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候,我不喜歡叫他劉春風,我喜歡叫他狗日的。
狗日的,借塊兒橡皮。狗日的,把你答案給我抄一下。
劉春風從不生氣。他笑嘻嘻地看著我,眼神里蓄滿無限春光。喏,給你。他把瘦成竹竿的胳膊伸到我面前,像一架小型吊車的機臂。將橡皮或者筆記本放下后,他就會轉過臉去,盯著杜小桃的后背出神。
狗日的。還看?我瞪他一眼。
劉春風討好地笑笑。他一笑,兩只發育不良的小虎牙就被出賣了。
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看看你那熊樣!劉春風的臉漲得通紅。他的笑僵在面皮上,像壁畫上的女鬼。
我知道,我戳到他的痛處了。
狗日的,別板著臉,跟死了爹一樣。
劉春風把放在課桌底下的兩只小手攥了攥。似乎牙根也咬了咬,但他沒有發怒。他知道發怒的后果。他領教過我的拳頭。我的拳頭可不是好惹的。
劉春風只好笑了笑。
二
劉春風喜歡笑。或者說,劉春風的笑對我們而言已經是種習慣。
但是我們都覺得他賤,沒出息,沒骨氣。這樣的人。也算男人?
幾乎誰都可以欺負他,譬如我,陳小波,王亮亮。我們經常抄他的筆記,讓他給我們買飯,甚至沒錢的時候就伸手問他要。劉春風只是笑。也只能笑。除了笑,他似乎沒有別的反抗方式。
劉春風有幾次不笑。他不笑的時候說明我們做得有些過分了。比如有一次陳小波讓劉春風喊他叔叔。比如有一次王亮亮逼著他抄一百遍《滕王閣序》。劉春風的眼里有了淚花。但是,他不敢反抗。我們每次看到他那可憐的樣子就會大笑不止。
我說,狗日的,你也算男人?
陳小波說,狗日的,你這樣的以后能找到媳婦?
王亮亮說,狗日的,你真是我們班的恥辱。
劉春風哭了。但是他哭的時候都要硬生生地從臉上擠出一絲笑來。
三
陳小波告訴我,前天晚上劉春風跟杜小桃在操場上散步,差一點就牽手了。
王亮亮跟我說,昨天晚上劉春風往杜小桃桌洞里塞了一個蘋果和一封信。信封上什么都沒寫,但畫了兩顆心,心中間還有一根箭頭從中間穿過。
我怒火中燒。狗日的劉春風,越來越不像話了!
我決定給他點顏色看看。
狗日的,你再騷擾杜小桃,小心我的拳頭。我晃了晃自己的兩只引以為傲的拳頭。這兩只拳頭豐滿而有力,劉春風肯定是感覺到了它們的威脅,不自覺地后退了半步。
劉春風笑著說,我沒騷擾她,我們是自由戀愛。
劉春風的小虎牙一閃一閃的,像兩塊黃澄澄的金子。
我說,放你娘的狗屁,杜小桃能看上你個狗日的?
劉春風繼續笑,笑的時候還有些羞澀。劉春風說,我,我也沒想到呢,她,她竟然也喜歡我。
狗日的,你他媽就一流氓。我一巴掌扇到劉春風的左臉上。
劉春風捂著腮幫子,眼里滾出兩滴淚。但是他還在笑,那笑像兩朵行將枯萎的花朵,在臉頰上無精打采。
我又往他右臉上扇了一巴掌。
劉春風這回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感到自己手掌心里的血管突突地跳,抬起手掌看了看。發現掌心里生出一串火紅的辣椒。
四
我給杜小桃寫了張紙條,告訴她今晚我要送她回家。
杜小桃回了倆字,不用。
不用?不用也得用!
晚自習后,剛出校門,我就將杜小桃攔了下來。杜小桃,我送你回家。
不用。杜小桃扭著兩瓣小屁股,趾高氣昂地往前走去。
我追上去告訴她,杜小桃,我喜歡你。
杜小桃不理我。杜小桃加快了腳步。杜小桃的頭發在夜風中飄揚起來。像一片茂密的黑森林。
我拉住她的胳膊。她用力一甩。流氓!她罵我。
我說,我不是流氓,我真的喜歡你。
可是我不喜歡你。杜小桃對我劍眉橫挑,怒目相向。
你不喜歡我,喜歡狗日的劉春風?
我喜歡誰你管不著。
杜小桃的腳步踩在青石板上,吧唧吧唧地像鐘表的擺動聲。她的腳步踩疼了我的心。
轉身往家走的時候,我發現有個黑影在遠處一閃而過。
我冷笑。狗日的劉春風!
五
我跟班主任趙老師說,劉春風和杜小桃在談戀愛。
趙老師放下手里的一杯普洱茶,小眼睛從鏡片里探頭探腦地射出光來。什么,戀愛?
嗯,那狗日的,不,那劉春風經常上課給杜小桃傳紙條,寫情書,還拋媚眼哩。
有這事?趙老師突然問精神抖擻。仿佛被注射了大管的興奮劑。你回去,把他倆叫過來。
劉春風和杜小桃被趙老師教訓了一下午。他們從辦公室里走出來后,仿佛受了極刑的革命戰士,屈辱的淚水不斷從眼眶里流出來。劉春風低著頭,木木地坐到座位上。杜小桃用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瞥了我一眼,便趴在桌上嗚嗚哭了起來。
第二天,兩人的家長被叫到辦公室。趙老師義正辭嚴地訓斥了兩個具有早戀傾向的孩子,并把責任推到家長身上。劉春風的母親是個環衛工人,她使勁低著頭,臉漲得像豬肝,身子顫巍巍的,仿佛趙老師的聲音再大些,她就會撲通一聲跪下去。杜小桃的母親倒跟沒事人一樣。好像這事跟自己沒一點關系。
從辦公室里走出來,杜小桃的母親卻撒起潑來,揪著劉春風母親的頭發狠勁地扯。一邊扯一邊罵,你個騷X,培育出個流氓兒子,勾引俺家閨女!你一家子賤貨!
劉春風的母親跟劉春風一樣。她不還手,只是賠笑。
零落的頭發散了一地。
六
那件事以后,我突然發現,劉春風不笑了。
不光我發現了這個問題,陳小波、王亮亮也發現了。
陳小波問,劉春風怎么不笑了?
我說,那狗日的死爹了。
王亮亮說,劉春風簡直就是一具僵尸。
我晃了晃手中的拳頭,告訴他們,我會讓那狗日的笑起來。
我們三個把劉春風堵在廁所里。我摸著他的臉問,你怎么不笑了?
劉春風低著頭,不笑,也不說話。
我說,你笑笑,笑笑給哥兒幾個看看。
劉春風還是不笑,低著頭,像枯萎的向日葵。
我一記直拳打過去,正中劉春風心口窩。
劉春風面色蒼白,但他沒有像過去那樣賠笑,也沒有哭。劉春風用袖口擦了擦嘴角上的血絲,慢慢地抬起頭來,目光像兩把鋒利的刀子,狠狠地往我身上扎。
我打了個寒戰。
我說你到底笑不笑?
劉春風的身子繃成一張弓,我看到他把拳頭攥了起來。
我壯著膽子又給了他一拳,但是這一拳輕飄飄的。分明已經沒有什么力氣。
劉春風的兩只眼珠子緊緊地盯著我,仿佛兩個黑洞洞的槍口。
狗日的,不會笑了。我故作輕松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招呼陳小波和王亮亮走了。
七
從那以后,我們再沒見劉春風笑過。
但是,劉春風多了一個愛好,盯著我看。
上課的時候,老師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別人都盯著老師看,劉春風不,劉春風盯著我看。
下課的時候,同學們都嘰嘰喳喳地談天說地,劉春風不,劉春風盯著我看。
吃飯的時候,同學們都狼吞虎咽,生怕塞不飽自己的肚皮,劉春風不。劉春風也吃飯,但他吃得不緊不慢,劉春風每吃一口就會抬頭看我一眼,仿佛我是他飯菜里的一味佐料。
我警告他。狗日的,你以后少看我。劉春風昂著頭,看著我,絲毫沒有從前的膽怯。
我說,狗日的,你再看我,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劉春風還是昂著頭,兩只眼睛睜得更大。仿佛在說,你挖,你挖,你挖呀!
漸漸地,我有些怕他了。怕他那冷冰冰的眼神。
我不敢再用拳頭收拾他,甚至不敢看他。
但是,那狗日的沒完了。每天晚上放學后,劉春風都跟在我身后,我走得快,他就走得快,我走得慢,他就走得慢。我回頭看他,就會被他的目光射得一哆嗦。
終于有一天,我受不了了。我說劉春風,我想跟你談談。
劉春風不說話,目光使勁貼在我的臉上,像蟲子一樣爬。
我說劉春風,以前是我不好,我不該欺負你。不該把你和杜小桃的事捅給班主任。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欺負你了,你以后別跟蹤我了可以嗎?以后別瞪著我看了可以嗎?
劉春風不說話。瞳孔里倒映著我求饒的身影。
我說我以前打你是我不好,你現在還過來吧,你打我,打我好嗎?
劉春風不動手。
我一巴掌扇到自己的左臉上,又一巴掌扇到自己的右臉上。我邊打邊罵,罵自己不是人,罵自己是狗日的。我罵得痛快淋漓,打得涕淚雙流。
劉春風終于走了。
八
第二天。劉春風沒來上課。
第三天,劉春風仍然沒來上課。
第四天,趙老師告訴我們,劉春風退學了。
陳小波湊到我的跟前說,那狗日的終于走了。王亮亮也說,那狗日的就是我們班的恥辱。
我沖他們大吼,你們才他媽狗日的,都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