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職業生涯中每一次必然的折騰,每一個偶然的轉折,都是在退回心里那個最初的原點。到了那里,就再也不走、不折騰了。
2004年底,潘采夫坐在時任《新京報》副總編李多鈺的辦公室,他正等待著一次重要的面試。然而李多鈺的第一句話便是,“從現在起,咱們就是同事了。”這開門見山的幸福,把潘采夫給整蒙了。彼時,他的神經在緊張與解脫之間還沒有找到一個確切的落腳點,李多鈺就又說,“我給你講個段子。”待得段子講完。二人都笑了起來。氣氛也旋即變得舒適,潘采夫懸著的一顆心才隨之徹底放下了。
回憶起這段經歷,潘采夫笑笑。還是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可能就是因為這令人難以忘懷的開始,潘采夫終于對一份工作產生了強烈的歸屬感。他把《新京報》比做自己的“第一個”——第一個愛上并愿意為之服務的報紙。然而從職業的時間軸上來看,《新京報》卻是他的“最后一個”。
在遙遠的上個世紀末,在那個學生還不用為了找工作發愁的年代。潘采夫從鄭州大學的新聞系畢業了。他追隨著系中前輩光輝的足跡,進了一家省報機關。在當時,說起來那是人人都羨慕的去處。他進了報紙的廣告部,工作穩定,收入也豐厚,什么都用不著發愁。月中發工資的時候,工作沒著落的同學就會來看望他,大家聚在門口的飯館吃一頓小雞燉蘑菇,由他付賬,然后作為對同學好心看望的補償,還分發給大家一些生活基金。
那是段陽光明媚的日子,但缺點就是陽光下的景色一覽無余,一直看到了退休后。每天從食堂到辦公室是幾步路,從辦公室再到食堂還是幾步路,這讓潘采夫的心里發慌,這人生是剛開始,還是行將結束了?
一年后,在他身上發生了兩個變化——體重飆升了30斤,工作轉正。然后他就辭職了。他說自己不想就這么平平安安地邁向死亡,而且他起初的理想是做廣告,不是負責刊登廣告,更何況所登的盡是些包洽各種絕癥的醫療騙術。在新世紀的伊始,他離開了到手的鐵飯碗,另找了份工作也不甚滿意,很快便離開了。日子開始緊張起來,他租了一間小房,整日看書、踢球、吃大排檔。深夜里,他思考未來,未知的恐懼常常來襲。他捧著《平凡的世界》,把自己幻想成孫少平,與路遙并肩沖向水深火熱的生活。這信念撐著他度過了無數個悲傷難眠的夜晚。在很長一段暗無天日的生活后,由于房內潮濕,他被被子捂出了一身牛皮癬。而他感覺,自己終于有點像路遙了。
其實在潘采夫上大學的時候,他熱烈的廣告抱負曾促使他來到北京,他在奧美的大樓下面轉了一圈,想自告奮勇,但又想不出具體能告如何的奮勇,于是就一個人灰溜溜地走了。相同的事情在他待業期間又干了一次,這回是南下來到廣州,他下定決心要做個編輯,于是想去《南方都市報》嘗試一次,但站在門外。自卑感又收緊了他的腳步。他不懼怕分手。卻屢屢在表白之時犯了怯,最終也沒能邁進那道門。他現在還在好奇如果當時走了進去,自己的人生將會拐向哪里。
彈盡糧絕之后,他來到了北京。沒過多久,他就以無業游民的狀態結了婚,也是碰到了開明人家,岳父岳母對他沒工作的現狀一句都沒過問。當過蟻族,吃過軟飯,蟄伏過后,在朋友的介紹下,他去到了一家網絡公司,做媒介部經理,做了一年,公司倒閉。于是就又跳出來,去了一家小報社做校對工作,過不久,報紙的編輯忽然發現他的文筆很好,就讓他寫一篇專欄,潘采夫照葫蘆畫瓢寫了人生第一篇可以發表的文章,此后他便有了另外一個頭銜一專欄作者。再后來他做上了專欄版編輯、書評版編輯,還間或寫過一兩篇采訪稿,可以說體驗了一張報紙的所有工作。
才華可以征服編輯,但終是無力挽救那份小報的衰落,潘采夫只得再次選擇離開。之后去了聯辦,跟隨著在媒體界備受敬仰的楊浪。其問參與了《財經》的一些事,還短暫去過《中國新聞周刊》做時政記者。用他的話來說,他就像一尾黃花魚。游弋在中國最杰出的媒體邊緣。游著游著,水位變深,這尾黃花魚感覺到自己這一輩子大概離不開報紙了。
實際上,對于報紙的情結早就深植于潘采夫的內心,上大學時,他癡迷于《中國青年報》和《南方周末》,期期都買。只不過因為所學專業是廣告,便一直把職業目標設定在了廣告人,沒想過可以去做報紙。但命運周折。關上一扇門,打開一扇窗。潘采夫發現自己生出了一個愿望,一輩子待在一份報紙,陪著它看中國的變遷,再作為報紙的遺老,給報紙的時代送別,也就是陪它變老。可這份報紙在哪呢?潘采夫也拿不定主意,直到2004年的時候,他看到了《新京報》的招聘啟事。
后來便有了文章開頭的那次面試,那是這條黃花魚夢想中的池塘,氛圍太好,同事情深,擁有著共同的價值觀,又各有各的情趣。就是這兒了吧,耳邊有個聲音在說著。甚至他迫切地想要來到幾十年后,身邊還聚著這群同事。仿佛當初在香港大公報,金庸、梁羽生一班人在文化副刊部每日寫稿弈棋、扯淡閑侃,聊出來的都是文壇掌故。
潘采夫的職業生涯充滿著各種戲劇般的折騰和一股勇猛向前的力量。他輾轉十余份工作,卻并非只想著棄舊迎新,他實是喜新還懷舊。他念著從前的好,可更看重的是追求的自由。
眼下,他又要走了。去英國,陪老婆孩子念書,他就做個家庭婦男,兼職寫稿。不過不同以往。這次他說自己還會回來,回到那個凝結著小小心愿的地方,因為那里的一切都在等著他,他是那個夢想的主人。生活在安全感普遍缺乏的時代,能有一份印滿油墨和言論的報紙值得堅守,視如己出,這是一項溫馨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