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穿著統一的小學生校服,小小的嘴巴嘟噥著,斜著身子,很抗拒肩膀上的書包。
不想上學是每個學生的夢想,但等真的到了不上學的年紀,上學卻又成了最大的理想。
上學第一天,李晟向家里的絨毛動物和漫畫書一一道別,被媽媽牽著手領到了學校。
媽媽是一個十分嚴厲的人,懷上李晟是導致生父和媽媽分手的原因,所以媽媽一直對李晟不怎么疼愛,反而時常向兒子提出近乎苛刻的要求,讓年幼的李晟去完成它。
媽媽把李晟送到了學校門口,說了句“進去吧!”就丟下還不知道自己教室是在哪幢樓的兒子,趕去上班了。
李晟背著重重的書包獨自走進陌生的校園,跑道一隅栽種著幾棵挺拔的大樹,李晟知道樹枝上是香甜可口的桑果,因為曾經在外婆家吃過一模一樣的果實。
地上散落著幾枚桑果,他拾起一顆,放到了嘴里,很香很甜。他閉起眼睛享受著學校給他預備的早餐,這是他兩個月來第一次早餐吃到了方便面以外的東西。媽媽工作據說非常繁忙,她時常給李晟備下大碗的方便面,而后可能幾天都等不到媽媽回家。即使她在家,也基本以方便面為主食。
李晟一想到這個,小小的額頭上起了很多皺紋。
“你也不喜歡上學嗎?”
不知什么時候,一個小女孩來到了李晟的身邊,她的小手上握滿了桑果,雪白的裙子也沾上了一些紫色的果汁。
“你看起來不高興。”小女孩指指他的皺紋,補充道。
李晟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沒有去理會她的問題,而是對她的裙子表現出厭惡的樣子。
小女孩滿不在乎地把捏過桑果的手伸向了李晟,說:“做個朋友吧!你叫什么名字?”
李晟猶豫了一下,也伸出了手:“我叫李晟,一年2班。”
對方的手很濕很黏,李晟覺得一陣惡心,很快就抽回了手。
“太巧了,我們是同班同學。”小女孩為了以示友好,硬把桑果全塞進了李晟的手里,“都給你吧!我知道你非常喜歡吃桑果。”
李晟沒有接受來自小女孩的饋贈,他心里想著:要是弄得像她一樣臟,一定會被媽媽罵的。
小女孩歪著頭,天真地看著嚴肅得像哲學家似的李晟,問道:“你在想什么呢?”
“沒,沒什么。”李晟敷衍道。他不怎么喜歡眼下的這個同學,因為擔心自己和這樣的人交上了朋友也會變得不愛干凈。李晟討厭這樣,媽媽不喜歡不注意個人衛生的孩子,雖然媽媽從來不洗家里成堆的臟衣服。
兩個孩子由于其中一人的冷漠,沒有了話題,小女孩說自己去后操場采桑果,那里的桑果又大又甜,兩人默默地尋找起各自喜愛的桑果。
直到有老師來叫他倆,他們才找到了自己的教室,這期間兩人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班主任是個樣子酷似癩皮狗的老頭,嘴巴兩邊的皮很松弛,李晟看著他說話時抖動的皮,心里替他異常擔憂,生怕一不小心他的皮就會掉在地上。到時候,血就會濺在了自己的鞋子上。
班主任發現沒有家長陪同李晟,便擠出幾絲勉強算是和藹的笑容,把他安排在了靠窗的座位上。
李晟乖乖地走過去坐了下來。
那邊的座位沒有什么人坐,椅子和桌子被陽光曬得都能煎荷包蛋了,教室的吊扇風力也對這邊無能為力,李晟只坐了一會兒,就已經滿頭大汗了,校服滲出絲絲汗痕。
湊巧的是,剛才在桑樹下認識的小女孩,也沒有家長陪同,班主任于是就把他們兩人安排在了同一張課桌上。
李晟偷偷瞄了眼小女孩寫在自己課本上的名字:小晴。
字寫得歪歪扭扭,筆畫就像被地震震碎了一樣。
李晟為有如此的同桌而感到自卑,悶悶不樂地度過了開學的第一天。
那是唯一一次媽媽送李晟上學,以后都是他自己背著十幾斤的書包,步行一刻鐘去上學。早飯還是一成不變的方便面,只是李晟變換著吃法,由熟泡改成了干嚼。
對學校生活的新鮮感在幾天之后逐漸變淡,李晟每天過著枯燥乏味的規律生活,除了學校和家之外,那些桑樹是他唯一的消遣。
一天,李晟放學回到家里,發現門口放著一雙锃亮的男式黑皮鞋,他以為是爸爸回來了。
李晟連書包都顧不得放下,就跑進了媽媽的房間。
但里面的人不是爸爸,他和照片里的爸爸完全不像,他是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他和媽媽的衣服散了一地,兩個人都只穿著內衣坐在床上。
李晟很失望,在媽媽的罵聲中,他合上了門。
回到房間,打開寫字臺最下面的抽屜,放著李晟珍藏的漫畫書,里面還夾著一張從媽媽那偷來的爸爸的照片。爸爸的眼睛和李晟很像,他穿著粉紅色的襯衫,看起來非常親切,李晟覺得爸爸如果在家的話,一定會比媽媽對自己好,而且媽媽的脾氣也不至于差到現在的地步。
很快,他就聽到了男人倉促離開的動靜,以及媽媽風騷的送別聲。
隨后,媽媽怒氣沖沖地闖進了李晟的房間,大聲責問他是不是逃了學才這么早到家,并用力地扇了李晟一個耳光,怒斥道:“以后不許隨隨便便地去我房間,要是再讓我在我房間里看到你,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瞧你害怕的樣子,和你爸爸一個德行,膽小的懦夫!”
鐵石心腸的媽媽在心情不好時,任何事都能成為打罵李晟的理由。衣服沒洗,掃地沒掃,甚至是隔壁家的貓叫。
媽媽發泄完,把一周的飯錢和一堆臟衣服扔在李晟的面前,自己花費半個小時梳妝打扮后,什么話也沒有留給兒子,就自顧自出門去了。
第二天,小晴問起了李晟臉上的巴掌印。
“你的臉怎么了?”
“沒事。”李晟把臉轉向一邊。
“被媽媽教訓了吧?”小晴追問著,“你是不是沒乖乖寫作業呀?”
“我才沒有呢!”李晟捏著小拳頭,聲音很大地說道。
他討厭別人誣蔑自己,就像討厭背誦乘法口訣一樣。
“我想也是,像李晟同學這么聽話的孩子怎么會不寫作業呢。一定是媽媽心情不好吧!”
“小晴的爸爸媽媽會吵架嗎?”李晟突然反問了一句。
“不會啊!因為他們不在一起了。”小晴燦爛地笑著,滿不在乎地說著自己的單親家庭。
李晟不由為小晴感到難過,他回想起開學時,全班只有自己和小晴是沒有家長送進教室的。
“那么你是和媽媽還是爸爸一起生活?”
“和你一樣,和媽媽過。”
“你一定有個愛你的好媽媽,不像我……”李晟自卑地低下了頭。
小晴默默握了握李晟的手,像是要給予一些安慰,卻又不知如何啟齒。
李晟注意到了她袖腕處有幾條青紫的傷痕,看起來像是有人很用力地捏過她的手。
當衣服摩擦到女孩纖細的手腕時,她咬了咬嘴唇。
“疼嗎?”李晟盯著小晴。
小晴臉上依然掛著笑容,說道:“我們是小孩子,天天開心就可以了。我真希望不要長大,這樣就不會有煩惱的皺紋和白發了。”
李晟覺得小晴單純得有些愚笨,但他自己卻已經失去了這份單純。
“大人們不高興了,也不該把氣都撒到我們頭上啊!我每個方面都拼命做到最好,但是從來沒有人來夸獎我,每個人都對我很兇,可那根本不是我的錯嘛!”
李晟看似是在對小晴說,其實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那么你想懲罰一下這樣對待你的大人們嗎?”小晴神秘一笑。
李晟不知該怎樣回答,但卻很想聽一聽,不由地點點頭。
小晴依然在笑,和愁眉不展的李晟加在一起,就像是兩張陰陽臉。
女孩用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語調,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總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如果你能找到大人們藏在心里的那些事情,再把它們告訴其他人,就能讓那些大人們也嘗嘗被懲罰的滋味了。”
“真的嗎?”
“我騙你干嗎!”小晴有些不高興,賭氣道,“不信你按我說的去做,現在我們就拿老師來做個試驗吧!”
說著,小晴從書包里拿出一本練習本,在空白的第一頁上寫下了班主任老師的名字,依舊是那種被震碎過的字跡。
“你說一個五十歲的男人,至今單身,每天兩點一線,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李晟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小晴繼續說:“有一次,我在回家路上,看見老師在橋上和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交談著,然后他付錢買了一件東西,急匆匆地把那件東西塞進了他的包里。如果能知道那件東西到底是什么的話,就可以對他做出懲罰了。”
“是小石橋嗎?”李晟問道。
“對!”
這座橋也是李晟回家的必經之路,橋上確實有抱著孩子的女人在兜售著什么,可李晟想了半天,還是猜不到老師買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你敢不敢試試?”
李晟一怔,抬頭看著小晴,她難得收起了笑容,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
“想對大人做出懲罰,就必須冒點險。”小晴慫恿李晟參與她的計劃,而再理性的男孩也會天性使然,在女孩面前總想顯示自己的勇敢。
李晟答應了由他去完成小晴的試驗。
沒過幾天,李晟去了一趟班主任的辦公室后,突然發現自己的筆丟了,那是一只名貴的金筆。可找遍了辦公室,卻還是不見金筆的蹤影。于是,李晟把這件事報告了校長,并暗示會不會是某位老師順手牽羊。
校長對此十分重視,于是要求該辦公室里的每一位老師都能夠自覺地打開包,以示自己的清白。
辦公室里其他幾位老師,雖然老不情愿,但還是照著校長的指示接受了檢查,唯獨班主任死活不愿意打開自己的包,表現十分反常。
在面子第一的事業單位,不給校長面子的后果就是在警察的監督下,他自己還是打開了包。
包里的東西令眾人唏噓不已,包的夾層里塞滿了色情的光碟,班主任以此來填塞他空虛的生活。這些光碟,正是小晴看到班主任偷偷摸摸買的東西。
班主任因為生活作風不正派,被學校掃地出門,丟了賴以維計的飯碗,班主任嘴角松弛的皮膚更顯蒼老。在一片虛偽的安慰和鄙夷的責罵聲中,班主任從李晟的生活中黯然消失。
而李晟的金筆最后在教室里被找到,不過沒人關心他的金筆。
小晴得意地說:“看!我沒說錯吧。他得到了相應的懲罰。”
雖然計劃是小晴制定的,但最終是李晟去實施的,李晟有些內疚。聽說老師一旦名譽受損,就很難再在教育領域找到工作了,這樣的試驗代價實在有點大。
只要你把希望受懲罰的人寫在本子上,我就有辦法讓他受到懲罰,這就像閻王爺的生死簿一樣。
小晴這樣評價自己的本子。
李晟猶豫了一下,把那個曾在媽媽房間里看到的男人寫了上去,男人的名字是在家里的一張名片上得知的。
名片上還寫著男人的職務和公司,他是一家挺有名的企業副董事長。
一周之后,李晟看到了報紙上有關男人的新聞。他所在的企業宣布解除他的一切職務,雪上加霜的是,他還要面臨一分錢也得不到的離婚協議。
李晟這才得知男人的岳父是企業的創辦人,他和媽媽的關系被大家稱為婚外情。雖然沒怎么弄明白,但李晟知道這就是男人不能讓人知道的秘密。
而揭發男人秘密的辦法,又是出自小晴的嘴里。
這一次李晟沒有絲毫的猶豫就照做了,他對這個男人沒有什么好感,甚至可以說是恨,媽媽就是為了他而打了自己。
于是,李晟拿了家里的照相機,偷偷拍下媽媽和男人親熱的照片,再通過郵局把沖洗出來的照片寄往了名片上的地址。
男人的秘密淪為了笑柄,更為可笑的是,他居然提出想搬來李晟家住的要求,媽媽冷眼相對,毫不客氣地拒絕了他,就像打發叫花子一樣無情。
李晟猜想當年的爸爸會不會也是這樣被媽媽趕走的,而李晟這個累贅之所以被媽媽留了下來,可能是因為具備發泄的作用。他覺得媽媽除了她自己,誰都不愛。
李晟想把自己對媽媽的看法告訴小晴,可是小晴這幾天都沒有來上學,問了老師,老師也說不知道。李晟心里有點擔心她,可又不知道怎么辦,只能強忍無人傾訴的郁悶,期盼著小晴早日歸來。
小晴的練習本還在課桌里,現在李晟對小晴獨創的懲罰方法已經深信不疑,甚至可以說覺得很神奇。
有了班主任和白發男人兩人的前車之鑒,李晟心中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他提著筆,胡亂地在課桌上涂鴉,畫出的盡是些連自己也看不懂的圖案。他在考慮是否要把媽媽的名字也寫上這本“懲罰簿”。沒準一次嚴厲的懲罰,會全面改變媽媽對自己的態度呢?
李晟舉棋不定,而小晴又連日缺勤,李晟想去探望她,卻又不知她家的住址,只知道小晴應該住得和自己很近,因為她放學回家也要經過那座小石橋。
李晟這才發現自己對小晴的了解少得可憐。
周末休息在家,許多孩子還沉浸在懶覺的美夢中,李晟卻開始操作著洗衣機,把臟衣服統統倒了進去,開始清洗積攢了一周的換洗衣褲,這是每周媽媽給他布置的硬性任務。
媽媽虎著沒化妝的臉,兇神惡煞般走了過來。
“你動過我的照相機了?”媽媽舉著一卷黑色的膠卷問。
李晟一言不發,遇到不想回答或是想不到答案的問題,他只能沉默以對。
“別以為你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對我干了什么。我可是你的母親,我養你這么大,你怎么可以把我的照片隨便寄給別人呢。”媽媽自嘲般地笑了笑,“不過這樣也好,讓我看清了這個男人的本性,和你爸爸一樣,也是個沒用的窩囊廢。”
李晟的心就像眼前洗衣機的滾筒般攪動著,很不是滋味。
李晟噙著淚水跑回房間,抽屜里爸爸的照片成了每次挨罵后,自我撫慰的良藥。媽媽每一次的打罵,都在加深著李晟對爸爸的思念。
終于,李晟決定將媽媽的名字寫上“懲罰簿”。
由于小晴不在,發現媽媽秘密的辦法只有靠自己的腦袋想了。
和媽媽的見面往往是在罵聲中開始,在罵聲中結束,母子之間很少有機會能夠正常的交談,李晟并不了解媽媽是個怎樣的人,更不知道她和爸爸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而導致爸爸再也沒有回過這個家。
也許與爸爸之間發生的事情就是媽媽的秘密。
李晟開始在房子里尋覓能夠藏下秘密的地方,媽媽的大衣櫥、沙發的靠墊里,甚至廚房的米缸,那么只剩下了一個地方沒有找過。
從出生到現在,媽媽都緊鎖的衛生間。因為家里有兩個衛生間,所以鎖了一間并不影響平日的生活。
七年來,李晟從未見媽媽打開過它,死鎖的門上還掛了長長的窗簾用來遮擋,這個房間在李晟的記憶里,和一堵墻一樣是片空白。
趁媽媽不在家,李晟請來鎖匠打開了衛生間的門。
這個衛生間沒有窗戶,是個暗間,李晟撥了下門旁的開關,頂燈掙扎了幾下,滅了。李晟只能開著門,依靠著過道的光線慢慢往里面走。
衛生間先以一股混雜著糞便的霉味,在嗅覺上給了李晟第一印象,這是因為衛生間長年封閉且有排污管從衛生間穿過的關系,才會有如此令人難忘的氣味。
淺色的地磚上滿是污點,李晟想用鞋底去抹掉它們,發覺那些污點已經結成了硬塊。
坐便器和洗手池上積滿了灰塵,正對著門的浴缸,已經完全失去了陶瓷的白色,有幾只模糊的泥手印依附其上。整個室內一片混沌,異常壓抑的灰調子把氣氛渲染得略感恐怖。
李晟雙手扒著浴缸往里張望,發現浴缸周旁一圈與墻面的接縫處,顯得非常粗糙,不少墻磚上的水泥都沒有擦抹干凈,李晟用手指想去剝掉干涸的水泥點,因為毛毛刺刺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敏銳的觸感神經忽然察覺到了水泥中混雜的其他材質,李晟也不顧浴缸上的臟灰爬了進去,蹲下小小的身體,像一名考古學家般專注地研究著水泥里的東西。
那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塊蜷皺的布,嵌在水泥中顏色已經難以辨別,這個東西怎么會跑到水泥里去的呢?
李晟找來了榔頭,試圖將它鑿出來看個究竟。
不過,李晟年小力單,再加上并不熟練的工具使用技巧,雖然鑿掉了不少水泥,可費了半天工夫,布片只露出了豆腐干大小。
在悶熱的環境下,李晟逐感體力不支,時間也快到了傍晚,說不定媽媽下班會先回趟家,李晟將露出水泥的布片剪了下來,然后掩上衛生間的門,以便下次再進去調查,反正這扇門家里沒有人會去觸碰它。
放下遮擋衛生間的窗簾,一切恢復了原貌。可李晟的心情卻難以平復,在光線下他看清了布片的顏色,淡淡的粉紅,這種他銘刻在心的顏色,還出現過一個地方——爸爸的照片上。
如果這真是爸爸的衣服,又怎么會跑到砌浴缸的水泥里呢?媽媽封閉這個骯臟的衛生間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帶著這些疑問的李晟,急切想找到小晴來為他解答,可她依然沒有在學校出現。
李晟則在期盼中進行著緩慢的鑿墻工作,對于衛生間日益劇增的恐懼,使得李晟的進度很慢,工具的使用不當,令李晟幾次都失手弄壞了貼在墻上的瓷磚。
就在緩慢的工程進度中,突發了意外。
李晟無意間鑿壞了水管,導致樓下鄰居的衛生間漏水,那里住的是整幢樓里最兇悍的一對中年夫婦。
中年夫婦中的女人開著大門,在樓梯道里等候著回家的媽媽。
“哎!小李他媽,你家在搞什么呀?把水管都弄壞了,現在我家衛生間里都開始下小雨了。”女人先開了腔,她身材臃腫,邊說邊揮舞起滿是贅肉的粗手臂。
媽媽冷不防受到質問,停下了腳步,很迷茫地重復著:“我家衛生間?”
“是啊!不知道嗎?你家小李天天不知道在家里敲些什么,我還以為你們在裝修呢。”女人雙手往胸前一絞,斜眼看著李晟的媽媽。
“我去看看。”
“我跟你說,我這的損失可是要你賠的啊!”女人在她身后大聲地喊道。
媽媽擺擺手,打發了樓下的鄰居,三步并作兩步跑回了家。
乖巧的兒子正復習著功課,桌子上放著剛吃完的方便面碗,見媽媽氣喘吁吁地回到家,李晟用迷惑的目光望著她。
媽媽低頭看到了李晟臟兮兮的鞋子,生氣地問:“你的鞋子怎么這么臟?去哪兒瘋了?”
不善說謊的李晟,緊咬嘴唇,一言不發,只是直愣愣地盯著桌子上的碗。
媽媽轉而沖到那間被她封閉多年的衛生間門前,窗簾一如往昔地掛著,可地上的腳印卻無法掩蓋有人進去過的事實了。
媽媽憤怒地扯下窗簾,猛地推開虛掩的衛生間門。
被挖出的衣服下擺在浴缸邊緣垂落,碎裂的水泥撒了一地。吵鬧的鄰居又來敲門。轉身,兒子站在背后,目光殷切地盯著自己。
一切真相已無法用一塊窗簾來掩蓋。
疲憊涌進了身軀,媽媽掩面倚靠著門框。鄰居的叫囂,兒子的哭泣,消隱在耳邊。壓抑的空氣,酸楚的鼻腔,眼眶已無法阻擋淚水的決堤。
女人崩潰了。
和煦的陽光灑落肩頭,同學的朗讀聲飄散清風之中。
李晟的心思完全沒在翻開的書本上,同桌小晴不知不覺已經兩個月沒出現過了,或許她生了病,而且是那種很嚴重的病。
媽媽的自殺也不曾讓李晟有過這般憂慮,因為在他看來,這只不過是“懲罰簿”應驗了,淡漠的親情連同桌間的友誼都不如。
回想當日,李晟清晨起床刷牙時,在衛生間里發現了媽媽的尸體,他冷靜地望著那攤曾經在媽媽動脈里涌動的鮮血,它給灰暗的空間帶來了一抹亮麗的紅,格外顯眼。
一封遺書放在坐便器的翻蓋上。
李晟打了救護電話,他拿起遺書看了看,上面寫的都是他看不懂的字。而后如一名事不關己的旁觀者,靜靜地坐在衛生間的門前等待著。
當趕來的救護人員確認了媽媽的死亡后,又有警察搬開了被李晟砸得滿目瘡痍的浴缸,他們在下面的水泥塊里找到了李晟尋覓已久的另一位親戚。
李晟想到這幕慘景,立刻扎起了記憶的袋口,脆弱的孩子擁有一顆堅強的心。雖然這么說很無情,可失去雙親反倒令他感到無比輕松,他第一次覺得生命和生活真正屬于了自己。
當警察在衛生間里忙碌工作的時候,李晟聽他們常常談起一個人,那個人好像非常厲害,協助警方破過許多要緊的案件,但他不是警察,而是一名偵探。
“左庶。”李晟記下了這個姓很特別的名字。
也許向這位偵探求助,可以找到小晴。畢竟是名偵探,李晟很容易就得到了他所經營的調查事務所的地址。
太平街2號是位于上海市中心的一棟住宅樓,由于這條街上像這家調查事務所一樣破舊的招牌很少,所以李晟很容易就找到了偵探的事務所。
背著書包爬上長長的一排臺階,踮著腳尖按響2樓的門鈴,李晟一邊幻想著左庶的樣子,一邊焦急地等著門里的人開門。
一位發型如剛坐過云霄飛車的男人開了門,他左顧右盼許久,才發現個子矮小的李晟。
“小朋友,剛才是你按的門鈴嗎?”男人語氣很和氣。
李晟點點頭,問:“左庶在里面嗎?”
“你找他有事嗎?”
“我想請他找個朋友。”
“他現在不在里面,不過,”男人提起李晟的書包,引導他往里面走,把書包放在沙發上,假裝很累地吐了口氣,說,“你的書包真重。現在,左庶在房間里了。”男人攤開手,薄薄的嘴唇上掛著微笑。
用來接待的客廳還算整潔,家具雖有些年歲,卻擦拭得一塵不染。
李晟半信半疑地問著亂發的男人:“你真的就是左庶?”
這個頭發蓬亂,眼神惺忪,不修邊幅的男人,和他的名望實在不怎么搭調。
“是啊!”左庶坐到了辦公桌后,關切地問,“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李晟。”男孩回答得很干脆。說完他從口袋里抓出一把硬幣,稀里嘩啦地放到了辦公桌上,“我想請你幫我找到我的朋友。”
左庶用一種慵懶的眼神掃了掃桌上的硬幣,問:“你怎么會尋不見自己的朋友了呢?”
李晟便把與小晴邂逅的經過說了一遍,不過他隱去了有關那本“懲罰簿”的細節。
而左庶詳細詢問了有關小晴的個人特征和基本情況之后,撐著細長的手指,慢悠悠地問著李晟:“你和你的朋友之間是不是有著什么秘密?”
李晟詫異,難道這個左庶也擁有一本“懲罰簿”,能夠看穿所有人內心陰暗處的秘密。
“你為了找到朋友,愿意拿出自己積攢的零花錢,我覺得很佩服你。”左庶安撫著不安的孩子,他用細長的手指從那堆硬幣中挑出兩個,“不過你付的酬勞太多了,這點就夠了。”
“你一定要幫我找到小晴。”李晟央求道。
“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了。”左庶微笑勸道,“你還是早點回家吧!這么晚沒到家,爸爸媽媽該擔心了。”
聽到這句話,李晟臉色變得很難看,拎起書包,與偵探道別。
偵探索要了他的聯系方式,答應三天后給他小晴的確切消息。
李晟逃也似的跑出了調查事務所,害怕再待下去,偵探會知道他的一切秘密,內心想隱藏的秘密被發覺,真的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三天的等待,對心急如焚的李晟來說實在太過漫長,無聊的等待令他什么都不想做。于是,抽屜里珍藏的漫畫書便成為打發時間的最佳選擇,漫畫書是小時候媽媽送給李晟的,可漫畫時常讓李晟著迷,而忘記完成媽媽布置的任務,結果看漫畫成為奢侈的愿望,被塞到了最下面的抽屜里。久而久之,李晟基本把這些漫畫的內容都忘光了。
可今次翻看,他卻看到了一個震驚的名字:小晴。
那是漫畫書上的女主角的名字,她有著水靈的眼睛,穿著長長的白裙。
這些看過的漫畫書里居然會有這個名字,可李晟卻什么都不記得了。
滿腦疑問號的李晟不禁想問:難道這就是小晴的秘密?
他急忙跑到學校的后操場,那里連一棵桑樹都沒有,更別提什么又大又甜的桑果了。為什么開學第一天小晴就要欺騙自己呢?
李晟如秋季的桑樹樹枝一般,凄涼而孤單。他感覺一個碩大的陰謀正籠罩他的周身,在小晴的循循善誘之下,李晟對身邊的人做出種種處罰,乃至將媽媽逼上了絕路,這一切究竟是誰在作祟?
往往置身于迷霧之中的人,很難了解自己的處境。
李晟將手舉到眼前,手腕處依稀可見被人狠捏過的傷痕,屬于小晴的傷痕竟出現在了自己身上。
李晟用力扯著自己的頭發,想將可怕的念頭從腦海中驅除。
第三天,左庶如約而至。到了李晟的家后,他并沒有顯示出太多的驚訝。
房子里的所有家具披上了大大的床單,李晟的一些隨身物品都打包放在了墻角,漫畫書和絨毛動物被留了下來,他不再喜歡這些東西了。
母親去世,又沒有撫養收留的親戚,李晟不得不住進公立的孤兒院里,在那里繼續自己的生活和學習,直至成年。
對于左庶的到來,李晟也未表現出過多的欣喜,他沮喪地坐在寫字臺前,呆滯的目光停留在眼前的“懲罰簿”上。
左庶走近李晟,故意搓著手弄出聲響,以示自己的到來,他蹲下身子,以一種極具說服力的磁性嗓音對李晟說道:“看你的樣子一定是知道了小晴的下落,應該和我去學校調查的結果是一樣的吧。”
學校的學生登記手冊里,根本沒有小晴這個人,而李晟也從來沒有過同桌的女同學。
李晟終于有了反應,哀婉地看了左庶一眼。
“你病了。”左庶蓬松的亂發一陣抖動。
李晟看見門外走進兩位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他們胸前別著“上海日輝精神康復治療中心”字樣的徽章,顯然是左庶帶他們來找李晟的。
李晟重又盯著寫字臺上的本子,身體一動不動。
左庶接著說:“你的病可能是因為遺傳,你媽媽有著和你相同的病,現在你要積極配合接受治療,根除你的病。”
“我會像媽媽一樣死嗎?”李晟輕聲問道。
“你媽媽希望你堅強地活下去。”左庶的目光變得炯炯有神,直視著膽怯的孩子。
“真的嗎?”
左庶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說:“這是你媽媽留下的遺書,我從警局拿了復印件來,她在信里要你自信地活下去,在未來的日子,替爸爸媽媽好好地享受人生。并且希望你能夠原諒她對你做的一切,實在是因為她病得不輕。”
李晟情緒激動地哭喊起來,往往媽媽會用耳光來阻止他發出聲響,而現在,身邊的左庶給了他一個溫暖的擁抱。
孩子在心里暗自發誓,將來要成為像左庶一樣優秀的偵探。
臨走前,他在“懲罰簿”上寫下了最后一個名字:小晴。
小晴像死了一樣消失不見,從懲罰的角度來說,李晟認為,這個名字是應該補上去的。“懲罰簿”上只有李晟的字跡,從來沒有過那震碎般的字體。
兩位醫護人員帶走了孩子,左庶曇花一現的銳利目光,在昏暗的房間里逐漸消失殆盡。他默默將手中的那封遺書掏出,薄嘴唇所形成的嘴角露出一縷苦笑,將遺書放在了覆蓋家具的床單上。
那只是一張警局作廢的口供記錄,真正的遺書,則是李晟媽媽當年殺人水泥封尸的自供書,只字未提到兒子李晟。
當年因為媽媽懷了孕,李晟的爸爸出外尋花問柳,而有著先天性精神疾病的媽媽無法忍受他的出軌行為,在爸爸回家之時,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而媽媽失手殺死了對方。無奈之下,偷了附近工地上的水泥黃沙,為爸爸建造了水泥的墳墓,而墓碑則是比石頭更重的浴缸。
長相酷似父親的李晟,或許每天都會帶給媽媽可怕的噩夢,才會長期遭受虐待。
世界上確實存在如此痛恨親生骨肉的母親,這也許是左庶所不能對李晟說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