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村莊的消失

沒有戰爭，沒有災難，我同樣看到一座村莊的消失。

那個下午，我不經意闖進了綠樹環繞的城郊小村。它已經不是完整的村莊了，換句話說，它不再具備村莊的特性。比如，村莊最明顯的標志應該是有耕牛的，或雞唱狗歡，它都沒有了。我去的時候，看到一幢幢樓房、平房掀了房頂，卸了人字架，拆了窗戶，斷壁殘垣比比皆是，土崩瓦解，很是荒涼，像是經歷了一次大規模的“打、砸、搶”。村莊死一般沉寂，偶爾遇見一條夾著尾巴的流浪狗在房子周邊絕望地徘徊，像在尋覓什么，再也沒有充滿野性的狂吠。

這里已經交給了拆遷公司。行走在廢墟間，破沙發、壞桌椅、壇壇罐罐殘片，還有舊衣爛物隨處可見，滿目瘡痍，天空中的斷電線隨風搖曳，如奄奄一息的人在呻吟；紙屑、舊書、包裝盒散落地面雜亂無章，塑料袋被風掛在樹梢上了；自來水龍頭雖然用堵頭臨時塞了起來，由于敷衍，仍然在無聲地滴淌著水。房屋與房屋之間的菜園里，雜草再也不用為被鋤掉而提心吊膽，它們理直氣壯地與還沒有采摘的蔬菜平起平坐；播下去的豌豆苗長出來了，卻不會有人在乎它們的長勢。很快以推土機為首的鐵甲部隊就要壓過來，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村莊，樹木倒下，墻基鏟平……

不時遇到拆遷公司雇來的小工，有的在削磚，有的在撬鋼筋，有的在拆房子上的木頭，他們將可以再利用的磚瓦、鋼筋、門窗等分門別類，準備賣給廢舊回收公司。我居然弱智地上前詢問他們村莊里的人到哪里去了，他們只顧埋頭干活，回了我一句：“不知道，我們是做工的。”我失笑起來，他們是房子主人走后才進來的合法的破壞者。

走走停停，每一幢房屋都是家徒四壁，墻壁上張貼著的年畫、美女依稀可辨，聞不到炊煙的味道，深入村內，才看到一戶人家，窗戶已經拆掉，門口的院子里停放著一輛半舊電動車，堆置著一些物什，上面還壓著張過期的廣告牌，似乎隨時準備搬遷，又像在等待什么。我主動上前和女主人打招呼，說明來意，只是順路過來看一看，她才放松了警惕，進屋搬了一把木椅子請我坐，轉身又端來一杯茉莉花茶，放在門口的一條配八仙桌的木凳子上，香氣撲鼻。她告訴我，兩個月前，村里來了一大幫人，鼓動他們拆遷，轉城市戶口，大家草草率率都已經簽字按模了，等征地拆遷補償款全部到位了就要搬出去。兩個月后，村里已是面目全非了，她家是最后一批，款還沒有全部拿到。他們用一個鮮紅的手印和并不流暢的筆畫就勾銷了朝夕相處的山水田園生活，躋身熙熙攘攘的城里人行列。

我幾乎充當了一個好事者的角色。我問她，那你們的牛、豬、雞，還有犁、耙等農具怎么處置呢？賣的賣，丟的丟唄！她回答得很干脆。閑談中，我了解到，村莊有一百多人口，姓氏五花八門，她婆家姓林，一百多年前從福建來到上饒郊外小村安家落戶，老兄弟兩個，到他們這一代是第三代，現在有十個兄弟了。本來生活得風平浪靜的，有田有地，房子四周種了竹子、香樟、柚子、苦楝等，兒子在省外讀大學，不求富貴，但求平安有口飯吃，現在卻是要永遠離開這每一寸熟悉的土地，還來不及洗干凈褲腿上的泥巴，就要籌劃著去文明與奸詐并存的城市尋找生活了。補貼的錢買房子、裝修，估計就所剩無幾了，又沒有什么技藝，僅憑一雙布滿老繭的手，今后的路還真不知道怎么走。這融入城市的一步，他們邁得并不輕松，與背井離鄉幾乎沒什么差別。換在計劃經濟年代，能上城市戶口吃商品糧那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而時過境遷，焉知非福。我繼續不厭其煩地問她，村莊里的人大都走了，你們家怎么還不走？一戶人家住這里晚上不寂寞不害怕嗎？水電還通嗎？她望了望門口的田壟和遠處工程車一天天逼近的轟鳴聲，顯露出無限留戀的神情回答：住了幾輩子的地方，有什么好怕的，他們這里是經過了農網改造的，供電公司的員工告訴她用電不用擔心，至于萬一停水的話，那是打了水井的。他們家等上面的補償款到齊了才考慮搬遷。

快冬至了，白晝越來越短，太陽一偏西，熱度就迅速減弱。起風了，我覺得有些冷，蕭瑟的冬天，凄涼的村莊，我心情很沉重，再也無話可問，只好道一聲祝福，起身告辭，經過他們家耳門時，聽到屋旁邊豬欄里傳來鬧哄哄的豬的叫槽聲。不久的將來，這個叫東塘的小村莊就會在地平線上被高樓大廈取代。

走出村莊，我加快腳步往回走，經過村口時，從東邊一座還沒有推倒的小山上飛來一只羽毛艷麗的野雞，慌慌張張閃進了一片小樹林，我順手擲了一塊小石頭過去，卻驚起一只膽小機靈的灰兔倉皇逃竄，眨眼間就不見蹤跡。一片安靜的地方，原有的秩序不再，大家紛紛在重新構建屬于自己的安寧之所，連野雞、野兔也像尋找自己的避難所一樣，在被城市包圍的村莊做最后的撤退。只有晚上，才是它們出發向更遠的山林跋涉的最佳時間。我不得不產生一連串的擔憂，明年春天，冬眠的青蛙醒來后還能找到自己的家嗎？還能鼓出清脆甜潤的鳴唱嗎？村莊不遠處的小水庫，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在忠實地守望城市，當好城市美麗的窗戶，它還能繼續履行城市大眼睛的職責嗎？……

回望村莊，我突然發現它多么像一張做立體幾何的草稿紙，夕陽仍然懸掛在村莊的殘墻缺口上方，照射著破敗不堪的村莊。離天黑還有段時間，我踏著廢棄的小路，經過荒蕪的田園進入新路施工工地現場。一部大型壓路機、一部挖掘機、一部鏟車、四部裝卸卡車在緊張有序地來回穿梭，打通道路，夯實、平整路面。我的腳深深淺淺小心地試探，彳亍在蓬松的紅土路面上。不久的將來，一條經過硬化、綠化、亮化的瀝青路面將每天在此上演車水馬龍之景觀。

在昔日的荒山野嶺上，如今一條新辟的大路初現雛形，用石灰打了道路控制線，砌了排水管線設施，預設了窨井。我看到一處墳墓被挖開，兩塊歷經多年的棺木孤零零橫躺在那里，怪陰森恐怖的，哦，插了三支香，還未燃燼，似有裊裊青煙，應該是墳主的后人接到道路建設指揮部遷墳通知遷移他處了。站在高處，我數了數，有六七座墳墓讓人心驚肉跳，都已開挖起墳，紅土上露出白色石灰和已經腐朽的棺木，有的甚至還能遠遠的看到棺木上沒有剝落的暗紅油漆。我的心不禁一顫，祖先發明土葬，墳塋是一個生命在大地上隆起的最后的符號，當年兒孫苦心經營的一抔土，沒有在風雨中湮沒，也沒有在戰火中被夷為平地，卻在城市的開拓中付之流水，墳塋怎么也想不到會有今天的結局。經過不在公路規劃地帶的小丘陵，我看見有一座墳墓完好無損，歷經歲月的洗禮，墓碑上的楷體字依然清晰可辨，那是清朝光緒年間的墓葬，子子孫孫的名字排列有序，孝心篆刻在上面至少一百多年了。但是，它還能坐落多久呢？我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人死了還要受到如此折騰？城市在推進，我們還能為靈魂的歸宿尋找到一塊安寧的凈土嗎？

一段文明在延伸，另一段文明在掩埋。再過一百年，怕是找不到關于這個村莊的片言只語了。再過一千年，怕是連“村莊”這個名詞也只能到詞典里尋找了。城市道路縱橫、樓房林立均是以村莊的消失為代價的，多少個像東塘一樣的村莊，最后被城市吞并了啊！按城市膨脹的速度，再過一萬年，尋找村莊怕是只能參觀考古遺址了。

這就是我們親愛的城市。但是，我無法反對城市發展的硬道理，是是非非豈是我所能說清楚的。城市的確帶來了許多的便利，比如物質的需求、文化的享受、信息的暢通等等，我們還好意思忘恩負義地譴責城市的擴張嗎？

太陽完全落山了，晚霞也收起了披在西邊的紗巾，再次回望，夜幕徹底吞噬了村莊，又一個嶄新的黎明在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