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星期五了吧,她還沒有來,她應(yīng)該星期三來的,她怎么了?生病了嗎?出車禍了嗎?不,不會的,她那么好,菩薩不會讓她遭難的。想想她姣好的臉龐吧,想想吧,想一想你就會感到生活多美好。這個下午就會像流水一樣滑過去的。
燕小強聽到了堅硬的腳步聲,奇怪,這個客人的體重應(yīng)該在80公斤上下。燕小強迎著聲音向前兩小步,說,先生,請您躺這兒。
但是這個客人并沒有躺下,他站住了,說,我是刑警鄭國富,來向你調(diào)查一點事情。你認識一個叫殷艷梅的女孩嗎?燕小強問,她怎么了?鄭國富說,你先告訴我,你知道的有關(guān)她的所有情況。燕小強又問了一句,她怎么了?這讓鄭國富很反感:到底說不說,再不說我把你帶到派出所去!
大約在一年前吧,燕小強租了間小門面,開了盲人按摩店,至于認識那個名叫殷艷梅的女孩,應(yīng)該是在半年前。
那天下午和以往的若干個下午沒有任何不同,在殷艷梅之前,所有請他按摩的異性無一不是40開外的女人,她們渾身贅著肥厚的脂肪,她們的胳膊比燕小強的大腿細不了多少。
殷艷梅來了。她的腳步聲讓燕小強準確無誤地判斷出,來人的體重無論如何不會超過50公斤。她走得更近,讓他嗅到一陣令人迷醉的年輕女孩的氣息。他讓她趴在按摩床上,當他的手指向女孩按下的時候,竟然有一點點發(fā)抖,女孩叫了起來:疼!燕小強吸了一大口氣,心緒漸漸安定下來,隔著衣裳,他的手指在她背脊上緩緩滑行。
你真的一點都看不見嗎?女孩問。
是的。
從什么時候開始?
從出生的第一天開始。燕小強說。
女孩的聲音輕軟,就像棉花,沒有任何壓力。女孩說她叫殷艷梅,在一家外資企業(yè)上班,一個月拿的薪水是5000塊。這讓燕小強很吃驚,因為他累死累活,一個月才能賺1000多塊。女孩說,這有什么奇怪的,她的上司一個月能拿8000塊呢!接著女孩跟燕小強講起她初到這個城市闖蕩的經(jīng)歷。是在那家外資企業(yè)跑銷售,第一趟,她去了北京。哎,你去過北京嗎?燕小強說,沒去過。殷艷梅說,可惜了可惜了,如果有機會,你應(yīng)該到北京去走走。燕小強嘆了口氣,說,其實對我來說,到哪兒都一樣。
殷艷梅說,怎么可能呢!人有五官,你沒有眼睛。你還可以用其它四官去感受。燕小強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沒有了窗戶,隨便怎么感受,都是黑的。殷艷梅說,你太那個什么了,不過也是有原因的。這樣吧,我給你講講北京,你會感到,北京的確是與其它地方不一樣的。
殷艷梅給他講雄偉壯觀的長城和金碧輝煌的故宮,還有深秋香山的紅葉,講到精彩的地方,燕小強的手不自禁地停下來。殷艷梅問:你對顏色有感覺嗎?比如香山的紅葉,在你的想象中,紅是什么樣子的?燕小強說,紅就像火焰,靠近了會把眼睛燙傷。殷艷梅又好笑又稀奇:那么其它顏色呢?燕小強說,白色像這里的瓷磚,光滑而冰涼;藍色像水,柔軟,而且永遠抓不住;綠色像大樹,樹干很硬,而葉子根本夠不著;黃色像……說到這里,燕小強有點臉紅,殷艷梅覺得他說得很有意思,都等不及了:黃色像什么?說呀!燕小強說,黃色就像年輕女孩的身體,富有彈性而且充滿誘惑。殷艷梅笑起來,你在說我嗎?燕小強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以前燕小強對“星期幾”沒有概念,自從殷艷梅出現(xiàn)后,他開始巴望星期三的早日到來,那天他會聽到她棉花般的聲音。殷艷梅繼講過北京之后,又講過青島的海濱、深圳的世界公園、蘇州的園林和杭州的西湖。那天殷艷梅趴在按摩床上,她突然啞火了,這讓燕小強很不習(xí)慣,你今天怎么了?
沒有什么呀。
那為什么不說話?
我到這兒就一定要說話嗎?
她不說話,燕小強只好也不說話,他把精力全部花在按摩上面。過了一會兒,殷艷梅突然輕聲啜泣起來。燕小強說,你到底怎么啦?殷艷梅說,你管不著。燕小強說,你告訴我吧,你告訴我是什么事情,能幫上忙也說不定。殷艷梅哭得更厲害了。
殷艷梅說的是,她的上司,也就是拿8000塊薪水的那個人,他們鬧翻了。不是因為工作上的事,而是因為感情上的事,他們是一對戀人。他花心,不要她了,這讓她怎么活!
燕小強的大拇指關(guān)節(jié)在她的小腿上滑行,一邊安慰她:沒關(guān)系,慢慢你就會忘記他了。
可是。殷艷梅說,因為他,我把工作辭了,現(xiàn)在我失業(yè)了。
工作可以再找的。燕小強說。
殷艷梅漸漸止住哭泣,燕小強在她的后背輕輕拍打,讓她的身體不斷地舒展開來。殷艷梅說,你的手藝真好!燕小強笑了笑。
從按摩店出來,陪舞小姐殷艷梅的心情真的好了許多,是的,就像燕小強說的,那個糟老頭子算什么呢!他不包她就算了,不就是每月幾千塊錢嗎?憑她的姿色,難不準會找個更好的呢!
殷艷梅重新在舞廳上班,希望再遇到一個肯在她身上花錢的主。但現(xiàn)在的男人都一個個鬼精靈,他們總希望花最少的錢得到最好的享受,有幾回殷艷梅差點把跟她上床的客人踢到床下去。在不如意的日子里她像燕小強一樣期盼星期三的到來,到那一天,不僅是肉體上的放松。她還可以在精神上占領(lǐng)燕小強。這個社會,她是弱者,燕小強是更弱的弱者,在更弱的弱者身上,弱者可以重新找回她的自尊。燕小強的手藝是另一個重要原因,
殷艷梅再次來到按摩店,她甚至有點喜歡這個干瘦矮小的盲人按摩師了,當然,這種喜歡依然是一種俯視的喜歡。她趴在那里,當燕小強的手在脊柱的尾椎按摩的時候,她忽然想,如果讓這一雙手在自己臉上,那又是怎樣一種感覺?她想起一部叫《科學(xué)怪人》的電影,一個盲人老頭用手去看一個再造人,那么,他想看自己嗎?他一定想的,一定的。
于是,她說,你想看看我長什么樣嗎?她翻過身來,抓住他的手,讓它們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她說,給我做一個面部按摩吧。
燕小強的手在她臉上滑行開來。以前她的面部按摩都是在美容院做的,但她們都沒有燕小強做得好。那些美容小姐的手讓她感到陌生,而舞廳里男人的手只會讓她嫌惡,只有燕小強,他的手就像是她自己的,或者說,是她的手的一種延伸,在自己不能到達的地方。
燕小強說,你很漂亮。
后來的一個星期三,殷艷梅告訴他,她可能馬上就要有新工作了。燕小強說,祝賀你!殷艷梅笑了笑,她仰躺在按摩床上,讓燕小強做頭部保健。她說,自從做頭部按摩之后,好像就不怎么頭痛了。燕小強說,那是,頭上的很多穴道對偏頭痛都有用的。殷艷梅說,那你知道,女人的痛經(jīng)應(yīng)該按摩哪里嗎?
燕小強和她已經(jīng)很熟悉了,殷艷梅已不僅僅跟他談祖國風景,還跟他說一些以前單位的事,什么貨什么進口出口什么賺錢之類的話。但再怎么說,他也沒有想到,殷艷梅會跟他說痛經(jīng),這應(yīng)該屬于女孩的個人隱私部分呀!
如果痛經(jīng)的話,應(yīng)該按摩丹田。燕小強說。
丹田在哪兒呢?
臍下三寸。這樣,今天你睡覺前先將兩手搓熱,用左手按住丹田,順時針旋轉(zhuǎn)49下,然后換右手,逆時針再旋轉(zhuǎn)49下,會有效果的。
這么復(fù)雜呀!得了,還是你幫我按摩吧!殷艷梅說。
這個……燕小強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左手放到她的丹田上,旋轉(zhuǎn)起來。在換右手后,大約是勁稍稍大了點。他的手指碰到了柔軟得像草一樣的東西,趕緊一縮,心里“嘭嘭嘭”直跳。
殷艷梅走了。
燕小強躺在按摩床上,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龐。像按摩殷艷梅那樣撫摸,然后笑起來。這些日子里,他甚至開始有了對于光明的感覺,覺得有一些紅色在眼睛的表層橫沖直撞。殷艷梅走了,這種紅色也黯淡下來,因為光明是殷艷梅帶來的。今天她居然讓他按摩她的小腹,她什么意思?
他越想越覺得她有什么意思,她喜歡我嗎?不可能,那么青春靚麗的女孩怎么會喜歡上一個瞎子呢?那么她僅僅是喜歡自己的手藝?如果她僅僅是喜歡自己的手藝,用得著說那些掏心掏肺的話嗎?也許用一個簡單的方法就能知道,她到底喜歡不喜歡自己。他想,應(yīng)該請她喝咖啡。如果她能應(yīng)約,事情大半就會成功。
他記得以前她給過的手機號碼,很順利,一撥就通,殷艷梅問他什么事,燕小強囁嚅著說,也沒什么事,就是想請她喝杯咖啡。殷艷梅居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約他明天珍珍咖啡館見面。
太讓人興奮了,燕小強開始遠眺未來,他們會有一個健康的兒子,在他老了之后,兒子會成為自己的眼睛和手杖。
第二天,燕小強換上去年過年時穿的西裝,戴上副墨鏡,早早地趕到珍珍咖啡館,他必須先適應(yīng)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以便進退自如。殷艷梅也來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水味,啊,她一定特別打扮過吧!他從身后捧出一束玫瑰,送給你的!
謝謝!啊,真漂亮!怎么會想到送花給我?
本來燕小強應(yīng)該說:因為我喜歡你,我愛你!但話到嘴邊就變了:感謝你一直對我工作的照顧。
殷艷梅將花接過來,叫了一杯炭燒咖啡。接下來兩人就有點不對勁了,好像只有在按摩店,他們才有話說,而一到這兒,舌頭就叫咖啡給麻醉了。咖啡館怎么搞的,沒有一點咖啡館應(yīng)有的曖昧味道。兩人很快就與咖啡館說拜拜,殷艷梅拉著燕小強的手,說,我送你回去吧。也許這時才是真正的開始,她牽著他,讓燕小強感覺到,他們就像一對戀人。大街上一定有很多人看著他們吧。讓他們看讓他們看!哈哈!
殷艷梅一直把他送到按摩店,燕小強覺得,如果再不說出來,也許就沒有機會了。他突然身子一轉(zhuǎn)。抓住殷艷梅的雙手,你知道嗎?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你!殷艷梅說,你喜歡我什么呀?燕小強說,喜歡你的一切。
既然她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反對,燕小強就應(yīng)該更進一步。男人嘛!他一把摟住殷艷梅的腰,想在她臉上輕輕一吻,姿勢有點滑稽,他本來就沒有殷艷梅高,再加她穿了高跟鞋,所以得全力踮起才能夠著。殷艷梅把臉別過去,全力后仰,她這么一退,燕小強差點跌趴下。
燕小強神情狼狽地站住,一臉沮喪,多少有點讓殷艷梅同情。她想安慰安慰他,就像安慰一個孩子。她拍拍他的肩,說,讓我回去好好想想,行嗎?
她的話讓燕小強升起新的希望,也許她只是出于少女的矜持而已。在以后的幾天,他對星期三的期望迫切起來,恨不得一下飛到那天。他相信那天會是一段嶄新生活的開始。
新明花苑21幢303室發(fā)生了謀殺案,一名陪舞小姐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胸口一刀,是致命傷。房間里沒有打斗的痕跡,死者生前曾有過性行為。在床頭柜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死者的身份證和工作證,死者名叫殷艷梅,今年22歲,在一家娛樂中心上班。
這樁案件由35歲的刑警鄭國富負責,在刑偵隊長那兒,鄭國富向領(lǐng)導(dǎo)保證,一定在這個月完成偵破任務(wù),大隊長對這一點很滿意。但鄭國富很快發(fā)現(xiàn),案件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殷艷梅所使用的身份證是假的,在貴州那個窮僻的山村根本沒有她這號人。這樣一來,殷艷梅的過往變得無跡可尋,好像她的生命,是從來這個城市后的21歲開始的。作為舞廳的小姐,她和多少個男人有交往、和多少個男人上過床,沒有誰能說清楚。
燕小強這條線索是他一籌莫展時突然靈感發(fā)現(xiàn)的。他來到按摩店,但燕小強有點讓他失望,瞧瘦骨伶仃那樣,就像一個還沒有發(fā)育成熟的小孩子。燕小強把殷艷梅說過的話一一轉(zhuǎn)述,當然不包括她那次失戀和兩人唯一的一次約會,因為這是心靈最深處的東西。他詳細描述了北京故宮、青島海濱、深圳世界公園、蘇州園林、杭州西湖以及那家外資公司的種種業(yè)務(wù),這些都讓鄭國富感到厭煩和莫名其妙,以至于懷疑這個燕小強是不是有精神病傾向。開始他還打斷他,告訴他,長城不可能有60米寬,更不可能有十幾層樓房高,故宮的門樓也不是金色的,青島海濱不可能有座頭鯨出現(xiàn)……但燕小強根本不理他,只顧自己說,他說了整整一個下午,總算把心里那些美好的回憶拿出來晾了一遍。在燕小強這兒一無所獲,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燕小強說完了。又問。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殷艷梅怎么了?鄭國富淡淡地說,她死了。燕小強驚呆了。
事后,鄭國富從心理學(xué)那兒找到了燕小強胡說八道的依據(jù):一個長期見不到光明并且相對閉塞的人,外在世界就會在他的想象中存在,在長期不間斷的想象中,那些虛無的想象之物就變成了他內(nèi)心真實的世界。想通這一點,他甚至有點可憐燕小強了。
但是,一件事情又重新把燕小強放到犯罪嫌疑對象的道路上來,因為他每天都要給刑偵隊打電話,問鄭國富,那個殺害殷艷梅的兇手捉到?jīng)]有。更關(guān)鍵的是,快一個月過去,一個個犯罪嫌疑對象被排除了,只有燕小強還在自覺往嫌疑對象的路上奔。當然,從表面上看,他沒有作案動機,也沒有作案時間,更缺乏單獨作案的能力。但是誰讓他這么關(guān)心殷艷梅呢!過度的關(guān)心后面必然有文章,這是鄭國富的經(jīng)驗。
現(xiàn)在,每天下午去按摩店,讓燕小強給他全身按摩成了必須的工作,因為所有的線索都斷了。鄭國富躺在按摩床上追問以前殷艷梅在這兒的種種,但燕小強說來說去還是那些話,鄭國富說,她根本就不在什么外資企業(yè),她在舞廳干三陪。燕小強說,你瞎說。
燕小強活在他自己的想象中,這讓鄭國富毫無辦法,回到家中唉聲嘆氣,妻子問他怎么回事?鄭國富說了,本來想得到妻子幾句安慰,沒料遭到一頓數(shù)落,說你這個窩囊廢,人家跟你一起警校畢業(yè)的,哪個不比你有出息。這么個案子都破不了,我看不如下崗算了!鄭國富氣得臉紅脖子粗,把小房間的門死勁一甩,一個人關(guān)在里面抽悶煙。這個夜晚他一直在問自己:我是窩囊廢嗎?我是不是窩囊廢?
鄭國富這次沒有按摩,但問來問去,都是以前的重復(fù),鄭國富突然問:你的身份證呢?燕小強說,沒帶。鄭國富說,為什么沒帶。燕小強說,就沒帶。鄭國富說,你們這些人,死了活該!燕小強說,說這樣的話,你還算個警察嗎?鄭國富很生氣,說,你們這些瞎子、婊子,我受夠了!你他媽的老護著殷艷梅干什么!她只是一個婊子、一個婊子!一個千人上萬人上的婊子!燕小強臉色變了,我不許你污辱她!鄭國富說,你要是再有隱瞞,老子斃了你!燕小強說,斃就斃吧,我早就活膩了。鄭國富氣壞了,踹了一腳防盜門,發(fā)出哐當?shù)木薮舐曧懀T沒有壞,腳卻崴了。鄭國富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按摩店。
鄭國富走遠了,燕小強坐在那里,半天自言了一句:你才瞎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