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人生旅途上跋涉了大半輩子,驀然回首,漫漫歲月,如歌如夢。那些早已隨風飄逝的往事,似乎又隨著飄逸的云霞,蕩回眼前……
20世紀50年代初期,曾與作家、詩人、學者徐嘉瑞一道,考察過大理的許多古跡。他對大理贊賞不已,推崇備至。他說:“大理是部博大精深的經典,古往今來的學者大家,沒有哪一位把它讀完讀通的。讀懂了的更是寥若晨星了。就說徐霞客吧,他老先生是讀過大理了,但因當時條件局限,只能走馬觀花,留下幾筆淡淡的游記;楊升庵老先生也讀過了,卻只是蒼洱之一角,雖絢麗奪目,仍是一鱗半爪;清代高僧當擔算是讀得較深的了,他老先生只肯留給后人幾帖如癲似狂的墨寶,幾首高奧渺遠的佛詩,幾幅潑墨洇染的丹青,讓后來者費盡心機也很難解讀。今人就讀得比較膚淺了,識南方絲綢之路者甚少,從西漢到六詔近千年的浩瀚史海,還有大片大片的空白,還有許多奧秘寶藏,等待著人們去解讀,去發掘、去開采啊。”我知道徐老是大家,是當代人中讀大理讀得最早、最多、最深的著名學者,他的這番話是一位大家的謙虛謹慎,是對后來人的殷切希望和鼓勵。他的一部巨著《大理古代文化史》就足夠人們捧讀好些年了。他來大理時,就送過我這部書,并用鋼筆寫下“傅森同志指正徐嘉瑞一九五四年八月二日”。我雙手捧接這部巨著時,手上重如千斤,脊梁冷汗浸冒。我一個微不足道的無名小輩,何能承受徐老如此的器重抬舉?捧著書,我戰戰驚驚地說:“徐老師,指正就實在擔當不起了。我一定好好學習,讀懂大理,不辜負您老的教誨……”“一起學習,一起上進。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二人行也必有我師。學海無涯,永無止境。”徐老的話不僅沒有讓我感到一絲輕松,反而令我覺得無地自容,愧疚難當,頓時使我對徐老有一種高山仰止的感受。
我雖身在大理,為蒼洱多嬌所折服,但我并沒有懂得大理。我至今對大理的一點膚淺認識,應該說是從《大理古代文化史》入門,又得到徐老的指點,加上在工作和生活中有所見聞,才漸有所悟,有所收獲。然而,我還是覺得有負于徐老的殷切期望。50年代初期,共和國伊始,百廢待興,建設任務萬分繁重,每天工作十四、五個小時,有時甚至通宵達旦,很難得再擠出時間讀點“閑書”。于是,我只能在睡前挑燈夜讀片刻,斷斷續續地讀了一些段落,領會自然就很膚淺了。即便如此,也好景不常,1957年整風,指責我不讀馬恩列斯毛,而讀徐嘉瑞。《大理古代文化史》隨即上繳,后來,此書就杳無音信。至今仍令我惴惴不安,深感對不起徐老在天之靈。
徐老當時年過六旬,又擔負著西南軍政委員會中文教方面以及云南省文教、文藝領導要職,工作繁忙可想而知。也許是他對大理情有獨鐘,對蒼洱心懷偏愛,百忙之中仍抽出寶貴時間,親臨大理指導我們工作。在我記憶中,從1953年底到1957年不足四年里,徐老就到過大理十多次。每次或采風走筆三五日,或尋古訪故七八天,或十天半月與我們共議工作。用徐老的話說,“霧里看花朦朦朧朧,走馬觀花浮光掠影,好像照相的底片,模模糊糊的;要下馬觀花,三番五次地反復觀察,你才看得真切,看得實在,才能有所認識,有所收獲”。由此可見徐老對待工作、治學、創作的嚴肅認真作風。
蒼山中和峰下有兩塊元碑,我曾陪同徐老造訪多次。一塊是“平云南碑”,也就是民間說的“烏龜碑”,位于“三月街”場;另一塊是“豬兒年碑”(徐老語)位于大理古城西門外。徐老對后者更感興趣,因為這塊碑是用漢字鐫刻的蒙古語碑。
1956年夏秋之交的一天,我們在“豬兒年碑”前考察了整整一天。徐老左手握著筆記本,右手執筆,鼻梁上架著老花眼鏡,聚精會神地研究碑文。他一會兒校對著前幾次抄錄整理的碑文,不時更正幾筆筆記本上的字句;一會兒又朗讀碑文上的蒙古語及漢語譯意。當時我才20多歲,眼力極佳,就幫著辨認碑文。石碑立于豬兒年(元世祖中統四年、夏歷癸亥年、公元1263年),七百年風霜雪雨的浸蝕,字跡早已模糊不清,尤其是一點一勾一折,和碑上的苔蘚斑痕交錯混雜,加上是蒙語漢字,上下文無法聯想辨識。有時實在辨不清,我便說一個似是而非的字。遇到這種情況,徐老就認真起來了。他的老花眼鏡幾乎貼著碑體仔細地辨別字跡,一點一捺都不放過。每當發現我說的是錯別字時,便語重心長地說:“歷史是凝固的,任何人都不可改變。”“這塊碑就是歷史,字字千金,馬虎不得……”雖不算批評,我卻覺得心血上涌,脖子根、眼圈、臉頰,都火辣辣的,羞愧難當。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偏西,我怕徐老受不住山麓晚寒,催他回城。徐老望望太陽,說:“不急,你聽我把它翻譯成漢話……”原來,這是忽必烈的安民告示,說云南、大理(當時是兩個相鄰的省),局勢平穩,黎民百姓,不可聽信謠言,妄自惶恐;大元世祖對蒙回漢滿夷一視同仁……所屬官紳平民,均應各就各位,安居樂業,特立碑永志,希一體知照遵行等等。講完,天已擦黑,我們也必須回城了。
我們回到城里時,已是繁星滿天了。
十年浩劫后,我幾次去蒼山腳下遍尋“豬兒年碑”無著,訪遍大理的朋友和附近的農民弟兄,都說不知去向。而徐老的研究碩果又始終未見諸書刊,想來都是被“文化大革命”革掉了;我那幾十本工作和考察筆記也在浩劫中悉數被“左派”收繳失蹤。遺憾啊,永恒的遺憾!
二
徐老不僅是歷史考古的行家里手,更是一位文藝大家。
大理有兩組古老壁畫。一組畫在觀音塘(大石庵)中殿及其南北廂房的天花板上,另一組是在蒼山蘭峰山腰上無為寺大殿木雕門的下半節。
觀音塘交通方便,我和徐老造訪過多次;無為寺山高路遠,山坡陡峭崎嶇,徐老不顧我的勸說,硬是氣喘吁吁、一步一跛地爬上了無為寺。站在寺門前,蒼洱盡收眼底,徐老興致勃勃地說,忽必烈是一位卓越的軍事家。他“元跨革囊”后,揮兵直指大理,擺出強攻陣勢。大理國王恃于龍首(現上關)、龍尾(現下關)兩關地勢險要,均有一夫當關萬夫莫入之勢,既有強兵悍將把守;京都大理城又東臨鐵騎不可強渡的三百里滔滔洱海,西有極難逾越的屏障蒼山巍巍十九峰,以為城池固若金湯。宮廷府衙,高枕無憂,皇宮里甚至還在鶯歌燕舞,一片太平盛世的升平氣象。忽必烈這位馬背上長大的■悍將帥,此時已悄無聲息地親率十萬蒙古鐵騎,迂回到蒼山背后(西坡),趁風雪交加月黑夜,翻越蒼山皚皚雪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攻占了大理城。當年忽必烈的帥帳,就設在這無為寺前。
我們跨進山門,寺院渺無人跡,大殿門扉虛掩著。門板上的壁畫依稀可見,色澤卻已斑駁脫落。徐老仔細地一幅幅觀察,有時還稍稍退后或左右移動幾步,瞇著眼睛多方凝神鑒賞。看完壁畫,我們在殿前石階席地而坐。徐老說,這里有兩組內容迥異的壁畫。一組是描繪善男信女聽釋迦講佛經《大毗婆娑論·無為義》;另一組畫一群村夫在聽太上老君說法《道德經》,可惜都已剝落了。說到畫的風格,徐老說,前者細膩,線條流暢,用色釅厚艷麗,有唐宋風格,與觀音塘壁畫相近似;后者比較粗糙,且是松煙墨畫,或許是后人所加亦還存疑。
正說著,山門外走來一位樵耕模樣的中年人,他放下鋤鐮就忙著為我們煮茶。他說他是山下的社員,隊上派他來盤山地莊稼,社員們私下又湊合補貼他一些工分,讓他順便守護寺廟。徐老說,這寺廟該守護的不是那些菩薩,而是那幾道門上的壁畫,那才是最有價值的東西。麻煩他多多擔待,守好這些無價之寶。徐老隨即抱拳說:“拜托了,老兄弟。”臨下山前,中年人指著徐老悄悄地問我,這老倌是什么人?我說是是省文教廳徐廳長,是省文聯、省作協的主席,是位大作家呢。中年人上前用一雙粗糙的大手緊緊握住徐老的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1957年底,我有些不祥的預感,放心不下這些壁畫,先到觀音塘,見壁畫基本尚存。又去無為寺,寺廟已破敗不堪,處處斷壁殘垣,門窗不知去向,守寺的弟兄也不見了蹤影,只有枯藤敗草在呼嘯的北風中瑟瑟呻吟。帶著幾許惆悵,幾多失落,我匆匆下到山腳。恰巧在村道上遇見那位中年弟兄,我向他打聽無為寺的情況,他搖頭不語,眼光里充滿了憂傷。出村時,他向我耳語:“公社把無為寺改成瘋人院了。”我猶如突然遭到雷暴襲擊,轟隆一聲,大腦里閃起一道弧光,接著就是一片空白。我懵了!
文革結束不久,我又去了觀音塘。山門早已封死,側門掛著“公社衛生所”的牌子,兩側墻上刷著“最高指示”。跨入門去,除了那池塘和池塘中觀音菩薩背來的那塊巨石,以及巨石上的觀音殿依然如故外,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廂房、中殿、大殿都成了醫院和職工宿舍。觀音菩薩和他的同僚們早已回歸塵埃;那組畫在南北兩邊廂房頂棚鑲板上珍貴的壁畫,亦化作青煙一縷,隨風飄到渺茫的天間去了。我不清楚徐老是否知道這些壁畫的遭遇?他若有所知,定會失聲痛哭的。
如今,值得徐老在天之靈欣慰的是,無為寺、觀音塘都經過了精心的修葺,不失為喧囂塵世中的一方凈土。
三
為了協助徐老搜集有關“望夫云”的素材,我和徐老幾乎跑遍了廣袤的蒼洱大地,走訪了許多鄉親和民間老藝人,聽他們講傳說故事,彈唱“大本曲”,月夜里還到海邊船上,聽海浪輕輕拍打著木船幫板,聽漁女們唱著情意纏綿的白族情歌。徐老對于搜集到的許多不同版本的“望夫云”并不滿足,定要親自體驗一下“望夫云”的神奇景觀。為此,我們苦苦等了好幾天。老天不負有心人,終于還是等到了。
那天下午,天空萬里無云,我們站在洱海東岸遠眺蒼山洱海。蔚藍色的海面平靜如鏡,蒼山十九峰閃著迷人的藍光,天地間彌漫著溫馨迷人的氛圍。蔚藍色把整個世界都融化了。
驀地,海風驟起,海浪滔天,浪花飛濺,船舶落桅,海鳥躲避……轉瞬間,又風平浪靜,上下天光,一碧萬頃。可才一眨眼,只見玉局峰上煙云氤氳,迷蒙之中,雪峰高舉萬只冰雪臂膀,托起一朵純潔白云;白云頓時化作一位公主,凌空怒飛。頃刻間,晴日隱曜,狂風怒吼,洱水色變,濁浪排空,波濤萬丈……這就是驚心動魄的“望夫云”!徐老一把緊緊握住我的手,我覺著他的手心沁出汗水,手指冰涼顫抖,眼里還噙著朵朵晶亮的淚花,連嘴唇都禁不住急劇地顫動。
“望夫云”我見過許多次。但大多是站在蒼山之麓仰望皚皚雪峰,只覺藍天高遠,雪峰巍峨,云彩絢麗,然后感佩一番公主的癡情堅貞,造化的神奇奧秘。這次,卻另有一番感受。當狂風呼嘯,濁浪滔天的那一剎那,我感覺到萬噸鐵錘錘擊著我的生命,每一個細胞都迸濺出熾烈的火花;我感覺到心靈在我胸膛中躁動、奔突、膨脹、擴張、瀑涌,令我整個身軀、靈魂都在震顫、飄升、融化……我不知道徐老當時有否與我相同的體驗,但我后來從他送給我的長詩《望夫云》中,讀到了一個血脈里燃燒著憤怒火焰的生命,一個至死不渝又視死如歸的情愛精靈,一個為爭取命運的自由,不達目的永不罷休的巾幗勇士!讀罷詩歌,掩卷沉思,我忽然大徹大悟,“望夫云”是愛情升華的結晶,是自由魂魄的贊禮,是生命價值的頌歌。我想,徐老當時的心情定然比我更加激動,內心的體驗比我更加深切,他老必定非常接近公主,感悟到她純潔的靈魂,甚至和她有過心靈的交流。否則,不可能吟詠出如此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的千古絕唱……
我一直把這本《望夫云》珍藏身邊,即使是在1957年的風暴和后來“史無前例”的浩劫中,我都拒絕繳械投降。然而,在劫者難逃。文革狂濤卷來,一夜之間,我從一個革命干部變成了“沒有改造好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變成了“反動學術權威”,變成了“三反分子”,成為“左派”的階下囚,遭到沒完沒了的囚禁、批斗、毆打、凌辱;我全家七口人賴以為生的微薄工資被全部克扣達半年之久,有病的妻子面對五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一籌莫展。能變賣的東西都賣光了,除了身上的衣服,床上的薄被,唯一能當作廢品賣的,就只有一些書本了。于是,妻留下幾本實在無法割舍的書,其余的都含淚變買了。孩子拿著錢和糧本,高高興興地到糧店想買幾斤米,售糧員說還差兩分錢,不賣!兩個孩子拎著空米袋哭著回家,妻子陣陣寒心,淚水奪眶而出……她狠狠心把留下的書全部拿去又賣了六分錢,加上原來的三角七分,買回三斤米和兩斤小白菜,■口度命……至今憶及,我們都牽掛著那些與我們日夜廝守,共度不眠之夜的書籍,卻又不知它們下落何方,只能默禱它們平安吉祥。再后來,我的妻子也走了,但此書仍不知下落……
四
在我記憶中,1953年到1957年間,云南文化工作非常繁忙。為了工作,我和徐老來往穿梭于昆明大理之間。那時,交通很艱難,403公里的公路,汽車要跑整整兩天。我年輕力壯,徐老就太難了。所以,還是我往省城跑得多一些。每次上省城,幾乎都受到徐老熱情約見。其中有兩次印象特別深刻。
一次是1955年春。那天傍晚,我和我們楊永新副專員赴徐老的家宴,徐老及其家人早早就在省文聯大院(昆明市五華區翠湖北路1號大院)迎候了。這讓我們深感歉疚,連連向徐老一家表示謝意。席間,主客稍許品嘗了昆明“桂花升酒”后,都不再拘束,漫談起少數民族文化、文學的現況和發展前景。我們副專員本是儒將(他在1959年亦被迫害,打成“地方民族主義分子”,遣送到煤礦礦山勞動改造。1979年平反),又是民家族(法定命名前白族的自稱),對民族文化和民間文學造詣頗深。他講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傳說故事后說,發展民族文化、文學事業,是我們執行黨的民族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關鍵是對少數民族同時也是對中華民族整體的看法和態度。舊中國歧視、打擊、封殺少數民族文化、文學,都源于民族歧視與壓迫。我們黨雖然從理論上和政策上解決了這個問題,但要在實踐上做到民族平等,還要走很長的路。徐老對此非常贊賞,也暢談了他的所思所感。
20世紀40年代初期,徐老曾與楚圖南、聞一多到路南(今石林)縣圭山區組織過撒尼(彝)族歌舞會,馬上便被國民黨反動當局查禁。后來他又到大理潛心進行民族民間文學調查研究,因此,他對民族文化、文學發展道路的崎嶇曲折,感受是很深刻的。他說,新中國成立才五、六年,不可能解決幾千年遺留下來的民族問題。但堅冰已被打破,航船已經啟航,目的總會達到的。舊社會唱少數民族的調子是犯法的,今天可以公開地唱了,還搬上舞臺,請到省城來演出了。不過,徹底解決民族歧視的確很不容易。這里有個漢族、大民族歧視少數民族和小民族的問題,還有個少數民族、小民族自身對漢族、大民族的不信任乃至仇視,以及少數民族相互隔閡的問題,等等。徐老說到這兒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我趁機補充了一句:“還有……”我欲言又止,怕說錯話。徐老用眼光鼓勵我,我們副專員也催我說下去,“我覺得,我們少數民族要努力克服自卑感。一個缺乏自尊、自信、自立、自強的民族,是一個沒有希望和前途的民族,也是必然要被歷史淘汰的民族。這樣的民族,別人無論怎么樣尊重它、扶持它,它仍然是站不起來的。”說完,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怎么班門弄斧自不量力到此地步?恨不得鉆地藏身。可想不到徐老卻大為贊賞,說“小劉同志的看法極有見地。一個民族如此,它的文化也是如此。首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才能躋身于各民族之林,才能把自己的文化置于各民族的文化大花苑中。比方‘望夫云’,倘若是本族作家來創作,必定要好得多……(筆者按:徐老為大理州洱源縣鄧川新州人,父親是漢族,母親是白族)”我們副專員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說:“徐老過謙了,就是本族作家把它搞出來,也難望徐老項背呀!”徐老接著說,文學創作需要很多因素,比如作家素質的提高,寫作技巧的培養等等,但是,在民族心理、民族情感、民族語言以及民族風俗習慣方面,非本民族作家是永遠無法取代本民族作家的……
由于大家談興很濃,交談內容又極其廣泛,所以這次徐老的家宴一直到了午夜才散。這真是一次對民族問題,對民族文化問題,對民族民間文藝談得極有廣度深度的交談啊。徐老這次即興談話,以高屋建瓴的態勢,審視了云南的民族歷史文化背景,提出了發展民族文化、民族文學更深層次的關鍵所在。這是徐老研究民族文化幾十年的深思熟慮和切身經驗。他的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耳聰目明,終生受用不盡。
另一次是1956年冬末或是1957年初春(具體時間有些記不住了),我到省里參加全省文化行政會議和民族民間文藝會演,徐老約我到他寓所談談。我如約前往,徐老早在書房里等我了。徐老對我們大理州在會演中取得的成績大為贊賞,特別對其中兩個節目贊不絕口。一個是彝族“打歌”,另一個是白族“吹吹腔”。徐老說,民族文藝最重要的因素是它的民族性,這是民族氣質,民族心理和民族感情的藝術再現。比如“打歌”,它戰鼓咚咚的步伐節奏,它沖鋒陷陣的戰斗吶喊,它誓死征戰的蘆笙旋律,都藝術地表現了彝族的性格,表現了彝族為生存、為自由誓死戰斗的決心,改編整理時要慎之又慎,決不能把這個核心給改了。徐老問我,這次演出與它原本的歌舞有沒有改動?我答道,為了適應舞臺演出,控制了演員人數,隊形稍有變化,其余的都保持著原始狀態。我說,要是在山上“打歌”,成百上千人參加,“打”得地動山搖,吼得翻江倒海,那才是氣壯山河,才叫激動人心呢!徐老高興地說:“好,太好了!要有廣大工農群眾參加的群眾文藝活動,也要有精心整理提煉的舞臺藝術。”我說,搞舞臺藝術也真難。這次在云南藝術劇院彩排時,燈光一打,整座舞臺亮晃晃的,山區演員們都頭暈目眩,摸不清東西南北,有的干脆目瞪口呆愣住了,甚至有人不干了,也有人提出在舞臺正中燒上一堆篝火……弄得彩排無法進行。他們對在舞臺上的時間只給四分鐘也不理解,說他們在家“打歌”一“打”就是通宵達旦,怎么上了省城倒只給幾分鐘?四小分鐘連腳都沒有“打”熱呼哩,省里也太過小氣了。正式演出時,節目結束,臺下報以熱烈掌聲,他們不聽舞臺總監的指揮,又“打”了四分鐘,臺下又是掌聲雷動,他們還要“打”,舞臺總監趕緊命令降下帷幕,他們就來責問我,為什么不讓他們繼續打?后來,“打歌”評為優秀節目,又選拔進京匯報演出,他們興奮得在招待所廣場上硬是“打”了一個通宵。徐老高興了,連連說道:“好好好,這才是真正的群眾文藝熱情……”
談興正濃,突然停電了。我擦了根火柴,一看手表,快到午夜了,連忙告辭。徐老說,機會難得,我們再繼續好好談談,不要緊的。說罷,吩咐保姆點燃燭臺上的蠟燭,讓我們挑燈繼續促膝夜談。
從群眾文藝的普及提高,談到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徐老有一段話給我極深刻的印象。他說:“民族民間文藝,本身就有很堅實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基礎,一部《詩經》大多數是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的;《聊齋志異》是蒲松齡老先生加工的民間文學作品,則更是如此了。《阿詩瑪》、《望夫云》,還有這次會演的許多節目,都是這樣。可以說,經過廣大群眾一次又一次篩選,一次又一次大浪淘沙的民族民間文藝,絕大部分都閃耀著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的光彩。”對于一些神話傳說故事是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的作品,我有些疑惑。徐老便進一步說,我以為,所謂現實主義,它的實質就是關注人的生命,關注人的生存狀態,關注人的命運和前途。這就是人類生活的現實。我不同意把現實主義政治化。古今中外的名著,流傳至今的一切神話童話故事傳奇,無不具有熱愛生活,熱愛人類的濃烈感情;而浪漫主義則是高度的藝術聯想,是作家也是群眾對人類生活的一種理想境界……
這時,來電了。保姆端來了兩盅熱氣騰騰的香茶,順手又將燭臺拿走。我喝了兩口茶,滿口醇香,味道像是當時很稀罕的杭州龍井香片,說道:“真是上品好茶。”徐老說:“昆明龍井水泡杭州龍井茶,就是在天堂杭州也品嘗不到,只有在昆明,在龍井街,在我這里(昆明龍井,位于現昆明市東風西路云南飯店側門光華街與五一路交叉口附近,在城市開發中已被填埋),才品嘗得著這樣的茗茶。”我們一面品茶,一面又從感通茶談到白族的吹吹腔和大本曲。
徐老說,白族吹吹腔已具備了一些表演程式,大本曲唱腔也很豐富。一是表演藝術,一是說唱藝術,很有親和力,結合起來,便很有可能形成一個新的民族劇種。我說,這次演出就是想摸索一下這條路子。徐老接著說,這需要認真細致地做好兩個方面民間老藝人的團結和新老藝人的傳遞、繼承和發展工作。他說,應當為這個劇種取個正式的名字,他也沒有想好,叫吹吹腔劇或大本曲劇都不能涵蓋它的全部內容,不利于它的發展。”徐老說:“明天我和省人民政府秘書長張子齋(時兼任大理州州長)約你們的楊永新副州長一起磋商磋商,再跟黃鐵同志(長詩《阿詩瑪》作者之一、時任云南省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省文化廳廳長)琢磨琢磨,向省委會報后,就可以定下來了。”我原以為這只是隨便聊天,誰料到徐老一直是在和我討論這么嚴肅的課題,急得額頭冒汗,連忙擺手說道:“徐老,不,不行,我是隨便說說。文章千古事,何況是一個劇種的命名?千萬莫把我的話當真。”徐老笑道:“你莫急,我剛才說還要商量、請示的嘛……”
我們談到東方泛起了魚肚白,徐老意猶未盡,送我下樓出門時,叮囑我以后常到他家坐坐,找機會再長談幾回。
次日,我接到通知,讓我和幾位有關的代表參加省委、省政府在翠湖賓館小會議廳召開的一次重要座談會。這次會上,經過長時間的討論,并得到參加會議的省委省政府領導同意,由主持會議的省政府秘書長兼大理白族自治州州長張子齋宣布,將大理白族的這一新劇種正式命名為“白劇”。會議結束,張子齋秘書長和徐老、黃鐵廳長都先后用雙手緊握著我,徐老激動地說:“這是白族文化的一件大事,祝賀你們!”
此后,我和徐老在工作上、創作上也還有些往來,但來去匆匆,再也沒有機會長談。后來,運動一個接一個,徐老多次被迫害,終致身染重病,精神一度失去了常態;我和我的一家又被流放到荒原開墾地球,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徐老了。
徐老離我們遠去了,他走時,撥亂反正已見端倪,但春寒料峭,未能一睹春暖花開,更沒能聽到春天的故事,沒能看到今天中華民族文化的滿園春色。徐老如果知道中國民族音樂、尤其是聶耳的《金蛇狂舞》響徹了維也納金色大廳,如果知道彝族“打歌”“打”到了日本東京,納西古樂踏上了歐洲古老的土地……他一定會含笑九泉的。
今天,中國文化如同朝陽般噴薄于世界東方之時,我特別激動,也特別懷念徐老。是徐老嘔心瀝血為云南民族文化、民族文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為新中國和云南的文藝事業作出了卓越的貢獻。我深信,他的音容笑貌將會長久地駐留在人們心間。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