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實、謹慎的列傳
李敬澤
郭公公、馬財迷、吳先進、高爺爺、劉玉米、楊隊長、胡班長、王黑子、李雙單、狗子、老木、劉先生、老馬和他的兩個兒子。
——這些人。有的應已不在人世,有的必是老了。默然走向黑暗。有的仍在忙著苦著笑著熬著疼著:這些男人曾經(jīng)屬于“野外隊”——巨大工業(yè)體系中的一個微小組織,他們在荒野上奔波勞作,他們相互爭吵相互扶持,很多年后,他們是否還相互記得?
相忘于江湖了。中國之巨變撼動了所有堅固的結(jié)構(gòu),人們原以為那些結(jié)構(gòu)是自然安穩(wěn),但誰知幾陣風雨便是世事翻新,許多事被潦草匆忙飛快地翻過去了,那若是書倒也罷了,那是億萬人的生活——人被從他原有的結(jié)構(gòu)中拋出來,各有各的命,離散而飛,不回頭、不相憶。
第廣龍曾在從郭公公到老馬和兒子的這個隊列之中。多年前的“野外隊”里,這個人手里有一支筆,這支筆使他和同伴們區(qū)別開來,他的同伴們本能地相信,這支筆所體現(xiàn)的書寫能力將把他帶到生活的疆界之外——他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他們至少意識到。書寫包含著他們的日子里所無的某種價值。
他們料得不錯。很多年后,第廣龍寫下了這本書:《記住這些人》。從郭公公到老馬父子,這些人由此被記住。
那些人如果知道這件事,知道當年那個寡言的少年記住了他們,鄭重地寫下了他們,他們或許會感到羞澀、驚異。
他們大概從未想過他們自己將會被這個世界辨認和記住,正如野草從不期待被記住。他們不太考慮活著是否值得—一那大概只是讀書人和有閑人的奢侈閑愁,他們顧不上這個,他們專心致志地在“此生”中活著、盡責,這件事本身就足夠地艱難沉重足夠地累。他們必須全力以赴,他們在本質(zhì)上孤獨、沉默,他們本能地敬畏書寫,那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書寫是一種他們無從抵御的力量。
但在這個時代,書寫早已失去了神圣性,書寫在無窮無盡的復制、擴散中不再承諾持久的記憶,毋寧說,書寫是遺忘的另一種形式。這恰好是一個善變和善忘的時代。字寫在水上。字是無形的比特。字是被濫用的力,書寫者如同羅馬人,把他們制造的廢墟叫做“和平”或者“正義”。
第廣龍對此深知,他從未能把自己從被書寫的對象中分離開來,他從未真正地離開那個“野外隊”,他知道,抵抗遺忘的最好途徑就是留在那片荒野上、留在那群人中間,好像時光不逝好像世界并未擴展離散,為此他極力謹慎,他警覺地抵抗和排除從飛逝的時光和離散的世界中獲得的觀點和語調(diào),排除在遙遠的距離之外的總體性目光,他要在內(nèi)部、在現(xiàn)場寫下這些字。
這是一種謹慎的、忠誠的書寫。是一種保存著人的溫度、人的生動形象的書寫。這本書的結(jié)構(gòu)樸素而貴重,如同列傳:每一篇一個人,每一篇以此人的名字命題。無總論無綜述,再無任何總體性規(guī)劃,第廣龍似乎在說,這些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他們在自己的名下有自己的身體和生活,他們一個一個被記著、被寫下,這就夠了,在他看來,這一個一個的人并不需要別的、外面的大道理。
是的,這夠了。第廣龍的文章平易、生動,這些文章奇怪地不講道理:你要是知道中國人的文章是多么的愛講道理你就會覺得奇怪,愛講道理并不說明我們熱愛真理,只是說明我們是多么不善于記憶,我們無法把心和筆貼到“道理”之前和之下的事物上去,第廣龍的這本書就在“道理”之前和之下,因此它保存著生命,那些人,兀自活著,拒絕解釋,不是卑微的不是崇高的,不是善的不是惡的,不是美的不是丑的,他們在那里,這本書見證了他們的“在”。
第廣龍在這本書中做到了時下散文中最難之事,就是不升華、不傷感,這本書是克制的、結(jié)實的,由石頭、石油和土構(gòu)成,沒有糖和鹽和醬油醋。
如此克制、如此結(jié)實的書寫意義何在?或許,也可以反過來問,如彼恣肆、如彼浮華的書寫意義伺在?
關(guān)于過去的歲月,關(guān)于我們的前輩和歷史,我們所缺的并非觀點和感嘆,相反,我們?nèi)狈Φ氖菍崒嵲谠诘慕?jīng)驗和知識,這經(jīng)驗和知識正被忘卻,正被以各種動機抹殺和覆蓋,而只有從這些經(jīng)驗和知識出發(fā),我們才會對我們的歷史和現(xiàn)實有準確的而不是輕率的認識。
在這本書中,第廣龍唯一一處試圖對這些人作出總體性指認的地方就在標題:“底層”,他們在底層,如此而已,第廣龍也并不多說,他不想發(fā)感慨不想妄加分析,他只是指出一個位置——一個地質(zhì)學式的社會事實。
這支“野外隊”是石油工業(yè)的分支。鑒于這門工業(yè)是整個現(xiàn)代化社會和現(xiàn)代工業(yè)制度的基石,我們完全有理由向建設基石的人們獻上我們的贊嘆和歌頌,我們必須永遠記住千千萬萬的工人的勞作和犧牲。
在這本書里。當我們走近這些人的時候。我們意識到。這些工人其實都是農(nóng)民,他們與鄉(xiāng)土有割不斷的血脈,他們的自我認同也是農(nóng)民,這些農(nóng)民離開貧瘠的家園,在荒野上奔波,他們的命運和生活讓我們想起多年以后他們的鄉(xiāng)親們——也是那些農(nóng)民,用他們的身體為今日這輝煌的世界工廠提供了能源。
歷史或許并不曾像我們想象的那樣變化,在變化之下運行著不變的事實。
“黑色”,這隱喻著石油,黑色也是暗夜,是遮蔽,是將千萬人的生活歸納總結(jié)為某種龐大歷史意志的努力。黑色中每個人都被遺忘,每個人的生活終歸沒有意義。第廣龍的這本書力圖照亮,他劃著一根一根火柴。照亮那從黑夜中浮現(xiàn)出來的人——一個一個的人,他的面容和眼睛……
火柴滅了,但我們看見并且記住。
隔得很遠,又離得很近
張新穎
我讀第廣龍先生的文章。感覺隔得很遠。又離得很近。隔得遠,是說他寫石油企業(yè)的種種,我,恐怕大多數(shù)讀者也和我一樣,未曾經(jīng)歷,少有耳聞,看著新奇;但如果只是新奇,大干世界,什么樣的人、事、物沒有,很多新奇就只是新奇,跟你沒有什么關(guān)系,隔得遠終究還是隔得遠。怎么能夠把隔得遠的,讓人覺得離得近。甚至覺得就是跟我有關(guān)的,這里面就有為文之道。第廣龍先生也許沒有刻意追求什么為文之道,自然寫來,無意得之,別具意味。
以文章為媒介,傳達個體經(jīng)驗,個體經(jīng)驗千差萬別。如果只是傳達差別,不能溝通,這媒介的作用就沒有起到;要溝通,引起共鳴,基礎是什么呢?可以說得異常復雜,也可以說得簡單一點,就是人情物理。所以以文章為媒介傳達差別的經(jīng)驗的同時,好的文章還能夠傳達普遍可以感知的人情物理。《石油半張臉》里面,處處都有今天的普通讀者陌生的東西。但都在表達能夠相通甚或相同的情感和道理、觀察和思考。
說到作者的觀察和思考。因為直接得自生活,就顯得特別實在,卻不失深刻。就說“會戰(zhàn)”一節(jié),說到石油企業(yè)慣見軍事術(shù)語、戰(zhàn)爭語言,這就把對生活的觀察和思考深入到了語言層面,而這個語言層面,與我們的歷史、意識、無意識、意識形態(tài)、文化心理都緊密關(guān)聯(lián),甚至可以說是這些東西聚結(jié)的核心。我的老師陳思和教授很多年前寫過一篇長文《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戰(zhàn)爭文化心理》,考辨探究,詳加論證,啟發(fā)多多。讀第先生的文章,讓我感慨的是,一個學院中人,一個基層上的工作者,他們的觀察和思考可以說是殊途同歸。
第先生的文章有個特點。像說話,有說話的節(jié)奏。很多文章,先不說寫的是什么,讀上去沒有節(jié)奏,讓人氣悶。第先生的說話是那種拉家常式的說話,不緊不慢,聽著親切。這也是我說的感覺離得近的一個原因。拉家常式的說話,就不會讓你覺得他是站在很高的地方對你說話。也不是在離你很遠的地方對你說話。說的人和聽的人,在一個親切的距離范圍內(nèi)。第先生的文章。所建立起的作者和讀者的距離。就是這么個親切的距離,也就自然地營造出了相應的氛圍。
家常話的語言來自生活,有實感經(jīng)驗打底,不必刻意,也就通向人情物理。就說打個比喻,也見得出來:說那時候的調(diào)動之不易,“一根釘子釘進磚墻,銹也得銹在那里。除了組織安排,想要挪動地方,費的是大周折。釘子拔出來了,釘子也彎了”。沒怎么折騰過釘子的人,可說不出這話來。
第先生的文章還有個好處,就是有感情。但感情滲透在里面,而不是泛濫在外面。我讀下面這一段話時深有感觸,第先生卻好像說得很平淡:
“我也經(jīng)歷了十多次調(diào)動,就全部在這家企業(yè)的內(nèi)部進行。從一個井隊到另一個井隊。從一個廠到另一個廠,都是被動的崗位轉(zhuǎn)換。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差。父母去世后,我再也沒有調(diào)回老家的想法了。一次和一位熟人聊天,聽到我在石油上工作了三十年,而且一直在一個油田,他竟然感到吃驚。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這太正常了。年輕的時候,我沒有遇到過可以離開這個油田的機會,現(xiàn)在老了,更要繼續(xù)干下去了。”
“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差。”——還有,“父母去世后,我再也沒有調(diào)回老家的想法了。”——還有,“現(xiàn)在老了”。——這些話下面壓著多少感情呢?也就不必說了,因為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人事。過了那么長的人生,連“欲說還休”也顯得外露了。
日常低處
和生活深處的寫作
黃海
第廣龍寫過一本詩集叫《祖國的高處》,我喜歡隔著這些文字去想象一個人。
有一天我忽然見到第廣龍,他是我以前在閱讀他詩歌里想著的樣子。我們握手就心領(lǐng)神會。他喜歡大口大口地喝酒,喜歡客客氣氣地跟朋友說話,喜歡傾聽另一個人在談一些和他根本沒有關(guān)系的事。他喜歡的方式有很多種,他是個經(jīng)得住耐心和認真的人。他有一味熱情和寬闊的心境,他就是這樣把事情做好做得徹底的人,我很佩服他。
我的馬桶背蓋上有他的詩集。還有黑皮的《圣經(jīng)》,都是我喜歡的書。我坐在馬桶上就能把他的詩歌閱讀到底,如完廁,洗了手,再讀依然滿是清新。那種意境讓我內(nèi)心得到平靜,簡單而從容地進入,好詩清澈見底。我覺得他很了不起。
后來我又讀了他很多散文,他寫兩種工作、下雨、霜花、城市廣場和空地,他寫桑科草原、拉卜楞、七里鎮(zhèn)、烏海等,他站在日常的低處寫生活深處的事情。他寫的那些雜七雜八的人,他給你帶來的可能是生活的細處、狀物的精致、發(fā)散的點、沉思的想象,或者每一樣的可能性和多樣性,你不必在乎他文字的完整,他放棄了整體——那些看似完美的東西。他的手、眼睛、耳朵和腳從另一個側(cè)面觸及心靈的縱面,可能是時間、色彩、聲音、塵土、草木、市井,都是具體的事和物。他不喜歡那些大得無當小而不定的東西。他不光是呈現(xiàn)事物的本真和共性,他還回到散文寫作的常識和誠實上來。這樣的寫作是值得我們信賴和期待的。對事物的發(fā)現(xiàn)只是捕捉最細節(jié)處的精彩,這是寫好散文最基本的要求。而感官不斷將這些發(fā)現(xiàn)的東西挖掘下去,是需要審視、力量、判斷力、勇氣和才情的,需要手術(shù)刀一般靈活而準確的思考。
他是個生活精細的人,他熱愛那些細小的事物,他在自己的文字中體現(xiàn)個體生命應有的尊嚴,他寫他那些石油兄弟的散文更具人性悲憫的情懷,人性——多么耀眼而光輝的詞語!對散文寫作而言,它和自由一道構(gòu)起散文的兩翼。無論坐著,還是站著,爬著還是蹲著,他的寫作是呈現(xiàn)生命的姿態(tài)。他正辨析來自自己身邊一切可能的人和事——那些身份卑微的、亳不引人注意的,或者它細小得令你無法判斷方向的聲音——是他對生命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畏。我們一起吃飯,我注意到他很少對葷菜動筷,他不是個素食主義者,他是個自然主義者,是個心懷美好理想的人。生活其實是很簡單的,來不得半點虛假。他讓我內(nèi)心不斷地得到敲問。他純粹得讓我在世俗面前無地自容。這是他讓人服氣的地方,我隨便就可以看見。我讀他文字時,經(jīng)常不由得想到這些,他是貼著地面加速度飛行的人,他的文字落到實處,就那么清潔透明。我們滿世界地找,找啊找,然后我們又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要找的東西還在原來的低處,在原來出發(fā)的地方。他的散文基本構(gòu)成了我對“原散文”寫作的最初理解。
我對散文的看法是散文寫作要有原創(chuàng)性和人性,要有獨立的品格,要自覺,要有所為和有所不為,要局部也不要整體,要點也不要面。許多散文的寫作都是片斷的,我在《散文的不完整性寫作》一文就談到散文片斷性的重要性,回到這些常識中來,回到生活無處不在的現(xiàn)場中去。散文就會有骨頭、有血肉、有精氣、有身體。
輕對散文來說是種境界。重對散文來說是種過程。第廣龍的散文具有這兩方面的特點,他碎片一樣的寫作無疑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我特別推崇他的散文《我在一個小城的記憶殘片》,那是對生命下沉過程的一種逆向而行,它看似輕的部分蜻蜓點水般地掠過我的心靈,那種痛是深刻而切膚的。我忽然想到,賈平凹說散文“重在征服”讀者,他談到了散文的痛處。我的理解是任何形式、結(jié)構(gòu)、修飾、技術(shù)等等可能對散文寫作都是無效的,散文要做到簡而有力,明則清晰,輕而無痕,重則混沌,都是好方法,目的還是為了征服讀者。
第廣龍的散文就是這樣征服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