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祥是給余玉花做手術的男婦產科醫生。他是第二個看過余玉花的男人。
當余玉花把褲子褪下,爬上那架高高的手術床,然后把腿伸開,羞恥和膽怯讓余玉花覺得自己要死的心都有了。
但余玉花只能閉著眼,任憑吳永祥用那個冰冷的金屬器械在余玉花的身體里肆意切割。
慶幸余玉花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死去。
下來后,吳永祥一邊跟護士收拾手術器械,一邊用他金屬一樣的聲音問:“家屬呢?”
“我自己來的。”余玉花說。
吳永祥抬起頭,很深地看了余玉花一眼,遲疑了一下,對護士說:“你去幫她拿藥。”
余玉花想說我自己去吧,但余玉花感覺體內的血正在洶涌地往外流,只好靠著床坐下。
吳永祥收拾好,護士還沒來,他又看了余玉花一眼,說:“注意好好休息。”
拿到藥后,余玉花沒有馬上回家,她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坐了很久,余玉花怕自己會暈在路上。
吳永祥下班,走出來時看到余玉花。他走了過去,又走回來:“你怎么還不回去?不能坐在這么涼的地方。”吳永祥的聲音跟伸進余玉花體內的那些金屬器械一樣冰冷。
余玉花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冬末的風依然凜冽,余玉花長長的駝絨大衣,根本抵擋不了什么。
吳永祥走在余玉花的身后:“你的家人呢?”
“我的父母在鄉下。”余玉花說。
“你的……男朋友呢?”吳永祥也許是看出余玉花的年齡并不大。
“分手了。”余玉花說。吳永祥沒說話,他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余玉花一眼。他跟著余玉花到了醫院門口,招手攔住一輛出租,對余玉花說:“你上去吧。”
余玉花沒想到吳永祥會幫她攔車,也許,他只是作為一個醫生,在為他的病人做一些職責或者道德范圍內的事,就像他讓護士幫余玉花拿藥,這并沒什么稀奇的。但他不知道余玉花是個貪心的人,在那一瞬間,余玉花像一個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稻草,又像是有些惡作劇,余玉花說:“我住的樓很高,你送我上去好嗎?”
吳永祥似乎是遲疑了一下,也似乎有些惱怒,但他還是上了車。
余玉花住的樓層其實并不高。四樓,但余玉花也上得很艱難。當余玉花拽著樓梯扶手往上走時,吳永祥托住了余玉花的另一只胳膊。余玉花看見他的手很白。是很多醫生都有的那種干凈的白。
打開門后,吳永祥似乎想走,余玉花沒容他開口,說:“給我倒杯熱水好嗎?”
但余玉花的飲水機里早就沒水了。吳永祥又到余玉花的廚房里看,他遲疑著問:“怎么什么都沒有?”
“我平常不在家吃飯。”余玉花說。
吳永祥到樓下給余玉花扛水,沒想到的是,他又買來紅糖、雞蛋、小米,還有一只雞。
余玉花有些迷惑,有些羞愧。吳永祥把雞洗凈煮進電飯鍋里,然后說:“我走了。別忘了看鍋。”
余玉花遞給吳永祥一百塊錢,說是買東西的錢。吳永祥沒有推辭。吳永祥走后,余玉花開始哭。
余玉花沒有跟她男朋友分手,余玉花根本就沒有男朋友。讓余玉花懷孕的是她公司的老板,那個禿了頭的老男人。他陪一個客戶喝酒,醉了,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余玉花拿一份文件去找他簽字,他卻把他那張噴著酒肉臭的蛤蟆嘴拱到余玉花的臉上,占有了余玉花。不過后來他給了余玉花很多錢,還給余玉花加了薪。
老板是個怕老婆的男人。他不敢有情人。但是。他總是一次次地把余玉花叫到他的辦公室。
余玉花辭了職。余玉花還沒來得及找到另外的工作,卻發現自己懷孕了。
余玉花給他打了電話,問他要了一筆錢。他到余玉花指定的超市門口給余玉花送錢的時候,余玉花看到他光禿禿的頭頂上,在寒冬臘月里竟冒出了密密的一層細汗。余玉花冷笑一下,把錢接過來。
“我再不會打擾你了。”余玉花說。
但他似乎還是有些不放心,走出好遠,又回過頭來看。
吳永祥是在第三天又來看她的。吳永祥說他到這附近辦事,想起余玉花給他的那一百塊錢還沒花完,就給余玉花買了一條很大的魚。
可余玉花不會做魚。
“那我做吧。”吳永祥說。“調料我都買了。”
余玉花坐在電腦前跟網友聊天,吳永祥在廚房里給余玉花做魚。
余玉花對網絡上那個叫“蝴蝶暈了”的女孩子說:“我男朋友在給我做魚吃。”
她驚呼:“好幸福啊!好羨慕啊!”
余玉花又跟那個叫“滄海一笑”的男孩子說:“我男朋友在給我做魚。”
他發過來一張笑臉:“你男朋友是不是很丑?”
“不。”余玉花站起來到廚房里看了看吳永祥,然后回到電腦前說,“他長得很帥,有些像濮存昕。”
“哈哈,中老年婦女的偶像。你不會是阿姨吧?”他做著怪臉,“我女朋友說我像周杰倫。”
“我是你奶奶。”余玉花說,然后把他拉入黑名單中。
余玉花又對那個“蝴蝶暈了”說:“我要去陪我男朋友了,不跟你聊了。”
“蝴蝶暈了”還在那里叫喊:“氣死我了,我還沒男朋友呢。我也要找個會給我做魚吃的男朋友。”
吳永祥做的魚的確很好吃。余玉花吃了滿滿的一碗,又去盛第二碗。吳永祥看著余玉花,一笑:“我兒子最喜歡吃我做的魚。我每周都做。”
余玉花的心一沉,瞬間又笑起來,余玉花問:“你妻子是干什么的?”
“她也是醫院的大夫,在內科。”他說。
“她也喜歡吃魚嗎?”余玉花問。
“她不喜歡有刺的東西。她只吃雞蛋和青菜。”他說。
“玫瑰呢?玫瑰有刺,她喜歡嗎?”余玉花問。
“我不知道。”吳永祥遲疑著,“我沒問過她這個。”
“我也不喜歡玫瑰。”余玉花說,“艷俗,而且根本就不實用。我喜歡桃花,美麗,花謝后還能結出桃子。”
余玉花看見吳永祥的眼里一亮,然而,那光芒太短暫,瞬間熄滅,而且那里面似乎也包含著一絲痛苦與失望。
吳永祥打斷余玉花,他問:“這房子是你的?布置得很簡單,但很有品味。”
“我租的。”余玉花說。
吳永祥又問:“你原先是干什么工作的?”
“廣告設計。”余玉花說。
“不過,我覺得你的屋里似乎缺少點東西。女孩子,應該擺些花草之類的。”吳永祥說。
吳永祥每隔一天總要來看余玉花一次,他總給余玉花買很多吃的。他總是說,那一百塊錢還沒花完。
余玉花沒有出去找工作,余玉花怕吳永祥來時找不到她。
吳永祥來了,他們一起做飯,一起看電視,吳永祥給余玉花講他小時候的事,講他的兒子,還跟余玉花講他養的兩條魚。
吳永祥說那不是金魚,更不是什么名貴的魚,那是他在河邊看人家釣魚時,人家給他的兩條小鯽魚。吳永祥說,那條名叫紅唇的魚的嘴角一直有一個紅點,當時,魚鉤就掛在那個位置。而另一條。一只眼睛上面有一片魚鱗被什么東西劃開了,卻一直粘在那里,似墜非墜,他就叫它雙眼皮魚。吳永祥說。紅唇和雙眼皮都受了傷,但它們還活著。它們帶著傷口活著。
也許很痛。余玉花說。
也許痛,也許不痛。吳永祥說。
吳永祥有時也會給余玉花帶一些花來。他們把花養在一個寬口的玻璃瓶里,可余玉花的確很不喜歡那些看上去又嬌又艷的東西,常常忘了給它們換水。所以,過不了幾天花就會枯萎,凋謝。
余玉花更不喜歡那種花朵凋零時憔悴的模樣,它們讓她想到了女人,還有青春。
余玉花不讓吳永祥再給她買花。
余玉花對吳永祥說:“我就是一朵最美的花,她不想一直等到凋謝,還無人欣賞。”
吳永祥坐在那里,端正,有如傳說中的柳下惠。
余玉花把衣服一件件脫凈。走到吳永祥跟前。
余玉花看到吳永祥的臉慢慢變紅。但他仍端坐著。余玉花抓住他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前。
過了好久,余玉花才感覺它很輕、很輕地蠕動了一下。余玉花彎下腰,把嘴唇貼到吳永祥的唇上,余玉花的嘴唇濕潤溫暖。盡管他的嘴唇冰冷,但她想,也許過一會兒,它也會跟她的一樣溫暖起來。
但吳永祥推開了余玉花。吳永祥的臉色變得蒼白。
吳永祥說,因為做婦產科醫生,多年來他看過無數的女人的下體,他從里面看到的,只有血,只有菌,只有腥臭。所以任何女人在他的眼里,都等同于病變的子宮。所以,在他的婚姻當中,親情早已大于愛情,生活中的慣性,也早已替代了激情。
吳永祥說,他只喜歡余玉花嫵媚的眼。余玉花的眼讓他想起他初戀的那個女孩子,她也有著這樣的一對桃花眼。
吳永祥回憶說,多年前那個桃花盛開的季節里,在一座桃花園的深處,是他把那個叫小桃的少女開成了一朵天天灼灼的桃花。那時,吳永祥還不是婦產科醫生,那時吳永祥的心里滿滿的全是愛情。只是,那是朵早天的桃花,還沒來得及等到青果掛枝,她就因子宮癌而去世。于是吳永祥發誓要考上醫學院,發誓要當男婦產科醫生。
吳永祥如愿以償,但吳永祥的心靈和身體,也都慢慢冷如那些手術中的金屬器械。
吳永祥再不到余玉花那里去,他說,余玉花的身體已經康復,不再需要醫生。
余玉花在另一個廣告公司里找到了工作,每天上班,下班,或者上網聊天,余玉花似乎忘了吳永祥。
春天來了的時候,他們去為一個鄉鎮企業拍一些圖片,在路上,余玉花看到桃花全都開了。漫山遍野的粉紅,嫵媚,嬌艷,像夢,又不是夢。
看著那些花,余玉花突然想哭。余玉花折了很多很多桃花回來,把屋里布置得像個桃花的世界。
余玉花給吳永祥打電話,余玉花說,我想給你一些東西看。
吳永祥的聲音冰冷,他說:“我馬上就做手術。”
“是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東西。”余玉花又說。
吳永祥遲疑了一下:“下午再說。”
白色休閑褲,淺粉羊毛衫,甚至余玉花的眼影,也都用了桃花的紅。吳永祥來敲門,余玉花輕輕地打開,果然看到了吳永祥一臉的驚喜與迷惑。
吳永祥似乎忘了邁步,直到余玉花輕輕地把他牽進來,他也沒醒過來。
余玉花細細地端詳著他,只不過一個月沒見,他似乎老了很多。也許吳永祥本來就很老吧。但有什么關系?
余玉花不會去背誦什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這樣的詩詞,余玉花只是想,如果今生你注定了只愛桃花,那我也注定了要做你的桃花女子。
吳永祥終于很緊地擁住了余玉花。
說實話,余玉花從來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享受過性愛的美好,在紛紛揚揚的桃花里。余玉花相信吳永祥的感受也一定是達到了最高的境界。
但余玉花聽見吳永祥抱緊了余玉花哭。他說:“小桃,我的小桃。”
吳永祥沒有再來,再也沒有來。余玉花想,也許他已經后悔了,也許他只是一時被桃花迷惑,也許他只是一時沖動。
余玉花想,這樣也好,因為余玉花也不知道他們的故事往下還將會怎樣發展。吳永祥說過,我四十二,你二十二,兩人相差二十歲。你想過這些嗎?
余玉花記得她當時只是說。我不想這些。真的,我不想。
我只是想變成一朵桃花,伴你一生。
天下起了雨,沒完沒了的雨。在潮濕的空氣里,余玉花屋里的那些桃花,很快就全都枯萎了,散發出一種帶著腐朽氣息的花香。
然而在這個散發著腐朽氣息的雨季里,余玉花發現她又懷孕了。
余玉花到了醫院里,余玉花想,也許會是吳永祥給她做手術。接待余玉花的卻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大夫,她滿臉憐憫和鄙夷,但仍和氣地把余玉花領到手術室。余玉花脫下衣服。爬上去,似乎漫不經心地問她:“吳永祥大夫沒值班啊?”
“他出車禍了。”她說。
她收拾好手術器械,又狐疑地問余玉花:“你們認識?”
“不,前些日子我陪一個朋友來找他看過病。”余玉花說,“他還讓我朋友過段日子再來找他。”
“他死了都快一個月了。”她嘆口氣,似乎打開了話匣子,“他平時是個很謹慎的人,除了醫院和家,哪里也不去。可出事那天他不知上哪去了,上午剛做完手術下午就不見了。聽那個肇事的司機說,他一邊走一邊低頭看手里的一朵桃花,連紅燈亮了都不知道。”
“一朵桃花?”余玉花問。
“是啊,一朵桃花。也不知他從哪里撿來的。”她似乎很不解。
“一朵桃花就要了他的命。”她又說。
余玉花沒有再說話。余玉花擔心她一直說話會影響到給她做手術。因為余玉花已經感覺到她把那個冰冷的金屬器械伸進了余玉花的身體。
余玉花記起吳永祥似乎問過余玉花的網名,余玉花卻沒有告訴他,余玉花的網名就叫一朵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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