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2004年,中等收入陷阱命題就已進入中國經濟轉型的范疇之列。彼時,溫家寶總理提出了中國發展前景的兩種“可能性”:一種可能性是順利實現工業化、現代化,進入發達國家的行列;另一種可能性就是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經濟社會發展長期徘徊不前,甚至出現社會動蕩和倒退。
“陷阱”概念的發明權屬于凱恩斯,當世界銀行將這一概念借鑒到發展經濟學領域,“中等收入陷阱”已經成為擺在所有發展中國家面前、很少國家能跨越的一道檻。
去過拉美的人都曾直觀地觀察到“中等收入陷阱”的貽害。拉美的貧富差距之大讓世人側目。在拉美很多大城市,街道旁、教堂外、廣場內,隨處都可以見到乞丐。有的倒臥街頭,有的睡在立交橋下,甚至在市政大廳前的廣場上安營扎寨??墒?,在巴西最大的城市圣保羅,也有著景象迥異的風景線。在一棟又一棟高大建筑樓房屋頂上是寬敞的停機坪,城市上空往來穿梭的是富人乘坐的直升機,僅圣保羅,就有私人直升機2000多架。巴西“貧民窟”的人口雖然融入城市,享受國家提供的基本公共教育、醫療和失業救濟等福利保障,并且接受城市的管理,但是整個階層已經“板結”,很難向上流動。
大多數拉美國家在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步入中等收入國家行列。但是,截至2008年,如果按照2000年美元不變價格和當前美元價格計算,拉美國家人均GDP分別為4864美元和7403美元。時隔40載,拉美國家仍徘徊在中等收入國家之列,這與起步時間相近但用時不到20年就成功躋身發達國家行列的某些東亞國家形成了鮮明對比,其中的原因和教訓引人深思。
在2011年的博鰲亞洲論壇上,巴西Bradesco銀行首席經濟學家Octaviode?Barros說,“上世紀70年代,巴西經濟每年增長10%-11%,但是兩個10年之后,增長速度放緩。當時我們是不是能夠避免中等收入陷阱呢?在那個時候拉丁美洲國家沒有機會討論這個問題,所以我覺得亞洲面臨一個很好的機會?!?/p>
必經的魔咒?
2006年,世界銀行在其《東亞經濟發展報告》中首次明確提出“中等收入陷阱”概念,指的是當一個國家突破人均GDP1000美元的“貧困陷阱”后,很快會奔向1000美元至3000美元的“起飛階段”。但當人均GDP達到或超過3000美元時,即人均收入達到世界中等水平后,由于不能順利實現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導致新的增長動力不足,快速發展中積聚的矛盾集中爆發,自身體制與機制的更新進入臨界點,最終出現經濟停滯徘徊甚至倒退的現象。
1970年時處于同一起跑線的國家,在30年后出現了大分化。最發達的國家和地區進入了高收入階段,但還有相當多的國家仍然處于中等收入階段,這說明中等收入階段這個門檻不是自然而然就可以跨越的。根據世界銀行在2007年《東亞復興》的報告,低收入階段所采取的戰略在跨越中等收入階段時并不管用,而需要獨特的方法來實現跨越。
從歷史經驗看,各國在發展過程中,既有成功突破“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也有掙扎在“中等收入陷阱”之內的國家,還有一些國家正面臨著進入“中等收入陷阱”的考驗。成功突破“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和地區,典型的是日本和“亞洲四小龍”;長期未能走出“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則聚集在拉美地區。
根據發展經濟學的理論,在經濟從極低收入階段向中等收入階段發展的起飛階段,經濟增長主要由要素驅動,表現為要素高投入、空間低集聚、貿易低附加值、自然資源高消耗與環境高污染,由于利用“后發優勢”和“對外開放優勢”,比較容易實現一段時期的高增長,這種增長被稱為“庫茲尼茨增長”模式。從中等收入階段向上中等收入轉變的時期,是欠發達經濟體成為較發達或發達經濟體的關鍵階段。這一時期有三種可能性:如果轉型成功則經濟保持持續增長或經濟起飛,順利進入上中等收入;如果轉型不成功,則停滯在原有的水平上;如果轉型失敗則可能中斷經濟起飛,落入“中等收入陷阱”。
中央財經大學經濟學院副教授高偉認為,并不是所有的中等收入國家都會陷入陷阱,“中等收入陷阱”只是個例,而不是通論,并非魔咒。然而,中國是否會掉進“中等收入陷阱”的討論,從2004年一直延綿至今,未有定論。
陷阱邊緣
在被譽為成功走出“中等收入陷阱”典范的“東亞奇跡”中,日本、中國香港地區用了7年,新加坡用了8年,韓國用了11年,而拉美國家則身陷其中40載。對中國而言,一旦進入“中等收入陷阱”,則貽害無窮。徘徊在“中等收入陷阱”邊緣的中國,必須要遠離它。
世界各國在面對“中等收入陷阱”時有著不同選擇。發達國家利用其先發優勢,通過引領技術進步和廉價利用全球資源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新興工業化國家通過出口導向的發展戰略、承接發達國家產業轉移實現產業升級、較為公平的收入分配等途徑也實現了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目標。達到中等收入水平的拉美國家卻因為沒有處理好發展戰略、收入分配差距和對外經濟關系等問題,最終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已經站在“中等收入陷阱”邊緣的中國,沒有發達國家的先發優勢,沒有新興工業化國家的產業升級條件,下一步將邁向哪里?
2010年,有媒體在征求50位國內知名專家意見的基礎上,列出了“中等收入陷阱”國家的十個方面的特征,包括經濟增長回落或停滯、民主亂象、貧富分化、腐敗多發、過度城市化、社會公共服務短缺、就業困難、社會動蕩、信仰缺失、金融體系脆弱等。而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副秘書長湯敏概括中等收入國家陷阱特點,則主要包括五個方面:收入分配差距過大、城市化以大規模的貧民窟為代價、金融體系脆弱(資本賬戶開放過程中極易遭遇金融危機沖擊)、產業升級緩慢、社會服務滯后。
對照中等收入陷阱的以上特征,應當承認,我們面對的挑戰和風險非常嚴峻,雖然2010年GDP增長10.3%,但貧富分化、腐敗多發、過度城市化等問題都不同程度的存在,甚至有的還相當嚴峻,已經達到了非改不可的程度。
中國社科院人口所所長蔡昉認為,陷入中等收入陷阱與劉易斯拐點相關,即二元經濟中勞動力無限供給的特點隨著農村勞動力向城市轉移,達到勞動力供不應求且開始短缺的轉折點?!坝行W者認為,只有當農業和工業的勞動生產率相等時,劉易斯拐點才到來,但那就意味著二元經濟結束了,是第二個轉折點?!辈虝P說,如果幾年前學界就普遍接受“劉易斯拐點到了”這個觀點,就會事先預期到勞動力短缺工資會上漲,靠生產要素投入拉動經濟已經不夠了,需要轉變發展方式,從依靠要素投入轉變到依靠技術進步、人力資本投入上來。
中國科學院-清華大學國情研究中心主任胡鞍鋼認為,“中等收入陷阱”的發生,并不是單一原因導致的,而是多種復雜因素相互交織、相互作用的結果。以下四方面的原因,可能導致中國掉入“中等收入陷阱”:
經濟原因。經濟增長過程中各類要素(土地、資源、能源、勞動等)成本不可避免地迅速上升,投入邊際報酬不斷下降,因此中國發展的比較優勢也在不斷減少。比如,沿海地區勞動力成本上升,壓縮了勞動密集型產品的利潤空間,導致其國際市場競爭力減弱。此外,中國正處在城鎮化加速時期,這就會出現所謂“超常城市化”,污染加劇、交通擁擠、公共服務欠缺、形成各類貧民窟、大量的犯罪等等。
社會原因。即經濟增長也是“雙刃劍”,它本身既是有創造性的一面,又帶有摧毀性的一面,還有加劇不平衡的作用。國內外研究都表明,經濟增長往往伴隨著政府與社會之間、勞資之間、貧富之間,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不斷累積,這些矛盾如果處理不好,就會反過來對經濟增長造成巨大的阻礙,即“經濟增長的負效應”。
政治原因,即我們面臨著一個“改革悖論”:改革是一個調整既得利益的過程,是在財富的存量部分做文章。在改革過程中,最初的推動者由于從一種改革模式中獲益,成為既得利益群體,可能會退化為下一步改革的阻礙者,因此改革可能會越改越難,甚至停滯不前。
國際原因。改革開放剛開始時,西方國家普遍抱有懷疑的態度,不時會出現“中國即將崩潰”的悲觀論調。改革開放20、30年以后,他們突然發現,中國已經在世界經濟和政治格局中占據了重要位置,到了不得不重視的程度,于是又出現了“中國威脅論”的聲音。現在,西方國家對我國民主、人權以及民族問題的丑化攻擊此起彼伏,國際貿易上對中國產品的各種限制措施也曾出不窮,經濟全球化的風險越來越大。因此,必須看到,我們面臨的國際環境特別是世界輿論環境,即“西風壓倒東風”的格局,并未隨著中國崛起、不斷強大而根本改變,相反某些方面還有惡化的趨勢。
上述四種因素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們相互關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形成了特有的“收入差距陷阱”,“政治民主化陷阱”等等,關鍵是我們能不能及時地發現“陷阱”,準確地識別“陷阱”,智慧地避開“陷阱”。
穿越陷阱
“十二五”期間是決定中國能否穿越“中等收入陷阱”的關鍵時期。北京大學副校長劉偉教授指出,“十二五”規劃,雖然沒有直接提出我們的挑戰是應對中等收入陷阱,但是所討論的一些問題已經在“十二五”規劃中充分體現。比如說如何在要素價格迅速上升的趨勢面前,實現經濟增長由要素驅動向創新驅動轉變;在社會分化的情況下,怎么遏制城鄉差距進一步擴大的趨勢,進一步強化公民的基本公共服務;等等。這些都是針對中等收入陷阱問題而提出的,因此,“十二五”規劃雖然沒有提“中等收入陷阱”這個詞,但應對的方略卻體現在不同的篇中,章中,節中。
中國經濟持續發展面臨的最主要挑戰是發展模式的挑戰,即現有的發展模式所存在的重大缺陷將嚴重阻礙中國經濟實現“關鍵一跳”。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副秘書長馬克指出,對于中國掉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擔心,實際上是對中國經濟轉型或者發展方式轉型能否順利實現的擔心。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副秘書長湯敏認為,中國必須在未來五年內啟動經濟增長模式從高投入、高消耗、高增長的“庫茲尼茨增長”模式,逐步轉向以經濟結構轉型、技術創新和微觀企業管理制度創新等為特征的“熊彼特增長”模式,這是今后中國經濟發展的必然選擇。
“熊彼特增長”模式下,需要構造新的增長動力。盡管經濟增長理論告訴我們,新的經濟增長的動力來源于技術進步或創新、知識和人力資本積累等方面,但對于中等收入國家來說,最現實最直接的動力應該是經濟結構調整,特別是產業結構升級。我國大力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所積累的生產能力已受到越來越強的約束,現已到了必須調整經濟結構的時候。如果今后能夠比較順利地實現產業結構升級,那么就有了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動力。
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原所長張卓元希望“十二五”著力在解決失衡問題上取得突破:一是內外需失衡,我國出口依存度上升較大,外需收縮、出口下降對我國經濟的影響很大;二是投資消費失衡,最終消費占GDP比重降到50%以下,其中,居民消費下降尤其劇烈,這是我國內需不足的主要根源;三是經濟高速增長與資源環境承受能力失衡,我國資源環境承受能力目前已滿足不了經濟的快速增長;四是區域、城鄉發展失衡、居民收入差距過大;在上述四大失衡問題中,投資與消費失衡問題最為突出。
中國(海南)改革發展研究院院長遲福林提出,要把收入分配改革作為約束性指標,爭取“十二五”城鄉居民收入增長速度不低于8%,勞動者報酬年均增長不應低于10%,重點控制壟斷行業的過高收入,同時擴大中等收入群體比例,5年后使中等收入群體達到33%。按此測算,大概在10年內中國勞動者收入會翻一番,如果改革收入分配政策,五年就會翻一番,類似日本的國民收入倍增計劃。
而中國社科院人口所所長蔡昉則指出,“十二五”時期對我國來說仍然是大有所為的機遇期,只是將面臨更多的新挑戰,受到國內外各種條件的制約,在避免“中等收入陷阱”的同時,還要防止“梅佐喬諾現象”、保護依賴癥和“未富先老”三大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