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龍應臺寫了一篇《香港——你往哪里去》,用“中環價值”來形容香港社會的主流價值觀。當時,不少評論針對“中環”這個表征,嘗試以“旺角”作為相反的例子,印證香港除了“中環價值”外,還有江湖味道、草根情懷。的確,在地道香港人的心目中,旺角才是他們的日常生活。
從小到大,放學下班后的約會相聚,“旺地恒”幾乎是一以貫之的會面點,然后大伙再前往目的地。“旺地恒”,即“旺角地鐵站恒生銀行”的簡稱。這個簡稱,說不上優雅,但所有香港人都明白它表述的是什么。雖然所有地鐵站都有恒生銀行,但“旺地恒”這個名稱,只屬于旺角。另外,對一些品味低俗、看上去很叛逆的年輕人,香港人會形容為“很MK”。“MK”即旺角英文“Mongkok”的簡稱。要閱讀香港文化,“旺地恒”和“很MK”是關鍵詞,不能不懂。
曾幾何時,旺角代表了香港人的一種生活方式。然而,今時今日,旺角正在劇變,變得離香港人越來越遠。翻閱內地的旅游刊物,往往形容旺角是“九龍不夜天”、“五光十色”、“商鋪林立”,等等。這樣形容,雖說不上是錯,但香港人看在眼里,總覺得別扭——感覺就好像,寓所樓下那家光顧了十數載的云吞面店,忽然來了一大堆外來客,那里的常客,不見得會喜歡。一葉知秋,轉變中的西洋菜南街和碎蘭街,正好可以為這種落寞的情感代言。
西洋菜南街
讀書時候,西洋菜南街是我們放學后的一個重要去處。要買衣服,那里有滿街廉價的潮流服裝店;看電影的,可以去旺角百老匯。不能不提的是,那個時候,香港人特別喜歡“掃街”。所謂“掃街”,就是吃遍沿路的小吃店。不過,時空變遷,看著現在的西洋菜南街,要憶起它本來的模樣,難上加難——不是說那里面目全非,只是各種細微的變化,也總叫人渾身不自在。
2000年,政府決定把它改為行人專用區,下午開始禁止車輛駛入——有點像步行街。本來,當局只是打算讓市民有較舒適的環境行街消費,但很明顯,他們低估了“人流”的威力。行人專用區的安排,吸引了更多人流,更多人流,帶來更多展示。一下子,各路人馬紛紛涌入西洋菜南街。當你看見一對情侶在街上大吵大鬧的時候,你不要吃驚,因為那是街頭劇場正在開演;轉過頭,你可見一群人正準備一展歌喉;低頭看,一位伯伯拖著小狗在街上寫書法……常言道,現代都市是一個活劇場。他們在使用這條街道的同時,自身也成為了街道景觀的一部分。這種混雜、紛亂的場景,把旺角的個性推到極致,恰如其分地成為了那里的一道風景。
我會說,2000年至2003年的西洋菜南街是最精彩的。2003年后,隨著內地開通自由行,西洋菜南街成為了景點之一。強大的資本,一步步地改變了它本來的面貌。賣電子產品的百老匯在那里遍地開花;卓悅和莎莎爭妍斗麗;充滿人文氣息的二樓書店,敵不過高昂租金,搬到了三樓、四樓甚至十三幾樓。
現在,西洋菜南街的行人,大概有三分一是講普通話的。走在街上,香港人已知哪里值得一去,哪里應該過門不入。一位朋友到百老匯電器店,買一張記憶卡,店員告訴他,那間百老匯主要招待自由行,只賣貴價電子產品,不會散賣記憶卡。那位朋友氣上心頭,反問一句:“你們干脆在門外掛個牌,寫‘香港人不得入內’,不就行了嗎?”
碎蘭街
假如說是內地資本促使西洋菜南街淪落,那么,碎蘭街舊貌的消逝,卻只能怪到香港人的頭上。
1980年代,有一本香港色情漫畫《碎蘭街》,故事離不開江湖恩怨、桃色打斗之類。沒錯,碎蘭街作為九龍的紅燈區,就是這樣一個地方。雖然它跟彌敦道只是幾步之遙,但實際上,它跟廣大的“普通人”絕緣,因而大家對它的了解,往往是想象多于真實。對江湖人士來說,碎蘭街是地下經濟的中心;但對普羅大眾來說,那里是主流社會的邊陲。中心與邊陲,造就了碎蘭街的傳說與驚奇。
2004年,朗豪坊在碎蘭街拔地而起,成為了香港市區重建局的旗艦項目。主政的官員,當然笑逐顏開,甚至說要改造碎蘭街。的確,他們做到了。朗豪坊建成后,當局為了增加它的租金收入,銳意把碎蘭街“升格”。從2004年開始,警察加緊掃蕩碎蘭街的色情場所,迫之搬遷到新填地街和廣東道的民居。本來滿街的小巴站,也被視為有礙觀瞻,大部分都被收編到朗豪坊的地底去了,市民前往小巴站,必須先在商場內逛幾個圈。當然,市場的力量最是要命。朗豪坊建成后,馬路對面馬上就開了一間莎莎。結果,在那里扎根了數十年的平民食肆,一是“結業”、一是“升格”。對做了幾十年平民生意的茶餐廳來說,所謂“升格”,談何容易。本來賣奶油多士配紅豆冰的,忽然增添了鵝肝多士配紅酒,變得不倫不類。
朗豪坊的確吸引了一群本來只逛港島置地廣場和時代廣場的顧客,但是,他們只會從地鐵站的朗豪坊出口直接進入商場,消費后即跑入地底離開。對他們來說,旺角是距離香港島較遠的另一個商業中心。他們對旺角沒有興趣。當然,他們偶爾也會透過商場內的巨型玻璃,看看商場外的旺角舊區和來來往往的窮人。
旺角的墓志銘
數十年來,旺角一直車水馬龍、五光十色、熱鬧異常,是九龍的“不夜城”。
看看今天的旺角,當年高唱“旺角庶民文化”來呼應“中環價值”的評論者,應該感到羞愧,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意識到——如果不好好保育這種庶民文化,它終歸會被四方八面的資本力量所掐滅,就像今天的旺角。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我少年時代還有機會體驗那個多彩多姿的旺角,見證它的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