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煙

吳萌孤身一人來臨淮鎮是為后天禁煙的事。

每年農歷五月初六是縣衙規定的禁煙日。這一天，縣城內所有的煙館關門停止營業，公共場合也不許食煙者招搖過市。禁煙日推行的幾年間，唯有臨淮鎮的大小煙館不關不閉，依舊煙霧繚繞著，視縣衙規定的禁煙日為虛設。說起個中緣由當然是因為杜三爺。聽人們傳說，杜三爺曾在上海灘混過，算黃金榮徒子或徒孫輩的人物。幾年前杜三爺退隱故鄉，在臨淮鎮做起開煙館生意。臨淮鎮現在的十幾家煙館都與他或遠或近地勾連著。杜三爺與上海黑幫沾著掛著連著，在地方上也就遠非一般人敢招敢惹敢碰的。每年禁煙日，縣警察局敢怒敢言不敢為。一班人躲還來不及呢，誰愿去臨淮鎮招惹他。新近遷升的縣警察局稽查科長吳萌卻不信這門邪，說我倒要去臨淮鎮見識見識這個杜三爺。警察局李局長私下提醒他，說不定這個杜三爺和縣長都有瓜葛呢。吳萌血氣方剛，似乎多了一層誘惑，非去不可。農歷五月初四這一日，吳萌一個人去臨淮鎮，走出縣衙二十里抵近淮河，渡過淮河走五里地就是臨淮鎮。渡船行至河心，吳萌忽覺頭腦有點暈眩。當時，他以為是渡船搖晃所致。吳萌下船上岸，迎面吹來的一陣陣初夏的風里裹著一縷一縷的清香，且愈來愈濃，以致他剛鎮靜的頭腦又一陣暈眩起來。放眼前方，一溜淮河堤壩阻攔著，那邊地里種植著什么，吳萌一點看不出來。吳萌抽動鼻子猛吸兩下，知道彌漫空氣中的香味肯定出自：罌——粟——花。吳萌軟虛的兩腿一下硬朗起來，一口氣爬上前面的堤壩。這時，漸次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花的世界，大紅、粉紅、月白三色相間的罌粟花，一塊地連著一塊地形成一個整體，風里婆娑迷離地抖動著。

“媽——呀——”

吳萌一聲驚叫，臉上的血氣褪盡，變得煞白，汗水從額頭一下漫出來。

臨淮鎮是座古鎮，百年千年沒成氣候，近幾年種植罌粟、販賣鴉片才遠近聞名起來。一時間，五方雜處，百貨云集，商賈船家弄得臨淮鎮空前繁榮。每日里，煙館里的桌面上除去白花花的銀錢外，全是黑色的煙土，紫紅的煙花。買煙土的人挑、燒、檢、驗，滿街上都飄蕩著煙土的香味。這一天，吳萌暈眩至南街口又一下驚呆住，此刻展示在眼前的臨淮鎮大街是一條空街、死街，像是剛被洗劫一般。煙館、茶肆、酒店、夜度娘館（妓院）等等招牌臨街招展依舊，卻不見一家店門開啟營業。遠處的背陰處有雞呀狗呀的晃過街面，虛飄飄的，晃悠悠的，如在夢境中一般。吳萌呆愣不動，猜想臨淮鎮今日一定出了什么大事。這當兒，有馬蹄聲從街面的北端傳起來，“嘚、嘚、嘚”，不疾不緩，清脆的馬蹄響聲充滿街面，死寂的街面總算染上一絲鮮活氣。吳萌從呆愣里抽回神，躲閃到街面一邊，右手警覺地伸進腰間，隨時準備拔出短槍，以應不測。待馬蹄聲爆豆似的在街面吵夠了，一個女子騎著一匹棗紅馬才徐徐而至。吳萌兩眼猛放亮光，右手松懈開來，搭手摘下頭頂的禮帽，靜靜地候著。只見這女子端坐馬上，身穿黑衣黑褲，腳蹬深腰黑靴，左手攬著韁繩，右手持著馬鞭，一頭黑發被一根銀簪團窩成粗髻，閑置腦后，隨不疾不緩的馬蹄上下顛簸。最牽動吳萌靈魂的當然還是那輪明月似的臉龐，略施粉黛，在紅馬、黑衣的襯托下，高懸半空，一路光芒四射地走過來。馬蹄不疾不緩，最終還是近了、近了。吳萌兩手一慌張，端在懷里的那頂禮帽如折翅鳥兒，“啪嗒”一聲落在地上。吳萌一臉難堪，急忙彎腰撿起來。待重新抬起頭，擦肩而過的這女人正回頭沖他無聲地“嗤嗤”笑著。吳萌頭腦一暈，撿起的那頂禮帽復又落在地上。

這一天，吳萌好容易才在街角的背靜處找見一家開門的小旅館。老板娘是個中年婦人，一雙精明的眼睛把吳萌上上下下搜尋了幾遍。雖是公務，吳萌卻長袍馬褂一副商人打扮。隨身攜帶的一只皮箱也不見多沉，里邊盛著文牘公告之類的東西。

老板娘說，趁眼前天還沒有黑下，客官還是離開臨淮鎮吧。

吳萌裝出滿臉疑惑，問為什么。

老板娘說，你沒見街上店面都關上了？

吳萌又問，這是怎么啦？

老板娘神秘地俯近吳萌耳朵說，后天是禁煙日，聽說今早明晚的縣衙就派人來砸煙館，你想這店誰家還敢開？

吳萌說，這種事縣衙不敢吧，他們砸煙館，州府能愿意？

老板娘說，誰清楚呢，杜三爺家的煙館帶頭關門，其他人家誰敢開？

吳萌總算明白了緣由，果然是杜三爺一手所為。吳萌隱隱感覺，自己來臨淮鎮的事，杜三爺早已經知曉。吳萌決定，明早頭一件事就去拜見杜三爺。

杜公館坐落北街。吳萌走進院落便嗅到了一股燃燒鴉片的香氣。吳萌一驚，莫非杜三爺自己也是個煙鬼？一個家傭領著吳萌走進堂屋坐下，就去稟報杜三爺。不一會兒，隨著門簾串珠一陣叮當聲響，一個干枯瘦弱的老頭疾步走過來。這老頭面帶笑容，遠遠地伸出兩只枯手說，莫非你就是吳大科長？吳萌也熱手相迎說，杜三爺，久仰你的大名。

——請坐吧。

——不客氣。

賓主表面上熱情地寒暄，言語間卻露著一股子寒冷氣。

杜三爺身上顯示出來的與年齡不相稱的精氣與容光，顯然是剛抽過大煙的緣故。

杜三爺說，吳大科長是昨天到的吧？

吳萌說，這么說你是知道我來了。

杜三爺笑笑說，這么大的一件事都不知道，我還是杜三爺？

杜三爺擺出一副地頭蛇的樣子，吳萌也不示弱。

吳萌說，既然這樣，希望杜三爺多多體察小弟的難處。

杜三爺說，你沒見我早早地把煙館都關上了嗎？

吳萌說，如若杜三爺關閉煙館是為著明天禁煙，小弟就先說一聲，多謝了。

杜三爺兩眼瞇縫著，虛出一片暗淡的光亮，一張嘴猛然打出一個長長的哈欠。杜三爺沖著門外喊家傭，拿煙來！家傭兩手端著一副托盤，連同煙具一起放在杜三爺、吳萌兩人面前的一張八仙桌上。

杜三爺隨手推過煙槍說，吳科長可先來兩口提提神？

吳萌心里一緊，連忙擺手說，不用，小弟不會抽煙土。

杜三爺說，今日不是禁煙日，再說也是在我杜三爺的家里，想必吳大科長不會介意吧。

家傭點上煙槍，杜三爺腰身一塌，軟在椅子里，像是躺在煙床上，猛吸一口，含半晌方徐徐吐出：“哈，真香。”一股煙霧裹著杜三爺的口臭迎面撲來。一時間，吳萌左右不適。杜三爺卻即刻精神起來，高聲沖門外斷喝：“怎么還不上茶！”隨一聲喝諾，煙霧繚繞里隱出一個清秀女子。吳萌認出，她就是昨日街心騎馬的那個女子。這女子今日一身便裝，烏發披散開，隨便在腰際上端搖擺著。一領月白色睡袍不見寬松，卻能合身地括出身段，一雙玉足趿拉著一雙紅緞面拖鞋，鞋面上用金色絲線繡著一朵大大的菊花。

這女子也似驚奇地說，喲，這不是昨日街面掉帽子的那位大爺嗎？

杜三爺輕輕地吐出一口煙，相互介紹說，這位是縣警察局稽查科的吳科長，這位是我的七姨太。

七姨太伸出一只玉手遞過一只茶盞，睡袍內的內衣若隱若現，一股女人的肉香也隨之散過來。吳萌又覺一陣暈眩，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后離了離。吳萌不伸手接茶，七姨太只得把茶盞放在八仙桌上。

七姨太一雙眼睛熱熱辣辣地盯著吳萌說，昨日街心，我心想你是一位風流拈花的情哥呢，不承想是一個摸刀拿槍的鐵漢子。

吳萌的臉騰地一下紅熱起來，只得急忙起身告辭。

杜三爺虛眼暗笑說，那我就不遠送了。

吳萌恍恍惚惚地走回旅館，一路上隱隱約約地感覺杜三爺親手布置下了一個陷阱，自己已經稀里糊涂地走了進去。至于這是什么樣的一個陷阱，吳萌眼前還是一點不知道。

整個上午，街面像昨天一樣，十分安靜。煙館、酒肆、雜貨店仍舊不見一家開門營業的。稀落的行人偶爾打街面走過也是神色鬼魅，匆匆忙忙，唯吳萌一個人不疾不緩地沿著大街，從南到北地踱出一份悠閑來。吳萌面閑心不閑，似乎能嗅見街面上彌漫著的一股死人的氣息。走出不到半條街，吳萌心神不寧起來，急忙轉身回旅館。吳萌剛轉身，街面的盡頭又響起“嘚、嘚、嘚”的馬蹄聲。此時此刻，馬蹄聲帶給吳萌的不再是清脆、悅耳，而是敲擊著一份陰森與恐怖。吳萌的一顆心緊縮一團，停下腳步。七姨太騎馬瞧見吳萌，也勒住韁繩，不說一句話，轉過馬頭，“嘚、嘚、嘚”，一路離去。七姨太今日騎著一匹白馬，一身紅衣，紅褲，紅靴，像一團濃血隨馬蹄聲遠遠地消失。

小旅館只住吳萌一個人，老板娘進進出出遇見他，也十分謹慎，不愿言語。吳萌想想也是，與杜三爺相關聯的事誰敢亂說話呢？最終老板娘細聲細語，還是跟吳萌說起話來。

老板娘說，看你像是一個老實的買賣人，我勸你還是趕快離開臨淮鎮吧。

吳萌裝糊涂說，杜三爺關閉煙館，跟我做買賣有何相干呢？

老板娘心里著急，說話也急，說你這人怎么這么死心眼呀，那些窮煙鬼煙癮上來想抽煙，家里沒存煙，煙館又不賣，你說鬧事不鬧事？

吳萌恍然大悟，臉面上仍舊糊涂著。

老板娘一臉不耐煩地說，跟你說你也不懂，杜三爺不知這是跟誰較著勁，不走你就等著看臨淮鎮今早明晚流血殺人吧。

下午，果真就有幾個煙鬼揪住一家煙館的小老板痛打一頓。小老板十分冤屈，打開煙館門，把一間空房子示給煙鬼看。小老板說，煙土全部上繳杜三爺管著哪，你們有種的去找杜三爺。

傍晚，果真有許多支撐不住的煙鬼蜂擁而至杜三爺家門前。杜三爺早有防備，一窩家丁長槍、短槍威嚴門前。煙鬼不敢造次，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求三爺開恩，賣給他們一點煙土救命。煙鬼掏出銀圓，“當啷啷”擲在墻上。一窩家丁“喀喀”拉動槍栓也不示弱。待一窩煙鬼吵鬧到一定的火候，家丁徐徐打開一條門縫，杜三爺自己端著一桿煙槍吞云吐霧地站在院落里。煙鬼像巫婆下咒似的，千奇百怪起來。有的鼻涕洗面，有的順地打滾，有的瘋狂舞蹈，有的哈哈狂笑。更有甚者不顧性命，想沖進大門，卻被家丁阻攔住。

杜三爺說，我杜三爺不想做買賣開煙館干什么的？你們知道關一天煙館我賠進多少銀兩嗎？我瞧著白花花的銀子掙不來，不心疼，不眼饞？

煙鬼說，那你杜三爺快一點把煙館打開，要多少錢我們給多少錢。

杜三爺猛吸一口煙土，“噗”一聲，煙霧繚繞地吐出來說，我杜三爺也怕縣警察局的槍子呀，禁煙日里我開煙館要是被他們抄家，就不是幾百兩幾千兩銀子的小事情。弄不好，我杜三爺的人頭都要賠進去。好在明天就是禁煙日。禁煙日一過，我杜三爺保證煙土不漲一分錢。

杜三爺把這么一番話說清楚，煙鬼也把這么一番話聽清楚。

整個下午，吳萌躲旅館里足不出戶，任憑杜三爺家那邊吵吵鬧鬧的。但吳萌仍舊不知杜三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心想你這不是引火燒身嗎？你杜三爺私自決定封煙館，煙鬼要是暴亂起來砸煙館，倒霉的還是你杜三爺，縣衙門總不會賠你一分一厘錢。退一步說，明天禁煙日，煙鬼砸爛臨淮鎮的所有煙館，哪怕鬧出幾條人命，你杜三爺又能得到什么益處呢？

吳萌把事理這么分析一遍，心神依舊不安不寧，有一種大禍將至的感覺。

晚上，吳萌早早安歇下來，他需要養足精神，應付明天禁煙日發生的一切。吳萌臨睡前多出一份細心與警覺，不脫衣服，槍支抓在手里，始終不敢離開。

這一夜，吳萌自然是睡得囫囫圇圇的，約莫四更時分，朦朧的寂夜里陡然暴起一聲女人的慘叫。吳萌聽出這是老板娘的聲音，知道事情不妙，飛身翻越后窗，一撐手翻墻逃出旅館外面。這么一條逃跑路線是白天勘察好的，吳萌隱蔽著身子，細聽半夜的街面并不安寧，許多腳步聲像是多足甲蟲一般悄無聲息地溜過街面，涌近旅館，包圍旅館。驚慌里的吳萌猛然間明白過來，這就是杜三爺精心布置的圈套。杜三爺想假借煙鬼之手殺死吳萌。

吳萌提槍闖進杜公館時，杜三爺正斜躺椅子上吞云吐霧，等待著好消息，當他見著吳萌，大吃了一驚。杜三爺還沒來得及坐直身，脖梗就被吳萌的一只左手卡住。隨即，右手上的那根冰冷槍筒也抵住杜三爺胸脯。

——杜三爺，沒想到我會活著來吧。

——我心想煙鬼早把你當大煙抽掉了呢。

——這么說，是你指使煙鬼謀殺我的了。

——吳科長，話可不能這么說，得有真憑實據。

——那就請杜三爺跟我去縣衙里走一趟吧。

吳萌“喀嚓”頂上子彈。杜三爺臉色蒼白，聲音軟下來說，吳科長，好說，好說。

“砰——”屋里驀然響起一聲槍聲。吳萌還沒回緩過神，槍連同人都被杜三爺飛起一腳踢開了。隨即，吳萌腦袋被另一支槍頂上。這人是杜三爺的七姨太。杜三爺站起身，揉一揉脖梗子說，跟我玩這個，還嫩了一點，我在上海灘玩剩下的，量你也揀不起來。

杜三爺命令七姨太說，你打發他上路吧。

七姨太退離一步，雙手握槍，沖吳萌冷笑一聲說，這么俊俏的一個男人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太可惜了。

七姨太手里的槍筒噴出兩團火苗，吳萌感覺似有一道黑沉的布簾霎時間蓋住了天地。“媽——呀——”一聲，吳萌又感覺一陣暈眩。

縣警察局李局長接到報案，帶一干人火速趕到臨淮鎮已是農歷五月初六中午時分。

走進街面，迎面撲來的是濃烈的煙香味，李局長也是頭暈腿軟的，像一下跌進了云絮里。一群群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煙鬼，心急火燎地闖進街邊的煙館，大聲喊叫著要過煙燈、煙槍卯足勁抽起來。“鼎新”、“興盛”、“云醉”等煙館盡數開放，茶房、酒肆、夜度娘館也空前繁榮。黑色的土塊，紫紅的煙花，抑或虎皮葦葉包裹著的煙棒擺滿街面的每一處。李局長領一干人無心管理禁煙之事，徑直去街北的杜三爺家。

杜三爺躺在床上，齜牙咧嘴地疼痛著，左臂上的槍傷經過簡單的包扎后仍舊往外滲出血水。杜三爺的七姨太要死要活地被家傭看管著，鼻涕眼淚污染得她那張嬌美的臉龐早已不堪入目。吳萌使用過的那支短槍隨便地扔在院墻邊上，預示著主人逃竄時的狼狽情景。

杜三爺跟縣警察局李局長說，哪想到吳科長會看上我的七姨太，半夜翻墻偷睡七姨太被我察覺，開槍打我一槍翻墻逃跑了。

七姨太哭喊著說，這個姓吳的畜生把我糟蹋上了，叫我還怎么有臉活呀。

經過勘察，扔在墻根的那支槍確實是吳萌的。而杜三爺手臂上的槍傷又確實是這支槍所為。

縣警察局李局長自然是半信半疑這件事，離開臨淮鎮時跟杜三爺說，等縣警察局把吳萌緝拿歸案，一切自當清明。

三個月過去，仍不見吳萌的蹤跡。縣警察局李局長說吳萌，太膽小怕事了，就是日了他杜三爺的女人，也不該跑個沒有蹤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