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其華見性見真

近代海軍發展史是近代中國社會歷史的縮影。大凡看過影片《甲午風云》《鴉片戰爭》的人們對那段歷史總是刻骨銘心，沉悶、悲憤繼而扼腕長嘆，那些為國捐軀的勇士形象永遠縈繞在夢魂之中。盡管清廷在西方列強“堅船利炮”的刺激下有過反思，也想組建一支真正有效的抵御外侮的海防力量，以圖改變國運，然而付出大量心血和沉重代價后，終究不過是一場噩夢而已。但是，中國近代海軍在給后人留下積弱和恥辱的同時，也對中國近代化發揮重要作用，給今天的我們留下了許多可以借鑒的啟示。

提起近代海軍，沈葆楨的確是個關鍵性人物，當他接過左宗棠的傳棒，便一心撲在福州船政上，在馬尾福州船政局——中國近代海軍的發源地，以他的人品和威望，極力號召閩中男兒保家衛國，選拔一批才俊出洋留學，學習掌握西方先進技術，培育了嚴復、鄧世昌、陳季同等一大批優秀人物。在近代海軍隊伍里，福建人居多，福建籍高級將領也不乏其人，他們“不空談、務致用”，在歷練中養成開放、思變意識，造就不畏強暴、敢于拼搏、堅韌不拔的品格，代代相傳，逐漸形成福建地域主要文化性格特征，影響至今。

沈葆楨(1820－1879)，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原名振宗，字翰宇，又字幼丹，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進士、入翰林院。咸豐四年(1854)出任江南道監察御史，次年底任江西九江知府，繼而署廣信(今上饒)知府。后隨曾國藩掌營務，擢廣饒九南道。1861年升任江西巡撫。同治五年(1866)接替左宗棠任福建船政大臣，主辦福州船政局。同治十三年受命為辦理臺灣等海防兼理各國事務欽差大臣，加強對臺灣事務的管轄，興辦防務，加強開發。光緒元年(1875)任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光緒五年因病卒于任上，謚“文肅”，追贈太子太保，《清史稿》有傳。著有《沈文肅公政書》、《沈文肅公家書》、《夜識齋剩稿》等。

官聲清過兩江水

沈葆楨祖籍河南，清雍正年間其先世由浙江游幕來閩。沈葆楨個人性格中既有中原的寬廣雄厚，又具江南的柔情與靈性，剛柔并濟的個性在他的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他小時天資聰穎，深得長輩的喜愛，成年后仕途暢達，重職等身。他享年不過一甲子，然其一生卻歷經道成同光四朝，是晚清許多重大歷史事件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在中國近代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與晚清重臣林則徐、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張之洞、胡林翼等人關系密切，據《清史稿》記載，當年曾國藩十分器重沈葆楨，“屢薦其才”，朝廷委任沈葆楨擔任江西巡撫時的詔書謂之“德望冠時，才堪應變”。他早年曾入湘軍幕府，隨曾國藩輾轉于平叛太平天國運動的戰場中，在江西巡撫任上捕殺太平天國幼王、乾王洪仁軒。后他由左宗棠力薦任船政大臣，是近代海軍的開創者，他還作為欽差大臣率軍入臺，對臺灣海防和開發貢獻極大。臺灣史學家連橫1918年在《臺灣通史》中給予沈葆禎高度評價，“析疆增吏，開山撫番，以立富強之基，沈葆楨締造之功，顧不偉歟!”

沈葆楨一生為官勤政清廉，凡公事“無一不苦心焦思，殫力籌辦”，“至死方休，且逝時，布被舊衣，一如寒素，宦囊蕭索，不名一錢?！彼蹇嘧詣?，嚴于律己，也以此要求晚輩。他在江西巡撫任上寫信給兒輩說：“勤儉必不可忘!我貂褂霉爛，尚不敢另做，亦無白鋒毛外褂，官親家人以為恥，無論現在江西及京中舊債未清，力所不及，即稍從容，我等省一件衣服，即可救人無數性命?！彼ナ狼皟赡陮懞谩读羰緝簩O》：“我除祖屋外無一畝一椽遺產，汝等須各自謀生，究竟筆墨是穩善生涯，勿嫌其淡?！蓖砬迕亢谓B基感慨沈葆楨的清廉，稱其“官聲清過兩江水”。

林公擇婿

沈葆楨是林則徐的外甥，也是林公的女婿。林公對沈葆楨一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沈葆楨長相一般，個子偏矮，少時體弱多病，“屢瀕于危”。沈葆楨11歲那年，其父沈廷楓中舉，赴京應試時曾攜沈葆楨到南京，此時林公在那里擔任江寧布政使。沈廷楓把兒子留在南京林公府上，然后獨自北上應試，未中，返家時又拐到林公府上將沈葆楨帶回。就在這段時間，林公對少年沈葆楨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他慧眼識珠，將小女林普晴許配給他，次年即定下了親上加親的娃娃親。后來，二人同拜林公同鄉好友、著名愛國詩人，林昌彝為師。林普晴亦文亦武，林昌彝在《海天琴思錄》云：咸豐癸丑，進呈《三禮通釋》二百八十卷，建首三十卷為余門下士沈幼丹中丞妻林夫人名敬紉所書。夫人為家文忠次女，書法娟秀，得歐柳之骨，乙覽稱羨，可稱佳話。儀部粵東吳君世驥時掌禮曹篆，記以詩云：“腕底銀鉤飛舞處，拈毫不讓衛夫人?！?/p>

林普晴亦是奇女子，思維敏捷，膽大心細，處事冷靜而周全。咸豐六年，沈葆楨知江西廣信府，一日，沈葆楨出城籌糧，恰太平軍楊輔清率部由吉安長驅直入，所向披靡，當圍城岌岌之時，林普晴冒死守危城，她作血書乞援于玉山總兵饒廷選，委婉陳辭，朗聲疾呼。饒廷選為之動容，率部飛馳，七戰而解城圍，因而名聞天下。此即“血書求援，廣信解圍”之史事矣。

沈葆楨與林普晴是表兄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夫妻感情甚篤。沈葆楨長期在外讀書為官，其家書常常附長詩表達對愛情的忠貞。他的《漁樂旅舍寫懷》詩中寫道：“滿地干戈此送君，間關萬里一朝分。只因腸斷天南路，不敢回頭望白云。旅館孤燈夢不長，雞聲無賴月凄涼。云知南浦銷魂夜，百倍梁鴻憶孟光。兩地關心行路難，雁書何日報平安。萬重山色斜陽里，數到溪橋第幾灘?”，“忽聞犬吠便心驚，望眼如穿萬里程。一穗殘燈人不寐，夜深獨自聽車聲。生生世世許同心，一刻體諒十萬金。身似鴛鴦分不得，寒宵況是病中荼?！瓌e來新夢太分明，說與君知君莫驚。君處春來又春去，人間天上幾書生?！边@些詩句，字字情真意切，他對遠方妻子的刻骨銘心、難舍難分的思念躍然紙上。林普晴五十二歲辭世，沈葆楨撰聯悲愴唏噓：“念此生何以酬君，幸死而有知，奉泉下翁姑，依然稱意；論全福自應先我，顧事猶未了，看床前兒女，怎不傷心。”林夫人生死同在中秋，而且同在一個時辰，亦稱奇事。林夫人去世后，有挽聯稱：“為名臣女，為名臣妻，江左佐元戎，錦車夫人參偉業；以中秋生，以中秋逝，天邊圓皓魄，霓裳仙子證前身。”

左宗棠三顧沈葆楨

1866年，左宗棠升任閩浙總督，上奏清廷在福州馬尾設船政局，不久，因陜西回民起事，清廷調左宗棠任陜甘總督，行前力薦因母親過世辭職回鄉“丁憂守制”的江西巡撫沈葆楨接手船政，并親自到福州城內宮巷請沈葆楨出山。然而，左宗棠兩次探望沈葆楨時都被沈以“重孝在身”推諉了。左宗棠深知宦游多年的沈葆楨此時已無意官場，然他認定：“接辦之人，能久于其事，然后一氣貫注，眾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悉。此唯沈公而已?！彼嗾埑⒔o沈葆楨有專事奏折權，“凡船政奏折無需經過巡撫衙門，仍由沈葆楨會臣領銜”。左宗棠第三次到宮巷，對沈葆楨說：“朝廷已特命總理船政，由部頒發關防，凡事涉船政，由其專奏請旨。其經費一切會商將軍、督撫，隨時調遣，責成署蕃司周開錫不得稍有延誤。”沈葆楨這才點頭首肯。次年朝廷諭旨沈葆楨“先行接辦，不準固辭”。于是沈葆楨服孝期未滿，便出任馬尾船政大臣。他開學堂、攬人才、賞優學，建起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座船廠，8年時間里造出了5艘商船和11艘兵艦，后來成了中國第一代海軍的主要裝備。

雅好“詩鐘”鐘情書法

所謂“詩鐘”，即“折枝詩”也，在清嘉道年間福州文人間盛行。先選“眼字”，即兩個平仄不同的字，要求在限定時間內，寫出上下兩句口氣不同的七字聯句，聯中必須把所選“眼字”依指定順序嵌入，要求嚴格按照詩歌格律，講究平仄和對偶，如同七言律詩中的頜聯或頸聯，故有折枝之意。為限定時間，舊時沒有鐘表計時，就用一根細線系在架子上，下垂掛一枚銅錢，在細線中間縛上一炷點燃的線香，下方放一個銅盤，當炷香燒到細線時，銅錢落盤發聲如鐘，表示時限已到，“詩鐘”上的箱子封閉了，再好的詩也不能交卷。然后循環選取自己滿意的詩句，再細分出元眼花殿盧錄監等十首，最后進行“連環唱”。林則徐、沈葆楨都是“折枝詩”高手，沈葆楨在福州船政大臣任上十分熱衷此道，公余常廣聚詩友，大開吟局。有次，沈葆楨在“天地”第二唱(即必須把此兩字嵌入詩聯的第二字)中寫道：“雪天裘被偕朋輩；平地樓臺待子孫”，上聯有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之意，下聯則含有寄希望于后人創業的意義，堪稱絕句。又有一次，詩會用“白”和“南”為“眼字”，定為第七唱，他苦思良久仍未獲佳句，回到家中，整夜輾轉反側不能安眠。天將亮了，他聽見雄雞報曉靈感來了，下床蘸筆寫道：“一聲天為晨雞白，萬里秋隨別雁南”，雖然過了賽詩時間，次日他仍補寫后送給諸詩友。當時福州詩壇將“詩鐘”集句為“擊缽吟”，沈葆楨逝世后，他的福建船政局下屬，把搜集的“詩鐘”聯句編成《船司室雅集錄》以傳世，其中發現不少是沈葆楨的佳作。沈葆楨作為欽差大臣奉旨帶兵入臺，也將“詩鐘”帶到臺島，至今臺灣學人稱“詩鐘”為“擊缽吟”。在臺灣的“擊缽吟”中，宣傳愛國思想的詩句居多，這和沈葆楨當年的積極倡導密不可分。

沈葆楨勤奮好學，自取室名“夜識齋”，公余讀書吟詩，尤工書法。他年青時就非常喜好書法，寫得一手好“館閣”，入仕后他廣泛涉獵名家碑帖，應規入矩，盡字之真態，功夫很深。而后他悟于古法之外，兼集眾長，自出機杼，擺脫“館閣”束縛，意態揮灑，以風神骨氣居上，其書法道勁剛健，具堅質大氣。

筆者收藏的這幅沈葆楨書贈友人書法，古梅紋蠟箋，書寫內容為《詩經·小雅》之《南陔篇》，“循彼南陔，言采其蘭。眷戀庭闈，心不遑安。彼居之子，罔或游盤。馨爾夕膳，絮爾晨餐。循彼南陔，厥草油油。彼居之子，色思其柔。眷戀庭闈，心不遑留。馨爾夕膳，絮爾晨羞?！薄啊赌馅搿?，孝子相戒以養也”，作品傾訴子女對父母養育的感激之情。《南陔》早佚，由晉人束皙補佚而成。沈葆楨重孝，他不僅自己身體力行，還常書寫這些內容贈友人。這幅作品，通篇視之，氣勢逼人，具浩然之氣，然細品之，字字和和美美，筆劃之中寓柔于剛，風神駿爽，豪邁超逸，又具沖和虛淡之氣，深遠無窮之味。

書法是書者性靈、氣質、情趣的自然流露。在這幅作品里，他緩緩寫來，不激不厲，間出奇筆，奧妙無窮。其筆劃強調輕重緩急，顧盼生姿，堅正勻靜，一氣呵成。我們從他的書法可品賞這種充滿奇趣的美感，感受其沖和緩淡之氣息，道勁、雅逸之韻致，感受他獨有灑脫自在的風度和氣質。正是這種心境和韻致，使其書法別有一番韻味。清代學者王士楨曰：“有韻則生，無韻則死，有韻則雅，無韻則俗，有韻則響，無韻則沉，有韻則遠，無韻則侷?！睍鞒錆M韻味和書卷氣，從而體現他的文化襟懷，審美趣味和學養積累。他的書法，還有一個明顯特征，其書法法度謹嚴，骨氣雄勁，然筆跡之間并非痛快酣暢，有些倔拗，硬澀，我以為從此可看出沈葆楨的性格和待人接物的某些特征，從中可以解讀他的剛直磊落，也可以解讀他的似水柔情，這種剛柔并濟的風格特點，唯其性格使然也!

沈葆楨一生兩大功績，一是創辦船政，建設海軍；二是保衛臺灣，開發臺灣。他干練精明、雷厲風行，勤謹盡責，從考取進士到任封疆大吏，船政大臣，繼而開發臺灣，其人生可謂精彩矣!沈葆楨才高職重，命運之神也常常垂顧于他。如今，沈葆楨的人生傳奇成了我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歷代王侯將相多如過江之鯽，難能可貴的是，從沈葆楨身上，我們感受到傳統士人的人格魅力，“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他作為一個過渡性人物，注定他不可能在歷史發展進程起到更重要的作用，然而，在國家危難當頭之時，并不熱衷權力，幾次想退隱的他卻能挺身而出，盡忠報國。他深受濃厚的儒家思想影響，其為人為事尤為明顯，但他的思維向外拓展，以尋求解決中國之弊端，然清制度之痼疾和儒家思想之局限，并不能使他施展才華，實現其報國之志。但歷史永遠會記住那些真正為自己所處社會帶來變革力量的改革者，如今，我們也處在社會改革發展時期，我們可從沈葆楨身上汲取勇氣和力量，就是對沈公最好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