話都是實話,您沒有錯,是我對大伙的生活關心不夠,引導不夠,看了那個現場直播,我心里難受呀,這次我是特意申請包了咱們這個村,來給大家伙解決困難,幫助大家伙致富的。”
會上,秘書給大家宣讀了承包荒山的合同,要求大家伙把荒山利用起來散養雞,雞種由縣上免費提供,村民們只管養,到時候由縣上統一高價收購。收入歸個人,公家不收任何費用。
最后,朱縣長說:“今天,我要向大家伙說聲對不起呀,是我沒有關心好大家的生活,讓大家在急切致富的路上走了不少彎路。在這里我還要特別說一句,我們都應該向田菊花同志學習,我們的黨員干部中說實話的人越來越少了,因為假、大、空,我們吃的虧還少嗎?我們不能再自己害自己了,我們需要說真話辦實事的人,現在我提議,這次的雞娃發放和收購工作由田菊花同志負責,明年開春都到田菊花同志那里領雞娃兒,大家伙有沒有意見?”
一片掌聲過后,有人大聲說:“縣長,長貴有意見!”
朱大寬叫:“長貴,你有意見?”
長貴急忙說,“沒有,沒有。”
“支持菊花嫂嗎?”
“支持,支持!”
“怎么支持呀?”
長貴臉憋得通紅,半天才說:“我不讓她干活,她的活我都替她干了。”
朱縣長說,“她還沒上任你就想篡權呀?”
大家伙“轟”的一聲全笑了,長貴的臉更紅了,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以后好好配合菊花同志的工作,改了你那倔脾氣!”轉身對菊花嫂說,“好好干,菊花嫂,我的烏紗帽可就攥在你的手里呀!”
菊花嫂早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