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妮
二妮走到村口,天就要黑下來了。她抬頭向村里看了一眼,新房子多了,路修了,電通了。20多年沒回村了,二妮也有了很大變化,20多年前二妮還是個20歲不到的女孩,現在已是兩個女兒的媽媽了。
20年會發生多少事情啊!二妮感嘆著。躊躇著。一個50多歲的婦女從二妮身后走過來,回頭看了二妮和她的兩個孩子一眼。二妮認出來是三嬸。三嬸也認出了二妮,臉上開始綻出一絲笑容,但很快就僵住了,三嬸顯然是故意打了個噴嚏,然后就走掉了。二妮張開的口,好一會兒沒合攏。還在村里的時候,三嬸就有意讓二妮做自己的媳婦,如今二妮卻領著兩個孩子回來了。
二妮的回來。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20年前,二妮可是村里的一枝花,哪個年輕小伙子不想把這枝花掐下來,捧回自家養著啊!可是……人們議論著,痛惜著,還有人責罵著。而一些半老的婦女則相互提醒著:看好自己男人,別讓那個狐貍精給禍害了。村里的多數人見了二妮都躲著走,如果來不及躲,他們就顯出一副鄙夷的神色。
二妮沒回村前,村里人就知道二妮是個第三者,二妮跟那個男人沒領結婚證,卻生了兩個孩子,后來那個男人得癌癥死了,二妮在外頭混不下去,這才回來了。這些消息是在外面打工的人帶回來的,有說那個男人為了和二妮好后來是離了婚的,有說沒離婚的。有說那個男人是大老板的,有說是官員的,也有說就是個普普通通工作人員的。二妮與那個男人是怎么好上的?好上了為什么沒領結婚證?那些在外面打工的人帶回來的版本很多,究竟怎么回事,誰也說不清楚。
收留二妮的只有她娘。這么多年,村里差不多所有人家的房子都重新蓋了,只有二妮的娘房子還是老樣子,兩間趴趴屋,搖搖欲墜。二妮一個姐兩個哥,姐嫁得遠,隔個一年半載還回來看看老娘,兩個哥結婚后各過各的,他們雖然與自己的娘一個村住著,卻很少來。二妮回來后,里里外外收拾一番,把孩子送進了學校。
二妮的孩子第一天去上學,很快就哭著回來了,二妮問她們為啥哭,兩個孩子不說話,后來問急了,才說同學說二妮是第三者,還說她們是野男人生的。二妮的臉白了一會,給兩個孩子把淚擦干。連哄帶勸又把孩子送回了學校,當著孩子的所有同學。二妮說往后誰要是罵人就罵我,別罵我的孩子。從學校出來,二妮去了村里的花生加工廠,剛才路過這個廠子的時候,她看到了廠門口張貼的招工告示。有人找到廠長說,你把那個狐貍精留下。就不怕一只死耗子壞了一鍋湯?廠長說,要是人手夠用,我會要她?這話倒是實情,現在年輕人都去外面闖世界了,廠子想找人還真不容易。
二妮的娘70多歲了,二妮沒回來的時候,人們很少見她出門,腿腳不利索了不說,腰也快彎成了直角。她整日臉不洗,頭不梳,一個人饑一頓飽一頓、有一天沒一天地過著,除了房頂上的煙囪偶爾冒一下煙外,家里從來就沒有過什么聲息。自從二妮回來,家里熱鬧起來了。兩個孩子在院子里讀書,打鬧,跳皮筋。二妮領了工資,抱回了豬崽,買來了雞娃。每天一早,二妮家的煙囪總是先冒出煙來,不一會,人們就看見二妮的兩個孩子背著書包去上學了,又過一會二妮去上班了,再過一會,二妮的娘出來坐在門口曬太陽了。人們再看見二妮的娘,像變了一個人,頭梳得光光的,身上穿得利利索索的,臉上也有了笑模樣,誰從她跟前過,她都主動打招呼。
二妮除了在花生加工廠上班外,到了農忙的時候,誰家缺人手,二妮就加班去幫工,按小時開工錢。二妮雖然是個女人,但干活從不耍滑。第二年春天,二妮請來工匠,把房子修繕了一番,說等攢夠了錢,還打算重蓋呢。
二妮雖然40出頭了,又生過兩個孩子,可還是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樣有模樣,兩個女兒又一個比一個長得可愛。很快就有人來提親了,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但不管對方條件多好,二妮都只有兩個字:不嫁。二妮的姐來看老娘,勸二妮說,你這輩子還長著呢,有合適的人家還是嫁了吧。二妮哭了,二妮說,我嫁了咱娘怎么辦?
一天傍晚,二妮一家人正吃飯,有人敲門。二妮打開門,吃驚地看見三嬸領著他的孫子站在門口,二妮愣了一下,忙請三嬸進屋。三嬸說,我是來給你道歉的,然后揪著孫子的耳朵說,還不快給你二姨認錯。三嬸的孫子被揪得嗷嗷直叫,一邊叫一邊說,二姨我錯了,往后再也不敢了,三嬸這才松了手。原來三嬸的孫子下午放學與二妮的孩子吵架,又罵二妮是第三者,有同學到三嬸那里告了狀。
2、一天的最后
4點半起床,一邊摸黑騎著三輪車一邊啃著涼饅頭,從批發市場批發來菜,回到自己攤位上的時候6點左右,這時候市場上陸續上人。大翠一天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大翠5年前帶著6歲的女兒從農村老家出來。男人除了耍牌賭錢就是喝酒,喝醉了酒就拿大翠撒氣,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大翠撿過廢品,當過保姆,后來攢了點錢。在市場上租下一個攤位開始賣菜,日子總算穩定下來。幸虧干上了賣菜這個營生,女兒再也不用跟著自己三天兩頭轉學了。女兒小翠明年上初中,大翠不在家,女兒6點半起床,把牛奶和昨天晚上大翠就煮好的雞蛋熱一下,吃完了去上學。中午小翠在學校附近吃小飯桌。大翠租的房子離學校不遠,為這每個月要多出50塊錢的房租。
女兒長得很乖,懂事,聽話,關鍵是學習好。一想到女兒,大翠就什么煩心事也沒有了,再苦再累也心情舒暢。再苦上幾年,把女兒供到大學畢業,女兒在城市找下工作,不用說也會給大翠找個在城市工作的女婿,到那時候再買套商品房,她們就是地地道道的城市人了,往后子子孫孫也都是城市人了。沒人買菜閑下來的時候,大翠經常作這樣的暢想。作過這樣的暢想后,大翠就像一臺疲憊的機器又加足了油,立即馬力十足起來,不由地大聲吆喝:買菜啦,買菜啦,大白菜,茄子,黃瓜,西紅柿,看新鮮不新鮮便宜不便宜……
這時候有人來買菜,挑了幾斤土豆,又買了一棵大白菜。這是個年輕媳婦,怎么也到不了30歲,如今城市里這般年齡的女子留的都是短發,又染又燙,開始大翠看不慣,現在看慣了也覺得好看。這個小媳婦卻扎著一根又粗又長的麻花辮。小媳婦提著菜走了,接二連三地又有人來買菜,忙過去這撥人,生意就開始清淡了,再上人要等到8點半以后。
剛才那個小媳婦的麻花辮讓大翠又想起了女兒。小翠也扎了根麻花辮,快尺半長了,黑油油光溜溜的,誰見了誰說好,就是洗起頭來麻煩,再說大翠沒別的時間,只有晚上回去給女兒梳梳頭,把辮子重新扎扎,但是睡一晚上能不毛么,每天早晨小翠都只能拖著毛茸茸的辮子去上學。為這,大翠跟小翠商量過好幾回了,讓小翠把辮子剪了留個短發,這樣洗起來好洗,早晨起來用梳子攏攏就能去上學了。小翠說啥也不肯,為此還哭了一場,大翠就不提這事了。不知小翠自己嫌麻煩了還是為啥,這幾天突然鬧著要把辮子剪了,大翠卻又舍不得了,這么好看的辮子,好幾年才長成這樣,說剪就剪了多可惜呀。可是不知小翠中了什么邪,就是要剪。
這時候又開始上人了,這撥人走后。就是城里人中午下班后那段時間忙了,再忙過這段時間,大翠就在市場上買個盒飯對付一頓,然后坐下來打個盹。如果生意好,半下午大翠就收攤了,生意不好,下午5點以后還有一輪生意。今天的生意不好也不算壞,剛到5點,大翠的菜就賣完了。收拾了一下,大翠騎著三輪車往回走,大翠留了兩個茄子還有幾個不大好的西紅柿,家里還有雞蛋,小翠喜歡吃西紅柿炒蛋,大翠聽收音機里說,茄子也是好東西,特別是茄子的皮含有什么花青素,是抗氧化的,就是能抗衰老。
路過一家商店,大翠下了車,想給小翠買幾個扎頭用的皮筋。好幾天前小翠就說扎頭的皮筋用完了。買皮筋的時候,大翠看見一個紅發卡,發卡上有只漂亮的紅蜻蜓,大翠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價錢也沒問就讓售貨員拿了過來。付了錢騎上三輪車繼續往家走,大翠的心情越發地好了起來,她想著把紅發卡送給女兒時的情景,想著紅發卡戴在小翠頭上的樣子,把車子蹬得一路飛馳。
小翠已經先回來了,大翠想起來今天是星期五。學校比平時放學早。進了門,大翠看見她們吃飯的桌子已經擺在了屋中央,桌子上還有了兩個菜,怕涼用盤子扣著,還有一盒兩層的大蛋糕!來客人了?在這個城市里她們不認識誰呀。老家來人了?會是誰呢?正疑惑著,小翠突然從門后面跑出來,滿臉帶笑地唱著: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
大翠一時沒明白小翠搞什么名堂。小翠說,媽媽今天是你生日快坐下。生日?大翠愣了一下,算了算日子,可不,整天忙得沒頭蒼蠅似的,連自己生日都忘了。可這蛋糕,小翠從哪弄的錢?大翠還沒問出口,驚然發現小翠頭上的辮子沒了,大翠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小翠賣了辮子給自己買了生日蛋糕。大翠心里一熱,鼻子一酸,一把抱住小翠。從老家出來這幾年,再苦再累再難大翠都沒哭過,這會兒競哭成了個淚人。
3、騎著三輪逛校園
就要畢業了,有個東西沉甸甸地壓在薯根心上,工作沒著落當然是一個不輕的分量,但除了工作,還有一件事讓薯根無法釋懷。薯根的娘就在這個城市打工,每個月都會給薯根寄來一筆生活費,也許是500,也許是600,也可能是350或者400,從沒耽擱過。有一次娘在給薯根寄的匯款單附言上留了一句話:根,娘想去你學校看看。
那一夜薯根幾乎沒睡,他真想領著娘好好在學校到處轉轉,娘有這個資格。薯根爹死得早,是娘起早貪黑侍弄莊稼供薯根從小學讀完了中學,第一年薯根沒考上大學,是復讀了一年才考上的。薯根考上大學不久,娘也到這個城市打工了。之前娘從沒出過遠門,誰知道她是怎么給薯根掙學費和生活費的呢?但薯根又不想讓同學知道娘的身份,再說那時候薯根談了個朋友,薯根更不想讓女朋友知道娘的身份。每當寒暑假的時候,都會有小車來到學校,把一些同學接走,過完假期他們又被小車送回來。即使沒有小車接送,薯根的同學也都比薯根富有,到了周末,他們結伴去旅游,去購物,去校外的飯店喝酒。
娘是在薯根上大二的時候來到這個城市的,但薯根至今不知道娘干啥活。一次薯根乘公交車,到了一個上坡的地方,公交車爬得有些吃力。薯根看見有輛三輪車爬得更吃力,三輪車上堆滿了舊報紙、舊紙殼和空酒瓶,完全遮住了那個騎三輪車的人,等公交車超越那輛三輪車的時候,薯根才看見那個人不是騎而是在奮力往上推,而且是個女人,因為過于用力,她的身子幾乎與斜坡平行了。在那一瞬間,薯根覺得那個身影有些熟悉,雖然公交車很快就駛過了那個推三輪車的人,但薯根還是覺得那個人就是娘。
到了寒暑假,薯根也想去看看娘,但薯根沒去,因為那時候薯根總是與女朋友在一起,女朋友家也是農村的,他們一起幫人送貨,發廣告。雖然掙不了多少錢,但生活費總可以掙出來。薯根不僅沒去看娘,他還擔心在街上與娘相遇。尤其與女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沒答應娘的要求,薯根心里一直感到不安,好在娘只在匯款單上留了那一次話,之后再沒提這事。薯根發誓,等自己畢業找到工作掙了錢,一定要在這個城市買個商品房,把娘接來,讓娘過上與城里人一樣的生活。
可現在薯根就要畢業了,如果再不領著娘到學校看看,自己一旦畢業離校,這個學校還是自己的學校嗎?當然是,但又不是,娘的這個不算高的小小愿望就永遠落空了,想到這里,薯根有一種心痛的感覺。但是,當薯根把那些漂亮的小汽車與娘的三輪車放在一起比較的時候,薯根還是猶豫了。薯根在公交車上看到的推三輪車的人就是娘,后來得到了確認。一個周末吃過晚飯。薯根約了女朋友打算去校外轉轉。快走到校門口的時候,薯根看見有個女人推著一輛三輪車在學校門口徘徊。三輪車上堆放著一些廢品,但不是很多,因此薯根一眼就認出來是娘。薯根怕娘看見自己,用手攔著女朋友急忙來了個向后轉。薯根的女朋友不知就里,問薯根怎么了,薯根說了謊,好歹搪塞過去。
接下來的日子。薯根一直忙著找工作,一眨眼十多天過去了,薯根碰了無數次的壁,他在招聘會上和在網上投出去的簡歷,也沒有任何音信。因為找工作,薯根的開銷比平時增加了不少,終于薯根一分錢也沒有了。這時候大部分同學都離校了,家在本市的回家了,家在外地準備回家鄉發展的一拿到畢業證就奔了火車站,而找到工作的則去上班了。薯根的女朋友在外地找到一份工作,竟不辭而別。薯根不想離開這個城市,不只因為這個城市大機會更多,還因為娘就在這個城市。無可奈何,薯根只有去找娘。按照娘寄匯款的地址,薯根找到了娘的住處。看得出來這里曾是一片田野,因為靠近城市,有人把農田變成了房子,專門租給外來務工的人住,現在這里就成了所謂的城鄉結合部。娘不在家,房東聽說薯根在這個城市上學,熱情地把薯根請到自己家,告訴薯根娘出去收廢品了,要很晚才能回來。房東給薯根倒了一杯茶。向薯根說起了一些有關娘的事。
房東說,從沒見娘吃過一次肉,哪怕是過年,吃的菜也是罷市后娘從市場撿回來的,有一次娘感冒了咳嗽不止,藥也舍不得買,還硬撐著出門收廢品,房東實在看不下去,給娘買了治療感冒的藥,娘吃了藥還是去收廢品了……孩子,你娘不容易呀!房東感嘆。薯根真的不知道。娘就是這樣供自己讀的大學。
第二天薯根用三輪車拉著娘去了學校,薯根從沒騎過三輪車,開始有些生疏,娘要騎薯根沒讓,薯根騎了一會就駕馭自如了。進了學校,看見老師和同學,薯根介紹說:這是我娘,她在這個城市收廢品,很早就想到學校來看看了。老師和同學微笑著向薯根和薯根的娘點頭。薯根拉著娘把學校逛了個遍,還看了自己上課的教室和住過的宿舍。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