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任玉嶺,很多經濟學界或關注社會問題的人士一定不會陌生。作為以向總理直接諫言、獻策為職責的國務院參事,自2002年被任命以來,任玉嶺針對國內經濟形勢與民生問題提出了很多建議與提案,并在社會各界引發了廣泛反響,乃至在社會上出現了一種“任玉嶺現象”。近日,針對科技創新如何在經濟社會中發揮作用,如何看待中國社會的創新障礙以及如何發展低碳經濟等問題,任玉嶺與本刊進行了一次深入探討。
創新是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必須
《創新時代》:在《中國政府參事論叢一任玉嶺文集》以及各大媒體上,你曾多次提出“必須把創新作為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重要支撐”,此觀點是在什么背景下提出的?體現在哪些方面?
任玉嶺:2l世紀將是一個科技爆炸、環境污染、資源稀缺、競爭更加激烈的時代。我們要在這樣的背景下生存和發展,必須將科技創新作為加快轉變經濟增長方式的重要支撐。兩年前我通過對經濟社會方方面面的考察,提出了“七個不能持久”和“八個必須轉變”的觀點,這也是我多次提出搞好創新以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主要背景。
七個不能持久是指:依靠國外市場、產品外銷為主不能持久;依靠農民工低工資和廉價的勞動力參與國際競爭不能持久;產品技術落后、附加值太低不能持久;對國外技術依賴度過大、自主品牌過少不能持久;粗放經營、高消耗、低產出不能持久;二氧化碳排放過高、耗能太大不能持久;環境污染、損壞生態不能持久。
八個必須轉變是指:中西部發展滯后,區域發展差距過大必須轉變;農村一家一戶經營模式落后,城鄉差距嚴重必須轉變,城市化推進不力,城市分化率過低必須轉變;勞動分配比重過低,基尼系數(基尼指數是指在全部居民收入中,用于進行不平均分配的那部分收入占總收入的百分比)過大必須轉變;服務業發展緩慢,第三產業比重過小必須轉變;社會保障滯后,公共服務不公平必須轉變,民生問題突出,住房、教育,醫療服務同百姓收入脫節必須轉變;文化發展重視不足,文化產業滯后必須轉變。
由此,要解決“七個不能持久、八個不能轉變”所涉及的國家發展的諸多問題,必須進行持久創新。這里的創新,包括思維創新、管理創新和科技創新,而只有首先做到思維創新,繼而才能帶動管理創新和科技創新。
科技管理要重視科研成果的成熟度
《創新時代》:如何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是近年來科技界和各級科委十分關注的問題,雖然有關部門為此下了很大功夫,但成效并不明顯,原因何在?
任玉嶺:我曾先后在大學、省市屬研究所、部屬研究所、中國科學院研究所從事科研工作,后又參與了國家科委的科技攻關、技術推廣管理工作以及地方改府的科技管理工作,40多年的科技工作經歷使我深深體會到:科技成果向生產力轉化難的原因不在于用戶的行為保守,而在于科技成果的質量低劣。一項技術成熟、應用性強、市場較大、經濟效益好的科技成果,往往會“不翼而飛”、“不脛而走”,并迅速得到推廣;而一些不夠成熟的科技成果,即使竭力去宣傳,也不會有人間津。由此我得出,我國的科技成果轉化率低的根本原因是科技成果不成熟、無效益。這就好比樹上不成熟的果子,又苦又澀,是不會受到市場歡迎的。
一般來說,省市屬和部委屬研究機構的科研成果接近生產實際和市場需求,對技術指標控制較嚴,對經濟效益要求較高,因此容易在市場上推廣開來;而眾多學院式研究部門因過分重視論文以及圖表、曲線的繪制,致使其研究成果往往缺乏生產模擬實驗,脫離實際需求,從而形成了科技成果與生產兩張皮,很難將科技成果轉化為生產力。
鑒于以上情況,我認為,推動科技創新除了對科技成果進行打假之外,還要做到如下幾點:要建立一套科技成果標準和審定體系,強調生產模擬試驗,重視市場需求量和經濟效益t特別是應用性研究成果要立足于生產和市場實際,從開始立項就對相關經濟技術指標提高要求,促使科技成果轉化健康發展;在界定高科技成果的評定與獎勵體制上,要嚴格區別“發現”和“創造”兩個概念的不同之處,對技術性成果既要從嚴把關,又要給予更多的重視和支持。
科技投入要以企業投入為主體
《創新時代》:業界曾指出,建設創新型國家,政府要作為科技創新的投入主體,對此你是否認同?如果企業和研究院所都寄望于政府的財政支持,又將會遣成什么后果?
任玉嶺:在我國,高科技研發成果最終還是要通過企業應用于國防和工農業生產實踐的方式來展現的,因此我認為,高科技研發應該以企業投入為主體,而不是將政府作為科技創新投入的主體。只有這樣才能增強企業的責任感,并實現科技開發與實際應用的更好結合。
所謂“以企業投入為主體”有三種模式:一是由企業出資金、搭平臺及組織人力獨立開展研究;二是由企業出資金、選項目,委托大學和研究院所開展研究;三是以企業劃撥資金為主,國家財政補助為輔,由大學和研究院所結合企業的生產經營實際開展研發。目前這三種模式在美國、日本和韓國均比較普遍。比如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在每年2,5億美元的研發經費中,有1,5億美元是出自企業;再比如日本三多利集團每年用于研究院所的經費開支就占到了企業利潤的15%……
我國有些企業因為高度重視對科技的投入,所以他們不僅在技術方面位居行業前茅,而且也為企業創造了更好的效益。我考察過的武漢鋼鐵集團和武漢光纖集團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但也有很多企業不舍得加大科技投入,而是出概念、找關系,千方百計地申請國家投入資金。此外,所謂的“匹配額度”在這些企業內也很少得到落實,創新成果自然也鮮有推出。
近年來,雖然國家科技投入顯著增加,但我國的科技貢獻率同國外相比,仍相差20—30個百分點,技術依賴度不僅沒有降低,反而比前10年有所增加。身處被科技人員“包圍”的圈子里,我曾多次接到有關院士、教授和科研人員反映的研發經費使用不當的問題,更有專家建議要像做生意一樣申請科研經費,即如果不事先投入本錢,就不會得到科研經費。然而,在國內依靠申請國家科研經費換來創業“第一桶金”的企業卻不在少數。這一切促使我開始思考科技投入方式與科技經費的使用去向問題。
中國創新的障礙在哪里
《創新時代》:你曾提到,“包括牛奶中添加三聚氰胺導致數百名兒童罹患腎病一事在內,目前社會上很多生產、消費中的問題都是‘所謂的創新’遣成的”。速句話如何理解?
任玉嶺:三四年前,國內一位某名牌大學的教授發明了一種可有效提高牛奶中蛋白質含量的好方法——在牛奶中加入三聚氰胺可以提高牛奶中蛋白質的含量。我是學生物化學專業的,明白將三聚氰胺加入牛奶后,并不能增加牛奶中的蛋白質含量,只能在檢測中促使其釋放出氮元素,而科學家只有通過測算牛奶中氮元素的含量才能最終推斷出牛奶蛋白質含量的高低。這些生化反應與檢測的奧妙,不僅廣大奶農不懂,就連諸多非本專業的科學家也很難解釋清楚。
然而,在三聚氰胺事件的處理過程中,只有幾位奶農被處決了,而科技人員卻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我認為此種做法顯失公平,建議在以后的類似案件處理中,要分清責任,如實懲處相關科技人員,不留后患。此外,目前諸如瘦肉精用于生豬減肥,用避孕藥促使黃鱔增收,用吊白塊漂白粉絲等食品安全問題屢禁不止,一系列食品安全問題亂象促使我們思考:要最大限度地避免類似三聚氰胺等食品安全事件的再次發生,不僅要不斷提高廣大科技人員的道德水準,而且還要加強對相關責任科研人員的追查和打擊力度,切不可讓其放任自流。
《創新時代》;你曾指出,要保護好科技人員的積極性,就必須保護好國家的知識產權,防止廣大科技人員創造的知識財富流入少數人的手中,繼而挫傷廣大科技人員的積極性。這一觀點是在什么情況下提出的?
任玉嶺:我在全國政協和國務院參事任職期間,通過對相關科研單位調研后得知,很多國有科研單位陸續在向企業轉型之后,如何有效防止其在國家政策和財政資金扶持下積累的諸如房地產、設施、裝備、圖書資料等有形資產以及專利、品牌等無形資產被少數人侵吞現象的發生,對保護廣大科技人員的積極性意義重大。
例如,東部某水產養殖所,擁有國撥土地6000畝,大部分已建成水塘,并育有大片樹林,當初為建設這一水產研發基地,曾先后有六個國家部委向這一單位無償投資數千萬元,最終扶植起了這一達到國際先進水平的技術項目。后來,此水產養殖所為改制出現了經營不善和效益急劇下降的局面,最后不得不以2000萬元作價,將其資產和技術轉讓給了該所的主要領導,但在隨后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該所資產已高達10億元人民幣。此案例充分說明,目前我國國有資產流失現象已十分嚴重。
由此我建議,在國有研發單位的改制中,要注意保護科技人員的積極性,防止其財富被少數人侵吞,從而避免讓廣大科技人員淪為民營企業雇員的命運。此外,鑒于目前我國研究型企業人數眾多、資產雄厚以及在科技創新方面極具優勢的現狀,有關部門要對科研企業產權改革的批準工作持謹慎態度,最大限度地維護廣大科技人員的經濟利益和社會利益。
發展低碳經濟要從中國國情出發
《創新時代》:你曾提出“我們在高度重視發展低碳經濟的同時,一定要從中國國情出發,不能迷信、炒作和受制于人”的觀點,那么,中國在發展低碳經濟過程中要注意哪些問題?
任玉嶺:自2003年英國能源白皮書推出“低碳”概念后,世界各國都高度重視低碳問題。尤其在2009年哥本哈根會議上,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代表中國作出了2020年比2005年單位GDP減排二氧化碳45%的承諾。這一承諾不僅是出于中國履行國際社會責任的需要,也是出于改變我國經濟發展方式的必須。由此我認為,在中國發展低碳經濟需要重視四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從中國國情出發發展低碳經濟,不迷信、炒作,更不受制于人。我國是一個制造業大國,為了經濟發展和更好地安排就業,以后還會大力發展制造業,而制造業的發展離不開對能源的消耗,因為制造業占GDP的比重高達40%,這是造成我國單位GDP排放二氧化碳過高的重要原因。但要改變這一產業結構,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國要真正實現低碳目標,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因此我建議,我國在推進低碳經濟轉型的過程中,一定要做好從技術到經濟、從政策到法律、從產業到金融、從社會到環境,從商業模式到消費習慣方面的點滴滲透和調整工作,切不可操之過急。
第二個問題:在減少二氧化碳排放的同時,創造條件促進碳的捕獲和吸收,增加森林碳匯。發展低碳經濟,首先要從節約化石能源人手,大力發展清潔能源,減少對二氧化碳的排放。但也要重視增強碳匯能力,減少對林本的過度砍伐。綠色植物通過光合作用把二氧化碳轉化為植物的枝葉與果實,形成糧食、水果、蔬菜乃至木材等。這個過程既是人類利用太陽能的重要過程,也是二氧化碳自然循環的過程。因此,我國要想減少二氧化碳的堆積和危害,就必須高度重視造林和保護林木資源,城市里應該少設草坪,多種樹木。此外,還要盡快出臺限制低附加值木制品出口的相關政策,減少對林木的過度砍伐。
第三個問題:發展低碳經濟,在大力創新的同時,也要加強科技管理和把關工作。發展低碳經濟的真正出路在創新,節能減排沒有科技創新是很難做好的。在此種形勢下,有關部門首先應對科技成果的推廣、產品換代的水準提出新的要求,不要讓一些技術不成熟、效益低下的科技成果在市場上泛濫,造成眾多資源的浪費。比如,煤變油作為一個創新成果,曾一度被眾多企業追捧,在中國石油價格貴、煤炭便宜情況的影響下,不少企業爭相申請煤變油項目。后來,我經過考察后得知,煤變油中的能量轉化率只有42%,這是對煤資源的極大浪費。因此,要想發展低碳經濟,我國有關部門就必須加強對科技成果的把關工作,要做到對不成熟的科技項目不推廣,對達不到換代要求的產品禁止換代。
第四個問題:發展低碳經濟既要用好市場機制,又要堅決打擊官商勾結,抵制腐敗。我們在調查中發現,一些低碳、綠色技術裝備問世后,由于招標采購的某些腐敗行為造成應推廣的不能推廣,而不該推廣的卻占去了市場。因此,只有反腐倡廉,才能讓低排放者從中受益,讓節能技術得到更好的推廣。有關部門要高度警惕,打擊腐敗,真正做到在發展低碳經濟中堅持“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權為民所用?!?/p>
《創新時代》;在全球氣候變暖的背景下,低能耗、低污染和低排放的“低碳經濟”已成為全球熱點。你認為全球背景下的低碳“爭奪戰”將給中國帶來哪些影響?
任玉嶺:在全球氣候變暖的背景下,以低能耗、低污染和低排放為基礎的“低碳經濟”已成為了壘球熱點。據了解,歐美發達國家正大力推進以高能效、低排放為核心的“低碳革命”,著力發展“低碳技術”,并對產業、能源、技術、貿易等政策進行重大調整,以搶占先機和產業制高點。在這種形勢下,作為發展中國家的中國應關注以下四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曾經長期貧窮落后的中國,在追求全面小康目標的同時,必然伴隨能源消費的快速增長。幾十年來形成的高耗能、高排放的發展方式,現已成為中國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的一大制約。這不僅會造成煤、電、油、運全面緊張的局面,而且也會對空氣和環境帶來嚴重污染。怎樣擺脫這樣一個以犧牲資源、破壞環境為代價發展的陳舊套路,已不僅是防止氣候變暖、承擔國際義務所需要考慮的問題,而且也是中國突破發展瓶頸、確保經濟可持續發展所要重視的問題。
第二,中國是一個“富煤、少氣、少油”的國家,我們的人均天然氣資源只占世界的1/20,石油資源只占世界的1/10。在電力結構中,我國水電占比僅為20%左右,核電占比不到2%,但火電占比卻高達77%。由此可看出,中國的能源消費必將會長期以煤炭為主。在此種情況下,我們更應該高度重視煤的清潔處理工作,提高燃煤效率,并從所有發電、生產工藝與裝備方面進行研究創新。此外,如何降低煤炭在能源結構中的占比、實現風能、電能、生物能在研發和技術上的重大突破,也是需要我們常抓不懈的一項工作。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國南沙海域由周邊國家開發的1000余口油井中,沒有一口屬于我國。由此,如何擴大自身石油產量,減少我國對國外石油的過度依賴,從而有效保護我國的領海安全,也是有關部門值得關注與思考的問題之一。
第三,中國是以制造業為經濟主體的國家。制造業要生存、要發展,就必然會消耗掉大量能源。據了解,目前由制造業消費的能源占比高達能源消費總量的70%,而隨著我國制造業發展的不斷加快,此占比還會持續增加。由此我認為,中國要實現低碳發展,防止氣候變暖,有必要重新審視制造業的發展規劃問題。據了解,我國鋼鐵業產能高達7億噸,產量高達5億噸,鋼材出口量是日本的4倍、美國的5倍、俄羅斯的7倍、印度的9倍……然而,作為耗能大戶的鋼鐵業是否一定是中國經濟發展的必須嗎?我認為,有關部門要權衡考慮我國鋼鐵業高產能背后的二氧化碳增多和能源消耗劇增的現象。
與蒸蒸日上發展的鋼鐵業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低耗能、低二氧化碳排放的第三產業在中國還尚不發達。據了解,世界千人擁有小企業為40個左右,而我國在注冊限制和缺乏貸款支持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下,千人擁有小企業僅有10個左右。此外,大學生創業比例也遠遠低于發達國家的平均水平。由此可見,中國在服務業、旅游業及養老業的市場需求上,仍然潛力巨大,如何抓住這一有利契機大力促進第三產業的發展,以適應壘球低碳的發展形勢,必須從努力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和調整產業結構人手。
第四,中國經濟由“高碳”向“低碳”轉變,更需要提高整體科技水平。要使科技水平得到有效提高,我們在管好、用好科研經費的基礎上,更要動員企業加大科技投入力度,提高科技資金的利用效率和產出效益。據了解,盡管《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規定,發達國家有義務向發展中國家提供技術轉讓,但以2006年的GDP計算,中國實現由高碳經濟向低碳經濟轉變所需資金高達250億美元。這一巨額投入,顯然是尚不富裕的中國難以承受的。由此我建議,我國必須堅持自主創新,走自力更生的可持續發展道路,充分調動國內科技人才的積極性,走出一條低碳發展的新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