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我們談了接納自己。這一篇,我們來談一個有點凝重的話題:生死。
最近有位弟子罹患重病,他是個事業成功的企業家,家庭也十分幸福美滿。當醫生的診斷書遞到他面前時,他表現得非常淡定。家人不解,他說,我不畏懼死亡,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經歷過死亡,沒有人能夠告訴你,死亡是一件怎樣的事情,既然如此,我還害怕什么呢?我去探望他時,他的枕邊是一本《當綠葉緩緩落下:與生死學大師的最后對話》,我這位弟子告訴我,這是國際級生死學大師伊麗莎白臨終前完成的著作——伊麗莎白在她生命的最后九年為癱瘓的身體所苦,但一直勇敢地活著。她提出了臨終的五個階段,即否定、憤怒、討價還價、沮喪、接受,以幫助人們學會接受死亡。我贊嘆,這位弟子是了悟生死了。
大家耳熟能詳的《心經》中,有這么幾句“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在這里,《心經》為我們指出了修得正果的道路,它要求我們心無掛礙,遠離恐怖。人心中的掛礙,影響了我們的清凈根性,也影響了我們的修行。我們通常所說的“由愛故生怖”就是這個道理——如果我們不那么執著于自己的身體,怎么會那么害怕死亡?如果我們不那么希望與自己的至親、所愛在一起,怎么會那么害怕離別?
不過,有一點需要解釋。佛法說,愛引起掛礙,并不是教人冷漠,不要有感情,而是要人們看清五蘊皆空、生住異滅的根本規律,不要執著于追求不可得的永恒。
那么,我們對于這個世界、對于生命,應當具有怎樣的態度呢?我認為,應當像一句偈語所說的:“隨流去”。我們看見鮮花開放,流水潺潺,當然會感到欣悅,但是同時也應當明白,正是因為水不斷流去,鮮花不斷凋零重放,才有眼前所現的美麗世界。認清這個規律的人,應該以達觀的態度來面對生死的問題。畢竟,如果沒有死亡,也就無所謂生存了。說實在的,在這個世界上,談論死亡的人還沒有死,已經死了的人無法談論死亡。沒有人能夠告訴你另一個世界的真相,那么,你又在害怕些什么呢?
從前有一個老和尚,他帶著一個小和尚從一個做喪事的人家門前走過。小和尚有著強烈的好奇心,不斷地追問他的師父:“師父、師父,死是什么呢?死了以后人會去哪里呢?那邊的世界怎樣呢?”師父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用手在棺材板上敲了三下。小和尚百思不解。又過了幾十年,原來的老和尚已經不在了,小和尚也變成了老和尚。有一天,他終于明白了師父的開示:他是在通過叩問死者的方式,來暗示徒弟——死亡這件事情,是生者永遠不會明白的。除了沉默,又能有什么答案呢?
的確,對死亡的恐懼是人之常情。曾經有位做義工的弟子問我,面對喪子老人的無助,該怎么辦?對很多父母來說,孩子本來就是生命的全部。突然間,老年喪子,又是獨生子女,六七十歲了,整個人生寄托都沒了,該怎么辦!我告訴他,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去陪伴,去忍受這種無助。因為,你的陪伴能讓老人在心痛欲裂的同時,卻又豁然開朗,好像在墜落深淵、不知深淺的惶恐中,突然觸到了堅實的地面。
身在黑暗中的時候很難想象,悲傷和絕望的盡頭就是希望,中國的古老智慧是否極泰來,陰陽相生。過程是艱苦的,但既然我們還選擇活著,那一定有活著的理由,一定有能力穿越創痛。一切的創傷、喪失,也許正是上天給我們安排的功課吧。
很多時候,死亡不是一場審判,沒有應不應該的問題;死亡是必然,我們無從選擇,包括死亡的時間和死亡的方式。在死亡面前,沒有衡量公平公正的尺度;在死亡面前,也沒有勇敢和膽怯之分。和病痛抗爭,是一種勇敢;坦然面對死亡,也是一種勇敢。
有人說:這個時代,大家都在追逐速度。我想,那是因為我們以為跑得越快,離死亡越遠吧——這是一個掩耳盜鈴的游戲。
痛苦,不管是什么樣的,在死亡到來那一刻,應該都終結了吧。但是,逝者已逝,生者何堪?也有人說,那種創傷,如同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跟著死去了,永不得愈。那么,關于生者,我再講個故事:從前有個小和尚上山采草藥,不慎失足跌落懸崖,在此危急時刻,他拼力抓住了一根藤條,身子被懸掛在半空中。這時,不知從哪里跑來幾只老鼠,開始啃那根藤條。眼看著藤條就要被啃斷了,突然,小和尚發現旁邊的巖壁上生長著一簇曹莓,已經成熟了,紅艷艷的十分好看。于是,他伸手摘下草莓便吃。
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
活在當下,這就是人生的真諦。
面對生死,即使無法從容,也應該帶著傷痕繼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