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默多克遭遇到重大危機,這也是英國政治和媒體關系的危機。
記得BBC前政治主編安德魯·馬爾(Andrew Marr)曾經在回憶錄《我的買賣》(My Trade)中說,作為記者,要學會恰當地背叛自己的采訪對象。默多克領導的新聞集團的理念,更加前衛,如果采訪對象不給你采訪和背叛的機會,那就直接去進攻,比如使用竊聽手段。今年7月份開始的,英國《世界新聞報》竊聽丑聞,已經披露出來的數字顯示,遭到該報竊聽的受害者,已經超過4000人。
《世界新聞報》是一份什么報紙?它讓英國約克公爵夫人身敗名裂,它重金買下戴安娜王妃寫給情夫的情書,它是一份講真相、不講真理的小報。它也是世界上賣得最好的周報,2010年10月統計數字顯示,該月每期平均銷售量是280萬份。
作為一位業余媒體人,我對于竊聽在媒體行業的存在,一點都不吃驚,相反,認為是一種獲取素材的必要手段。我相信很多人會認同我的觀點。在英國媒體行業中,竊聽是一種潛規則。而此次,將竊聽手段引爆公眾憤怒的是,BBC披露了《世界新聞報》將竊聽手段用到了英國阿富汗駐軍的烈屬和謀殺案受害者家屬,還有英國王室成員,尤其是可能涉及女王。這種行徑激起了公憤。公眾對于竊聽的抵制,遠遠要強于媒體業內人士的認同。
默多克的撤退
默多克撤回收購天空衛視的新聞受到高度重視的原因之一,我猜想是英國人,或者說是英國媒體仇視默多克。我的一位教授朋友,一次在坐火車的時候,指著英國《獨立報》上默多克照片說,“這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人。”多年來,英國老牌諷刺雜志《私家偵探》(Private Eye)從來不放棄對默多克和他的新聞集團的諷刺。
也許BBC是最恨默多克的英國媒體。在BBC和新聞集團之間,始終有一道意識形態的壕溝,無法逾越。新聞集團從默多克開始的,將“有償新聞”作為自己的教義,用戶要為閱讀新聞買單。在80年代,默多克進入英國市場以來,就對BBC在英國媒體的壟斷地位發起攻擊,尤其是它的強制征收的“收視費”(TV license)。到2008年,當詹姆斯·默多克繼承老默多克的帝國,在英國,他也首先挑戰BBC的“收視費”制度。
BBC恪守“公共媒體”的理念,享受特許的“收視費”。BBC是英國唯一一家享有向公眾征收TV license的媒體,一年145.5鎊(彩色電視機,黑白電視機49鎊),這筆收入占據了BBC總收入的75%。相比之下,新聞集團完全是依靠商業運作,成為英國媒體行業的霸主。除了電視媒體,默多克旗下,已經有《泰晤士報》、《星期日泰晤士報》、《太陽報》(《世界新聞報》是周報,周日發行,是《太陽報》的周日版),單單《太陽報》的發行量,今年4月份的統計是每天278萬發行量,而《衛報》日發行量在28萬份,《泰晤士報》在50萬份。
在英國媒體生態中,單單就報紙而言,全國性報紙、地區性報紙和小報(tabloid),可謂是三種類型。他們的格局,可以與中國報業格局做簡單的類比。目前地區性報紙,相當于中國的《北京晚報》、《燕趙都市報》、《齊魯晚報》、《重慶晚報》等報紙,在英國萎縮得相當厲害,被幾個跨區域的集團控制,影響力有限。
全國性報紙,就是中國讀者熟悉的《泰晤士報》、《每日電訊報》、《衛報》、《金融時報》、《獨立報》等幾家,類似于中國全國性報紙《人民日報》(發行量太小)、《環球時報》、《南方都市報》;與它們對立的就是小報,比如《太陽報》、《每日郵報》、《每日鏡報》、《每日快報》等等,中國暫時缺乏類似成熟的報紙。兩者發行都是全英范圍,后者在發行量上遠遠超過前者,但是由于前者在內容上的嚴肅性,往往被認為是英國社會主流的聲音和立場。如果考慮到對大眾影響,民主選舉一人一票,你就可以想見小報的威力。
默多克來自澳大利亞,在英國發跡,到目前為止,他的媒體帝國,已經控制了英國媒體三分之一的市場,他的力量,就好像《星球大戰》中黑武士。基本上,他可以為英國讀者制定話題,提供素材,講述這個世界的“真相”。
政治家的苦衷
公眾仇視默多克,媒體人恐懼默多克,英國政客需要默多克,或者說類似默多克培養出來的媒體斗士。在此次竊聽風波中,卡梅倫的前任媒體總監,是《世界新聞報》的前任主編庫爾森(Andy Coulson),涉嫌竊聽英國王室電話。此次竊聽風波發酵至此,這樣的罪狀,卻并沒有遭到反對黨工黨的特殊照顧。我認為與目前工黨領袖小米利班德缺乏攻擊性有關,工黨核心領導層,可能是最近這么多年,我所見的最缺乏殺傷力的政治團隊。
另外一個更加重要的事實是,小米利班德的媒體總監也是默多克旗下前編輯。
回顧英國最近二十年的政治,大眾媒體的作用日漸上升。有一個事實可能與絕大多數公眾認知不同,媒體對政治人物的報道,在英國是在80年代才慢慢開放。類似于布萊爾將新生兒展示給媒體,并非是英國政治公開透明的傳統,而是一個開創政治時尚的舉動。
也正是布萊爾領導下的“新工黨”,將媒體引入了英國政治領域。在兩者同樣充滿不可告人的細節的世界里,最受歡迎的并非是熱衷于談論嚴肅話題的媒體人,而是來自不怕弄臟手,善于得罪人的小報編輯。比如,布萊爾的媒體總監阿萊斯特·坎貝爾(Alastair Campbell)。
坎貝爾是布萊爾第一屆首相任內的媒體總監,之前是英國著名小報《每日鏡報》(Daily Mirror)政治主編。坎貝爾為新工黨政府設計了一整套媒體信息發布流程,嚴格控制了新工黨的媒體形象,必要時候,不惜以威脅、暗示等手段來影響英國媒體。
2001年英國大選期間,工黨大佬普雷斯科特(John Prescott曾任英國副首相)與選民發生了斗毆事件,當時在場的天空衛視記者目睹了一切,很快把消息傳給了總部,由于缺乏錄像資料,天空衛視政治主編博爾頓(Adam Boulton)經過判斷,決定在電視上發布這個消息。根據他2008年出版的回憶錄,很快他收到了坎貝爾打來的電話,質問是誰向他提供這條新聞,警告說他的媒體生涯很快完蛋了。后來,有人提供了現場錄像。
這兩位英國媒體重量級人物的宿怨就來自于此。2010年5月10日,英國大選期間,坎貝爾與博爾頓再次相逢,在BBC攝像頭前,得勢的天空派(默多克)博爾頓與失去了政治力量的宿敵發生辯論,博爾頓沖著坎貝爾大喊,“不要告訴我要想什么!”
布萊爾的崛起,得益于媒體的支持。然而,在他離開唐寧街10號之前,向世人告白媒體就是一頭“野獸”。這不是過河拆橋,而是一個經歷了“成也媒體,敗也媒體”的政治人,積怨已久,對現代媒體的情緒總爆發。
以今天的目光看布萊爾,他的演講技巧和政治表演,類似于80年代的瓊瑤劇。在英國政治劇場中,為什么當初給予他如此多的喝彩?也許是以往的英國政治劇情,流行的是含蓄悶騷,布萊爾的風格,略有改良的好萊塢的灑狗血。如今熟稔了他的道白套路,我幾乎可以很確定地判斷,他會在之后的哪個詞加重音,什么時候會很堅毅地看你一眼,以示誠懇。
這種表演的技巧,需要個人的天賦,也需要媒體參與共同創作。布萊爾的上臺,就是拜新聞集團所賜。之后換上的布朗,有過短暫的媒體經驗,卻無媒體天分,完全是以陳道明的范,投入到英國政治的情景喜劇中,所謂哭腔拖板,很快被媒體類型化為“暴躁、欺凌下屬、控制欲”的政治人格代表。尤其是,在布朗政府的后期,你幾乎可以感覺到,布朗就像一支被關入媒體鐵籠中的巨獸,遭到無情的戲虐,一次次被媒體的長矛扎出了鮮血,卻無處躲藏,隔著鐵籠,沖著無邊地黑暗咆哮,一點點損耗他自己的元氣。
與對布朗的折磨相反,卡梅倫上臺受到了默多克的祝福。此次竊聽風波中,可能面臨牢獄之災的《世界新聞報》前編輯瑞貝卡·布魯克斯(Rebecca Brooks),在結婚的時候,邀請了當年還是保守黨新生力量的卡梅倫參加,而現在,她就住在卡梅倫的牛津別墅一英里遠的地方。
更加關鍵的是,在那場婚禮上,卡梅倫開始向默多克的女婿靠攏。因此,你應該不奇怪,卡梅倫為什么選擇庫爾森作為自己的媒體總監,而對于布魯克在竊聽風波中的角色,遲遲做不出一個明確的表態。
相對于保守黨和工黨在竊聽風波上的被動,一貫試圖以清新、改革形象示人的自民黨也許應該有更加出位的表現。尤其是自民黨的第三號人物胡恩,是《世界新聞報》竊聽手段的受害人。而就在去年圣誕節,自民黨二號人物,現任商業大臣坎貝,有點得意忘形,對著陌生女生,宣稱自己要向默多克宣戰,阻止他收購天空衛視。想不到兩位一臉天真狀的女生,來自保守陣營的《每日電訊報》暗訪記者,將他的錄音公布于眾,間接地幫助默多克新聞集團掃除了收購障礙。
事實恰恰相反。自民黨,這樣一個熱衷把政治道德當戰斗力的政黨,此時完全缺乏攻擊的力量,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媒體聯盟。也許《獨立報》可以視為英國大報中的自民黨,而這家報紙剛剛在兩年前經歷破產被收購的過程。這個簡單事實說明,沒有媒體的政治,和被媒體控制的政治,都缺乏殺傷力。
媒體獨立?
在很多時候,我盡量避免嘲笑美國式樣“客觀獨立的新聞觀”,這可能讓自己在中國的新興媒體中受到孤立,因此,轉而述而不作地介紹英國式的“宣揚媒體主義”(advocacy journalism)。這樣的轉移,讓我看到中國《環球時報》一邊低頭站在《人民日報》的影子下,又一邊時隱時現地在寫點翻譯體風格的準冷靜客觀社論,感到一種閱讀喜感。
獨立、客觀、公正的媒體報道,在我看來,是一句有些過時的廣告語,中國素來政治立場鮮明的媒體,不妨亮出自己的真實底牌。在此次竊聽風波中,我注意到英國大多數媒體,除了衛報和BBC,在道德譴責之外,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適度沉默。在當今保守黨主導的政治格局里,保守派論調出現了少有的為不道德開脫的意味。
本周的《旁觀者》刊載了兩篇評論文章。一篇在討論竊聽風波同時,列出了英國媒體中花錢買新聞線索的對比,默多克旗下的報紙僅列第三,頭兩名是英國本土控股的報業集團。有趣的對比是,越是花錢買新聞線索的報紙,它們報道竊聽風波的新聞越少。按照我的惡意揣測,這種辯護手法相當地刻薄,第一,諷刺了英國主流報紙,比如《衛報》、《獨立報》,沒錢,抓住機會喊道德,拿對手污點賣報紙;第二,也許竊聽最厲害的,不是默多克的《世界新聞報》。另外一篇短評,則在文末毫不掩飾地論斷,“沒有自己的小報,不列顛就會成為法蘭西。”對此,我深表同意。
隨著在對媒體的審判中,道德感越來越強,我相信很多媒體的危機感也越來越強。在經歷了這么多年,與政治、政客的親密接觸之后,一個清算和切割時代是否會到來?我覺得不會。政客和記者,對于認識道德感的清醒程度,遠遠高于常人,也高于自己的報紙,他們很快會一起攜手共渡竊聽門難關,并且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