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村小學很小,像在環抱的群山中打下的一個補丁,以至于想起她我就想起母親,想起那溫馨的畫面:昏黃的油燈下,母親溫暖粗糙的手,密密縫補我的粗布衣裳。在粗布衣裳的溫暖中我長大成人,在簡陋的鄉村小學的滋養中我長大成人。
我的鄉村小學,就在我家山腳下,繞過一個松樹密集的山岡,再下一個陡坡,就到了。離開那所小學,已有30個年頭了,夜半夢中,我卻常常回到學校旁雜草叢生的壩子上漫步。
鄉村小學的孩子,都是當地農人的子女,他們奔跑時野性而又淘氣的瘋勁兒,他們臉上掛著鼻涕玩鄉村游戲時的吵鬧,他們蠟黃瘦削的臉龐,他們面對碗里一塊肉咂吧嘴的饞樣兒,都銘刻在我的記憶里。
鄉村小學的操場不大,卻是我們的樂園。隨著學校值班老師敲響鐵鐘,孩子們就像山雀一樣奔出教室,匯聚在小操場上,在老師的口令聲中,七零八落地做完一套不規范的廣播體操。
從小,我就是一個敏感而又內向的孩子。每當黃昏放學,我背著書包在山谷四處飄散的炊煙中回家,內心總有孤獨的感覺。我不愿意回到家里,面對那每天千篇一律的紅薯玉米粥。記得有一個冬日黃昏,放學后,我走到半路又返回學校。天黑了,我躡手躡腳來到教語文的楊老師門前。楊老師是城里來的女老師,剛滿20歲,她也許是聽到了響聲,打開了門。看到凍得瑟瑟發抖的我,楊老師一把把我摟在了懷里問:“傻娃兒啊傻娃兒,你怎么不敲門啊?”楊老師給我煮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我突然哭了,我已有好久沒有吃到這么香的食物了。當我流著淚吃完面條時,媽媽舉著火把找到了學校。媽媽那天舉著火把在山崖下四處搜尋,她是擔心我放學路上在山崖邊一腳踏空……見到我后,驚嚇過度的媽媽使勁在我胳膊上掐個不停。
那天晚上回家,在山村漆黑的夜里,在土屋冷冷的被窩里,10歲的我突然想起楊老師摟緊我時那種芳香的味道,我感到楊老師身上的味兒和媽媽的不一樣。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楊老師要回城里的家,我悄悄尾隨她走了好長一段路,望著她漸漸消失在山坳里的身影,我是那么失落。
那時的鄉村小學,每個老師都有一塊種菜的自留地,頗有點南泥灣開荒的感覺。我還記得學校的皮校長,他喜歡喝酒,每每還要伴著一盤花生米下酒,讓一群圍在桌邊的學生偷偷吞咽了不少口水。后來上初中讀孔乙己吃茴香豆喝酒的故事,總讓我想起吃花生米喝白酒的皮校長。我人生第一口白酒,就是皮校長“賞賜”的。遺憾的是,慈愛的皮校長已于10多年前患肝癌去世,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與他嗜酒有關系。我的語文老師鄧老師,喜歡早晨起來對著晨霧飄散的山岡吟詩作賦,當地農人譏諷他為“早起開叫的雞公”。我終身感激鄧老師,是他,在全班40多個學生面前,抑揚頓挫地朗讀了我的一篇記述參加村里集體勞動的作文,從此點燃了一個少年對文學的夢想。
前不久一個雨后的日子,沿著泥濘小路再次尋訪我的鄉村小學,那里卻已是斷壁殘垣,雜草繞著布滿裂縫的墻壁瘋長。我的母校,已在10年前撤并到另一所集鎮小學了。我像一只晚霞中飛到母校的紅蜻蜓,無邊的夜色將我薄如蟬翼的身影悄悄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