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一種全新的商業文明和市場秩序擺在我們面前,給我們一個新的選擇。
1757年,清朝再下鎖國令,僅保留廣州一地與外商交易。1782年,美國商船經理在廣州設立了第一家洋行柯克斯#8226;理德行,專業從事代客買賣。此后,各國洋行陸續進入廣州營業,白銀、茶葉、絲綢、瓷器、工藝品與農產品成為主要商品,當然也有鴉片貿易。
洋行初期的主要交易對象是集中在廣州的所謂“十三行”,即得到政府特許經營外貿業務的中國商行。盡管中國長期與世隔絕,但以十三行為代表的官辦民曹貿易壟斷集團在從事國際貿易中也積累了巨大的財富,與清朝中國最有財勢的山西晉商和兩淮鹽商成為民商的鼎力三足。其中,伍秉鑒的怡和行富可敵國,以擁資2600萬銀元成為當時世界十大首富之一。
1840年鴉片戰爭之后,清朝被迫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和上海等五口通商,十三行的專曹權也被廢止,洋行紛紛入華。到1860年,洋行已經有200多家,控制了國際市場的對華貿易。這些洋行已開始從商品貿易轉向經營輪船、船舶修造、碼頭倉棧、保險、銀行以及為貿易服務的加工制造等各種行業。與此同時,提供結算和匯兌服務的外資銀行也陸續進入中國經營。這種完全不同于票號和錢莊的現代融資業務開啟了中國官方和民間對金融業的理解。
第一家進入中國的是英國的麗如銀行(Oriental Banking Corporation),它在1845年進入香港和廣州,1847年進入上海營業。此后,以英國系為主體的銀行主導了第一波。到19世紀60年代,已經有11家銀行進入上海,10家屬于英國。這與當時英國在全球的經濟、產業和貿易的地位相關。不過,1865年美國內戰結束后,英國紡織業嚴重過剩引發了首次世界經濟危機,導致參與金融投機的在華銀行紛紛倒閉,包括匯隆、呵加刺、利華、匯川和利生等銀行機構。只有麗如、有利、渣打、法蘭西和匯豐猶存。
在清廷啟動洋務運動的三十年間,洋行商人多以天津為跳板,與北京的大清政府打交道,通過安排政府借款來獲取鐵路、郵政、水電、海防、市政等建設項目的投資權。辛亥革命前,進入中國經營的外商洋行已經接近三千家,英商和日商占主導地位,投資領域包括棉紡、采掘、冶煉、食品、造船等實業領域。許多洋行甚至獲得一些地區或行業中的壟斷地位。洋行已經從貿易服務過渡到項目投資,與大清政府建立合資企業、進行長期經營的新階段。
同樣,外資銀行也開始規模進入中國。基于早期開放和江浙民間資本活躍等因素,上海一直是外資銀行的首選之地。到1911辛亥革命時,上海有外資銀行27家,同期武漢有19家,天津8家,廣州7家。不過,到1936年時,外資銀行的重心已經有所調整,上海外資銀行27家不變,而天津也有了總分行21家。外資銀行北上天津的一個重要背景是參與大清政府的融資和銀團貸款項目。袁世凱和歷屆北洋軍政府也是依賴外資銀行融資來安排財政運轉和軍事作戰。同時,現代產業投資的銀團貸款也多在與政府部門往來方便的天津進行。
早期的外資銀行基本業務是匯兌、頭寸融通、商戶擔保、貨物抵押等貿易融資,基本是依賴外商客戶提供與中國洋行貿易的金融服務。面對外資銀行的滲入,中國傳統金融業承受了巨大的沖擊,大清政府和北洋軍政府也大夢初醒,積極籌劃對應。長期操控中國海關系統的英國人赫德提出建議,希望能借助海關貿易融資的市場籌備一家海關銀行,引起朝野的強烈反彈,推動了時任督辦鐵路總公司事務大臣、太常寺少卿的盛宣懷倡議在上海建立了中國通商銀行(1897年)。
考慮到大清財政的控制和力圖主導中國金融格局,大清政府在北京設立了戶部銀行(1905年,后改名大清銀行)和交通銀行(1908年),在全國各個行政轄區建立了分支機構,除了公款存儲匯解等財政性金融業務方面,還承擔發幣、對外國債對內公債和長期產業項目的融資等大宗金融業務。從這個歷史進程中可以看到,近代中國的銀行體系也是在洋行和外資銀行的步步進逼中誕生的,而且中國早期銀行的幾乎所有業務都是與外資銀行接口,兩者在相當長時期都是合作多于競爭。
我們再看一個案例。英資匯豐銀行(HSBC)1864年在香港發起,1865年同時在香港、上海、廣州和倫敦開始營業,2010年總資產超過五萬億港元,居全球金融500強之首。匯豐銀行創始人湯馬士#8226;修打蘭是長期活躍在中外貿易的洋行商人,他敏銳地感受到鴉片戰爭之后中國洋務派要求改革和開放的大趨勢,特別體驗到金融當地化服務在提升效率和把握需求方面的優勢,執意在中國建立一個專門從事匯兌結算和貿易融資的現代銀行,從為與中國打交道的外商服務逐步調整到為中國商人和政府服務。
匯豐銀行決策委員會中的十四名發起人,都是當時香港主要洋行的老板,是對華貿易的主要操手。很快,匯豐成為香港地區政府往來賬戶的官方代理銀行,同時得到了在香港的發鈔權,并成為第一家大規模給清政府直接放貸的國際銀行。清末朝廷建淞滬鐵路、開平煤礦等項目都向匯豐貸款。匯豐銀行也一度取得中國關稅、鹽稅的收存權。至于甲午戰爭賠款、大清西征,袁世凱政府和北洋政府等各項重大項目都少不了匯豐的身影。到20世紀初,匯豐已經成為遠東地區第一大銀行。
特別值得提出的是,即便在共產黨建立新政權之后,匯豐銀行也是少數幾家維持大陸與全球聯系的國際銀行,在香港20世紀六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兩次空前的金融危機局面下,運籌帷幄穩定了局面,得到歷屆中國政府的高度評價。
洋行和外資銀行在過去百年里都是中國主流意識形態和民眾心理的大患,價格剝削和市場壓榨自不必言,互相勾結掠奪中國核心產業的利益,長期壓制并扼殺民族產業則是延續到今天的罪狀,特別是從事鴉片貿易的歷史更是讓沉迷于陰謀論和民粹主義的人士理直氣壯地泛泛譴責國際勢力的萬惡不赦。盡管最近三十年來,洋行和外資銀行已經成為創造中國財富和中國經濟增長的重要基礎,歷史篇章卻始終掩蓋著,很少有初會得到正視。
洋行和外資銀行是第一批進入中國的現代企業,他們借助軍事霸權和產業技術優勢進來,殘酷地打碎了大清政府和閉關自守的自然經濟的全部屏障,用西方殖民霸權和市場經濟的規則來雙重洗牌我們孱弱的經濟體系和民生格局。我們曾承受了血與火的掠奪和壓迫。
我們應該看到,近代的鐵路、橋梁、公路、電力、紡織、水泥、礦山、鋼鐵、制造、城市建設等硬件,郵政、教育、法律、金融、財務等軟件,甚至科學、民主、自由、革命、共產主義等意識形態,這些近代文明的種種要素的形成與引進,都與那些早期的幾千家洋行和幾百家外資銀行在中國的經營息息相關,密不可分。洋行和外資銀行對中國現代化的啟蒙和推動,是不能僅僅用掠奪和剝削而矢口否認的。
筆者特別舉出匯豐從洋行到外資銀行到今天全球金融巨頭的經歷,希望表達一個歷史的邏輯:商品貿易和觀念交流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基本動力和文化傳遞機制。文明的進步是有代價的,社會結構的演變也是有成本的,商業與金融作為進步的杠桿遠遠比武力和壟斷更為有利有益。與動輒幾百年歷史的全球金融集團相比,匯豐能夠從一個小小的洋行迅速成為全球金融牛耳,這是中國經濟歷史崛起的重要標志,也是國際商業和金融力量推動落后國家轉型的不可忽視的杠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