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531年春的一個黃昏,夕陽落照,春意綿綿。興教寺的老和尚像往常一樣懶洋洋地查看了一下各個門窗,確認沒有什么疏漏之后,穿過深深庭院,準備關上那厚厚的大門。不遠處的四方街一到晚上就太嘈雜了,嘈雜足以影響到佛門的清凈,所以天黑之前,重重關上大門成了老和尚的必修課之一。
剛走到門口,兩個頎長、風塵仆仆的身影不期而至地擋住了他的視線……
多年后的今天,我們無法推測當時的談話情景,但我們可以想象到:老和尚熱情地邀請兩位客人進門,因為興教寺很久沒人借宿了。再者,盡管兩位客人看起來有些蒼老、疲憊,但瘦削挺拔的身軀給人一種從容、淡定、器宇非凡之感。一看,就像是與佛結緣之人。
兩位風塵仆仆的客人不是別人,正是楊慎與李元陽。兩人從石寶山下來,趕回大理,但今天回到大理不可能了,再說一天跋山涉水的勞累早已把二人的快意減退,綿綿西風使兩人的心中有點寒意,剩下的只有饑餓、干渴、疲憊。于是,兩位摯交好友一個眼神的交流,就達成了共識:那好,就在這興教寺借宿一晚吧,明天清早再出發,今晚順便還可以去感受一下四方街的喧嘩與熱鬧,去感受一下茶馬古道上的馬嘶駝鈴,去感受一下沙溪習習夜風。于是,就有了這次在興教寺的偶然停駐。
興教寺有幸,沙溪鎮有幸,劍川有幸,歷史有幸,一次偶然的駐足停留,不經意間就留下了幾首千古名篇、一段佳話、以及人間的些許淡淡惆悵,如若缺少了這次的短暫停留,興教寺的琉瓦紅漆也許早已斑斑剝落,沙溪鎮的古道清溪也許缺少些許韻味。
二
夕陽把天邊渲染得有些凄艷,四方街夜市前的寧靜使得興教寺內有些冷清,再加上連日來的奔波,兩位才子對興教寺的琉璃紅柱、佛像藏經并沒有太多的興趣,哪怕是紅墻上那色彩絢麗、氣象恢宏的畫卷也不過是匆匆掃視了一眼,心中有些驚訝,驚訝一個邊陲小鎮居然也有如此流暢、線條這么優美的畫卷,但也僅此而已。走過的名山勝水太多,訪過的名寺古剎亦不少,鑒賞過的丹青畫軸更是不計其數,邊疆小鎮的一座小小興教寺和區區幾幅畫卷怎能引起詩人的遐思和意趣?還是先停下來洗把臉吧,洗洗臉上的塵土,抖落一下身上的疲憊,慢慢品嘗一下興教寺的珍茗,讓縷縷茶香慰藉一下勞累的心靈,然后再好好享受一頓沙溪鎮的齋飯。晚上,還有四方街的繁華景象有待他們去細細品味。
但兩株艷艷海棠打斷了兩位名士的如意盤算。庭院深深,青磚石板,夕陽殘照,兩株海棠顯得分外明媚動人,楚楚有致,光彩照人,惹人憐惜。但海棠本是富貴之花,本應開在繁華富貴地,可這兩株卻淪落到邊疆小鎮,孤獨迎風?花開艷艷,為誰花開、為誰零落?剎那間,花與人達到了心與心的契合,想想自己的委屈、悲憤、落魄,兩大失意才子的悲情立涌心頭。楊大才子首先把持不住,淚花點點,情不自禁脫口而出:
兩樹繁花占上春,多情誰是惜芳人;
京華一朵千金價,肯信空山委路塵。
楊大才子的詩寫得哀婉凄切,綿密悠長,把自己在云南30年的貶謫之苦、思君之切、懷才不遇的悲情借這兩株海棠的際遇表達得酣暢淋漓,言詞切切,情感凄凄,令人不勝悲戚。所以,另一大才子也情難自抑,泣不成聲,哽哽咽咽地提筆寫下一首詩:
國色名花委路旁,今年花比去年芳;
莫言空谷知音少,也有題詩玉署郎。
這首詩恰到好處地表達了李大才子對摯友的安慰、勸勉之情。兩人從相識、相交到相知,亦師亦友,亦兄亦弟,相似的經歷把兩人的兩顆失意之心緊緊地貼在一起。于是,兩人時常結伴而游,放浪山水,縱情詩酒,貫看秋月春風,在云南的山山水水里和大小寺廟中恣意馳騁二人的才情,揮灑無言的寂寞。所以,當此次與這兩株海棠邂逅時,兩扇孤獨抑郁的心扉情不自禁地自動打開,讓沉寂已久的失意悲戚之情得以盡情宣泄。李元陽的這首詩與其說是對朋友的一種安慰,難道不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慰藉?
李元陽的人生軌跡有點像魏晉風流。其少年風流,二十五歲取云貴鄉試第二名,二十九歲中進士,科舉路上,一路高歌,春風得意,前程錦繡。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磨滅不了那顆耿直的心,官場的狡黠與奸詐融圓不了那支直書的筆,中年的李元陽終于離開了廟堂,其主要原因是:參加議論為嘉靖皇帝生父封號的所謂“大禮議”而被貶江西分宜縣。
走就走吧,走進民間,走進山林,走進廟宇,不也一樣地體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嗎?也許自己的人生坐標在民間才得以真正矗立,也許自己的人生信仰在山水林木間才能得以彰顯,也許自己的文化人格在廟宇間才得以完善。游倘于江湖之間,利用自己手中的一點權力,修修堤壩,打打水井,算算錢糧,不意快哉?蘇東坡的“蘇堤”名垂千古,他李元陽的“李公井”、“李公堤”同樣惠澤百世。夠了,夠了,該是離開的時候了,該是“羈鳥戀舊林”的時候了。古有陶淵明掛印而去,今有李元陽棄官而逃。1541年,李元陽借奔父喪,棄官回鄉。從此,嘉靖王朝的丹鸞金殿之上少了個諍諍聲音,云南的名山古剎之中多了個姍姍背影。這樣,少年之風流,終年之磨礪,晚年之淡定,他李元陽都有了。
這一次,面對摯友的悲切失魂,作為有著同樣際遇的李元陽深有體會,于是無言以對,唯有以詩唱和,聊以慰藉。慰藉知交,也是慰藉自己!
三
1562年,又是一個春天,李元陽再次來到興教寺借宿。這一年,他已六十五歲,楊慎已物化二十二年。來到興教寺的原因無它,只為憑吊摯友楊慎。
三十一年的時間不算太短,但在李大才子的心中,仿佛彈指一揮間。琉璃碧瓦依舊,粉墻丹柱依舊,青磚石板依舊,三十一年前與升庵唱和的情景如在眼前,歷歷在目,不禁黯然神傷。如今,花謝花飛花已去,人來人去樓已空。故地重游,但海棠花已謝,斯人已去,吾誰與歸?睡吧,睡吧,就睡在升庵曾經睡過的房間里,但愿升庵今晚尋夢而來,兩人再把酒言歡,詩酒唱和,一醉解千愁。
也許是外面“空階滴到明”的雨聲太大了吧,也許是年紀有點大了的緣故吧,也許是故友的靈魂依然充斥房間吧,詩人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于是半夜里披衣而起,在黃豆青燈下,索然良久,終于寫下了一首《興教寺感舊》:
太史成都楊謫仙,昔游同賦海棠篇。
今日重來花樹老,回首春風三十年。
三十年中人事改,升庵垠溪皆不在。
縱然拈筆更題詩,山水蕭條失光彩。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