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鳥人

我在離人群很遠的地方生活著。盡管離最近的村子也有兩公里多的路程，但總不斷有與我有關或者無關的消息傳來。這些消息讓我知道著外面的世界，而我又習慣地排斥著外面的世界。

今天，我的房間里已亮起了電燈，電視機卻在另一間房里閑置著。用煤油燈和沼氣燈的日子似乎更為溫馨，在那種氛圍中入睡，夢境里永遠沒有寒冬。

雇工中有人對我說：“那個人死了，死在家里?！边@消息讓我有點震驚。那個人曾經是我雇工中的一員。他身高中等，瘦削得很有筋骨，年紀四十出頭。在果園里，鋤頭功夫堪稱一流。

人的一輩子都背著兩個字，一個叫“命”，一個叫“運”。因此，那個出生他的家不管多窮，一睜開眼睛就會覺得親切無比。人的生命就像種子，種在哪里，根就扎在哪里。不同的是，人的根既看不見也摸不著，只在心里裝著。那么，根是由“命”決定的；“運”呢，路在大門外擺著，你想怎么走都行。但是，走著走著，你才會發覺，并不是每一條路都可以任你去走的，你的路屬于你自己，盡管這條路上印滿了腳印，已經有很多人走了過去，也還有許多人正在走著。許多人也和你一樣，眼睛看著前方，雙腿還在走著，卻不知道能走多遠，會走到哪里。

走出去很難，走回來很容易。那個人半輩子走出的最遠的路，就是到離他家約二十公里的我的果園。因為他太熟悉了他那個家，太熟悉了他那個村子，太熟悉了那里的土地。因此，對我果園的一切都感覺新鮮，對我的說教像個學生，對大桌吃飯像個娃娃，特別是當他喝了幾口酒的時候。

這樣的日子也就斷斷續續地有三兩年的時間。然后，他就順著原路走回去了，永遠地睡著在他出生的那個房間里。用四十多年的光陰，劃完了“命”和“運”的圓圈。

聽到他死的消息時我有點震驚，但并不感到悲哀。這樣的圓圈誰都在劃著，不同的只是有的人完成得早些，有的人完成得晚些。這就像人的兩條腿，一條直立不動，另一條斜伸出去，腳尖搭在地上，身體轉上三百六十度。那圈，都是一樣的圓。

但是，一個圈，為什么要早早劃完呢？速度慢一些，時間長一些，也沒有什么不好。在煤油燈、沼汽燈下圍坐吹牛的時候，那個人常常會唾沫橫飛，把明天要做的事情，恨不得在天亮前完成；把明年要做的事情，恨不得明天開工。他的衣服總很破舊，總很單薄，裹著那個精瘦的身體，卻裹不住他那十足的中氣。因為長年煙酒，在山坡上喊人的時候，就像瘦公雞打鳴。我討厭喝酒，因此他用飲料瓶裝了白酒，總是藏在床下；我嗜煙如命，因此他總會來跟我要根煙抽。

他有個媳婦非常能干，常常種些時鮮蔬菜到城里去賣。他那個村子離縣城不遠，種菜是出了名的。因此，種菜賣的錢，應該比種糧食還多。所以，雖說有兩個兒女還在讀書，要交學費，但他們的日子，應該比高寒山區要好得多。那個人只喝點白酒，并不貴，一塊七八一斤；煙呢，劣質的，兩塊多一包。然而，他們卻實實在在地貧窮著，只要看看他睡覺的被褥你就知道。

他媳婦常常來找他，一則幫他洗洗衣服被褥；二則呢，若剛發了工錢，是要拿些錢回去的，以補貼家用。同時，也擔心他無休止地去買酒喝。

“男人一喝酒就爛賬！”這句話是他媳婦說的。

記得有一次他要我給他預支點工錢，編了個理由哄我。盡管我已負債累累，但撐持著一個大家庭，身上多少總有一點。但我不會給他，以免壞了規矩，助了他的酒癮。深夜十一點，城里有電話找我，今天忘了是什么事情?？傊议_車進城的路上，桔黃的燈光里閃著一個精瘦的身影。他沒有更多的交往，在沒人知曉的情況下，如此深夜，回家找媳婦要錢無疑。我沒有停車，今天我也忘了為什么不給他停車。

那時他住在果園上部的雙烤房里，以承包的形式劃定范圍。同時，有很多好地讓他種菜，賣了錢歸他自己。我還記得他挑蕃茄下坡時的樣子，扁擔一上一下地閃著，嘴里高一聲低一聲地哼著。那籮筐里的蕃茄，又大又紅又亮，卻總不會跳出他的籮筐。

三天后他回來了，帶著媳婦和放假在家的大姑娘，一住幾天，每日里，鋤樹的鋤樹，種菜的種菜。特別是當他挑著一挑，媳婦和大姑娘各背一籮筐下山賣菜的時候，碰到我，一家三口的臉上，都帶著燦燦的笑容，讓我生出些莫名的羨慕。

其樂也融融。那天，我也正曬著融融的陽光。

假如沒有這塊土地，我就不會認識這些農人；假如沒有這些農人，這塊土地還會在時光里沉睡。命當如此，我出生在縣城的一個貧民家庭里。莫名地，從小就渴望擁有一塊土地；運道使然，讓我的腳印與那個人和其他更多的農人的腳印，紛沓而又重疊地在這塊土地上混在一起。腳印會在雨后的地面上格外清晰，腳印也會在時光的擦拭下漸漸隱去。但是，有一種腳印是永遠不會消失的，因為腳印的主人在某一種場合，某一個生命過程中，走出了與眾不同的風格。

許久之后，那個人也已歸家了許久。突然地，到果園來找我。他顯得憔悴并有些失態。他說：“你還是收留我吧，給碗飯吃。”那是一個冬日的下午，陽光雖然燦爛著，但我覺得他破舊而單薄的衣服里，那個精瘦的身體一定很冷。而且，他孑然一身，兩手空空，有著來路不明的嫌疑。

收留他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找個床位給他，騰套被褥給他，再塞上一把鋤頭。飯嘛，多個人不過多套碗筷。但是，有人對我耳語說：“怕是被媳婦追了出來。另外，他喝酒厲害，哪天喝醉了砸死了也是你的麻煩！”正常的道理常常會在生活中失效。我只堅持了一點，對他說：“可以，但你必須馬上回家去，明天一早把被褥帶來?！?/p>

除喝酒之外，他歷來都很聽話。但是，他沒有回家。第二天早晨，他來找我，同樣的模樣同樣的說法，讓我愈加懷疑。第三天，他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一天之后，又以同樣的形象出現在我面前。奇怪的是，他的神情淡定了許多，面色也紅潤起來。那么，這前后三天的時間里，他到哪里吃飯，又到哪里睡覺呢？

羊場在果園的北坡邊緣，牧羊的阿才后來對我說：“留他吃了三頓飯。問他如何過夜，他說他有辦法?！蹦菚r，節令已過冬至，后半夜寒冷異常。天亮的時候，土地上覆蓋著白白的一層，那當然是霜凍的結果，猛一看見，會讓你猜疑是雪。

那個人的腳印在一堆羊糞前結束，又從那堆羊糞前開始。當我站在那個地方的時候，白霜已經融化。但是，深陷在羊糞里的腳印是不會融化的，糞堆的上部，明顯地有著被人翻弄過的痕跡。

我在羊糞堆前默然肅立，我為他的生存能力致以敬意。羊糞堆上也能睡覺，天當被蓋糞當床，竟能熬過如此寒冷的茫茫長夜。看今日之世間，有誰能與之相比？

這是一個謎。我送了他二十塊錢。當他帶著這個謎返回家中的時候，我不明白這是人世間的兩個生命相撞之后的永別。

我年輕的時候上省城，對火車非常好奇。有個熟人在火車站當扳道工，工作并不累。他帶我去看扳道的時候，我覺得很好玩。一排排的鐵軌平鋪在眼前，熟人嚴格地按照規定的時間，握住那個專用的手柄，也就那么用一下力，就把這條道的岔接到另一條道上去了。稍等一會，火車就呼嘯著從那條道上飛馳過去。這其實是個簡單的動作，那么個龐然大物，輕易地就改變了方向。而且，不用猶豫，不用停頓。

每個人都有“運道”。不同的是：人的“運道”中沒有必然的扳道工，只有偶然的甚至渾然不知的扳道工。

我想我應該把那個人留下。留下，也許他的隆重的葬禮就會往后推些年月。當然，他并沒有在離開果園后就用自己的方式結束了生命。而是過了較長的時間，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半年，以至我聽到消息之前已經把他淡忘了。

她媳婦是高山頂上的彝族，嫁到山腳下他這個漢族的家里。因此，出殯之前，按彝族的習俗吹起了蘆笙和笛子，打歌的圈子圍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悲哀中應該有歡樂，歡樂中應該有悲哀。還有人說：“她媳婦根本沒掉眼淚，只顯得有些癡呆。”

我聽了關于他的全部消息之后，覺得他留下給我的那個謎有點神秘。事有湊巧，那幾天我正在開拖拉機運羊糞，在把今天的這車翻在昨天的那堆上的時候，我到后面查看，被一根木棍絆了腳，讓我跌在昨天的那堆羊糞上。本能地，左手往前一杵，杵進了深深的糞層里去。瞬間，一種灼熱感傳遍全身。

那人留下的謎由此揭開，讓我也想去羊糞堆上睡上一晚，體味一下在冬日寒冷的夜晚，在暖暖的羊糞堆上睡覺的滋味。我已經習慣了羊糞的氣味，并且，我明白了其中的所有道理。因為，果園的羊廄里都有踩臺，即樓層的意思。羊屙屎的時候，那些黑黑殼殼的顆粒就會從兩根木杠中間的縫隙里掉了下去。在冬季，風干的速度總是很快。但是，底層的顆粒中總還會有些未盡的水分。拉出去倒在地里之后，已發生了有機的拌合，經過太陽的照射，早已藏了些熱量在羊糞堆里。自此，羊糞二次發酵的過程已經開始。

如此，那個人睡覺時一定先用雙手刨了個坑，當自己睡進去之后，又將羊糞攏些過來，蓋住身子。再然后呢，雙手又插了進去。只露出一張臉來，數著滿天的繁星。

“那個人死了。死在家里?！痹诠麍@的土地上，在抽煙喝茶的時候，雇工里有人總會更多地想起他來，說起他的故事。當然，有時也會有些編造的痕跡，卻也合情合理。

一日，我莫名地煩躁起來，脫口罵了一句“那個鳥人！”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