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杰龍,1973年生于云南大理祥云縣。1993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國家級、省級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文論等作品數(shù)十萬字。現(xiàn)居昆明,供職于《邊疆文學(xué)》雜志社。
老樹春秋
今冬風(fēng)雪飄臨,大地干干凈凈。南國的雪花百載難逢,我在潔白的清寒中祝福這一次相聚。紛紛揚揚的精靈提前為大地唱著凄清絕美的挽歌,這歌聲只有我們才懂,這歌聲化去我們的悲哀,化我們的悲哀為冷澈的清靜。我伸出片片晶瑩透明的綠葉,邀請它們暫留。我們悄悄低語,我們依依惜別,我們深知這是最后的一次相晤。許多昔日的老友已經(jīng)先走一步了。天長地久的盛宴已接近尾聲,賓客們正相繼散去,枯朽的鵲巢裝著空空的寂寥,最后一片羽毛已在雪花來臨之前的某個黃昏被晚風(fēng)帶進夕陽。落地的果實早已化為腐土,曾經(jīng)數(shù)次摘光我的葉,剝盡我的皮的人們大多也已化為腐土。我以與常人懸殊的年齡及碩大無朋的身軀接受了他們子子孫孫的朝拜,他們所有的朝拜都無非是祈求我化去他們的祖祖輩輩循環(huán)不息的無盡的血淚。而我卻無動于衷。如果他們也像我活過了這么多歲月,他們也會清楚他們所有的淚都是永恒的淚,重復(fù)的淚。經(jīng)歷了重復(fù)的洗劫,一切痛苦或歡樂都已不能使我動心。何況一切都即將結(jié)束,一切又都行將開始。無始無終的巨輪只是自然而然地滾動。無邊的雪夜無比清寂。村中雄雞的歌唱,是悲哀的請求太陽再次升起的呼喚;而我卻并不盼著它的升起,當晨曦隱去的時候,我自然而然沐浴它的光輝。只是這清寂的雪夜我無比珍惜。一片圓圓的薄冰似的月亮給無邊的雪原清揚著寒冷的銀輝。天地一片寒冷的空寂??占攀且环N明澈,在明澈的鎮(zhèn)南關(guān)我搜索記憶,讓時光倒流,倒流到某一個小站然后又重新開始。當太陽重新升起的時候,她微笑著伸手將我喚醒。我們相視而笑,有意無意中枝葉已靜靜沐浴光輝,沐浴宇宙的溫暖。當她在西天揮手而別,我和清風(fēng)與她招手致意。然后,當長空劃過最后一聲大雁的清啼,我又漸漸沉入清寂,清寂中思緒任意流動,流動中我漂流得很遠,很遠,也許已不在這方的星空。只有當太陽再次升起,我才在一念的閃動中回歸,又和她相視而笑,即使?jié)M天的烏云也不能阻擋……
朦朧中一個金色早晨睡眼惺忪地抖落第一滴溫暖的露珠,迎面而來那輪胖乎乎的太陽。她是那么陌生而又熟悉。童年的歡樂還浸滿每一團枝葉的時候,忽一日一條撐鼓了肚皮的大花蟒懶洋洋游來,纏在我腰上做起消化食物的游戲。我恍然發(fā)現(xiàn)我高高的樹冠已巍然傲放于這一方的天空。
一聲槍響懸成永恒的遺憾,獵人的到來打破了金色無邪的歲月;第一頭小梅花鹿倒在我曾經(jīng)庇蔭過它無數(shù)個夏日的綠云下掙扎抽搐,從它脖子上紅色泉眼中我仿佛看到了日后接著出現(xiàn)的一個個血紅的天空。金戈鐵馬在林子外邊交鳴,我正慶幸我至少還能守一方白晝過后的清靜,可是太陽只是隨便轉(zhuǎn)了幾個輪回,身邊的溪水已紅了數(shù)次;當紅色的腥味逐漸變濃而褪盡的時候,我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孤零零地站在村邊。
“南京應(yīng)天府,大壩柳樹灣。有個董貨郎,隨軍到遠方……”白發(fā)飄飄的老奶奶曾在我腳下傳唱著祖先的歌謠,現(xiàn)在想來,他們是從遙遠的中原而來的吧!
有一年我感覺到空氣中到處是慘然的呼喊,一到夜晚,空中就浮滿掙扎的怨魂。清晨,前面開過一支踏起漫天灰塵的飄紅掛綠的人馬;黃昏,西風(fēng)就送來古老的太和城下陣陣慘烈的殺聲。我遙視蒼山十九峰頂?shù)娜谘?,一夜之間又被突然涌來的寒潮冰凍。驚雷在天庭震響,劃開我隔世的記憶,上千年前的那天,鮮血也是染紅了半個洱海。沉睡千年的唐朝萬人冢的冤魂,那天也被震天的炮聲轟醒。廣闊的天宇突然縮小,我被血腥的喧鬧逼得無處可去。當數(shù)月后的一場大雪,溫柔地覆蓋鮮血淋漓的廢墟,蒼涼老成的太陽,輕輕融化無盡的數(shù)萬精魂,又把一切的痕跡暫時托付給吸納一切的洱海和大地。一輪清月朗照,萬物又都風(fēng)平浪靜……一堵紅色的土墻,把我和日益寥落的同伴隔開,使我成了董家大院中的一員。武舉人董天壽老爺在太和城中以割下一百多顆人頭的功績封官進爵大興家室。我身旁多出了一個池子,池子邊又多了浮萍、蓮花;一到晚上青蛙就吵個不停。我在白天聽厭了董老爺對家人的呼喝、與鄉(xiāng)紳的應(yīng)酬以及走夷方回來的馬幫腳夫們的吹牛閑聊之后,要是沒碰上大宴賓客請戲班唱大戲的晚上,我仍可以在荷池邊守著一方清靜,聽蛙們魚們萍們蓮們的細語。董老爺白天腰直身挺,滿臉不可一世的兇氣,而到晚上他則屈著一副老骨頭,賊似地躲著大太太,在姨太太們房里低三下四大獻殷勤。三少爺?shù)臅侩x我不遠,清晨我常在他的“子曰詩云”的朗誦聲中醒來。月色幽幽的晚上,他常到我腳下徘徊。透過我的枝葉,他常石雕似的盯著夜空出神。他常一站半個時辰,任朵朵月光在臉上爬來爬去。他憂郁的目光想在月光中打撈點什么,而他往往一無所獲,并且常被月光俘虜而與之合二為一。有時,夜深人靜,他獨立池旁,長久地盯著一朵最艷的蓮花出神。三少爺?shù)哪抗庥纳钅獪y,董老爺請來的幾位先生都被他的目光嚇走。我覺得大概只有我能和他溝通,于是在習(xí)慣了大院中的生活之后我曾靜守虛極,以圖能與他心神融會貫通??墒?,當一天晚上我倏忽得知董老爺與一群鄉(xiāng)紳的密謀之后,我預(yù)感到一場血腥的風(fēng)暴又將席卷而來。荷池鎮(zhèn)南關(guān)那株最艷的蓮花顫抖了,群蛙也唱著祈禱的歌聲。烈火撕開寂黑的天幕,董老爺身跨戰(zhàn)馬,指揮全副武裝的馬幫和九鄉(xiāng)十八寨的壯實鄉(xiāng)丁沖進熟睡中的異族村寨。當最后一批殘余的異族人在一個隱匿的山洞中被大火熔為灰燼的時候,下了一場七天七夜的暴雨,淹滅了七天七夜不斷的哭喊聲……我身邊的小溪又一次變紅了,一到夜晚,汩汩的紅色的啼泣就一直延續(xù)到天明。荷池凝固似的沉默了,群蛙也悄悄隱匿。暴雨后的第三十天,人們在三少爺房中發(fā)現(xiàn)了一位異族少女。那位少女美麗絕倫,當她被拉到我腳下的時候,我清楚地記得她凄清而高傲地回頭看了一眼呆若木雞、淚流滿面、清風(fēng)中孑然而立的三少爺。三少爺突然跪倒在董老爺?shù)哪_下高舉短刀,被人連扯帶拖拉走。那位少女默然目送他在遠處的墻角消失,然后又緩緩轉(zhuǎn)過頭把默然而深情的目光送上我的枝梢,又透過枝梢一層層抬升,直至送上悠悠駐足的白云。一個大漢將她一按,她慢慢屈下雙膝。她優(yōu)雅地仰著美麗絕倫的頭,目光越過白云,彌漫進了深邃碧澄的藍天?;㈩^刀在空中顫顫抖抖地高懸,那大漢忍不住又瞟了一眼,虎頭刀嗆啷落地?!澳摪?!”董老爺一聲嘟囔,那大漢低頭離開了董家大院。馬幫里宰羊的王麻子吹了吹寒冰冰的牛耳尖刀,微微一笑,熟練地把刀插進少女瑩白如玉的脖子,他輕輕一旋,立時取下了那顆美麗絕倫的頭。一個美麗的靈魂悠悠地上升了,緩緩地鉆過我的枝葉,直向著藍天飄去,漸漸消失在渺渺的遠空……那飄離了靈魂的目光,瞬間清澈明澄了,只是停止了運動,橫天亙地凝固了。風(fēng)云流轉(zhuǎn),那凝固的目光早已融化,過去的故事也早已褪色,可是那顆美麗絕倫的頭卻依然在我心中懸成永恒的記憶。第二天,三少爺神秘地失蹤了,董家的馬幫走遍了滇西高原的千村萬寨也沒尋到他的半點蹤跡。蓮花枯萎了,只是群蛙還在凄涼地唱歌,而日月卻依然老成地運行,我漸感世界越發(fā)混沌而又清晰。董老爺不久告別人世,他臨終時囑咐幾個兒子一定要斬草除根,殺盡漏網(wǎng)的任何一個異族人,永絕后患。數(shù)十年后的一天,在炎熱的異國熱帶叢林里,董老爺?shù)乃膬鹤酉虬阉麖乃廊硕牙锉吵鰜淼囊晃贿h征軍士兵談到了他是董家灣人。那位士兵告訴他,他的祖先在外地人面前絕口不提董家灣,因為那往往招來不明不白的殺身之禍。董老爺葬在南山的最高峰上,與蒼山十九峰遙遙相望,這就是現(xiàn)在的董官峰。數(shù)十年前的一天晚上,峰頂一聲巨響,雄偉的陵墓化作紛飛的石雨,董老爺?shù)你~棺也不翼而飛,只留下散亂一地的瓷片與幾塊見風(fēng)就化的朽骨。董官峰的秀水青山香花鳥語還飄在我的記憶中。記憶中南來的白云和北歸的大雁總要從我頭上留戀地飛過。一天早晨,一只美麗的百靈悄悄告訴我峰頂有一脈暗藏地下的綠泉,飲了它可以延年益壽,它一直悄悄流到遙遠的大海,并且剛好從我的腳下經(jīng)過,我的觸角往地下四處搜尋,終于飲到了它的瓊漿;一脈清氣流溢全身,我頓覺身輕如燕。那脈綠泉帶來山那邊的問候,我才知道峰那邊還有我的兩位姐姐,她們和我一樣矗立一方,于是我們經(jīng)常在風(fēng)中交談,我們的世界不再寂寞。董老爺死的時候,董家請來了一位風(fēng)水先生,他在地上畫著八卦在屋中齋戒了三天,最后把陵墓選在董官峰上。董家灣人在他指點下砸坑三丈,終于在峰頂尋到了這脈綠泉。此后,我腳下就流來了一股銅臭。我為此害了一場大病,直到幾個月后,一層厚厚的青苔在峰頂?shù)牡氐紫峦耆采w了銅棺的時候,綠泉中那股銅臭味才逐漸消失,我也才慢慢恢復(fù)了健康。我正與姐妹們暗自慶幸,沒料到一場董家大祭引發(fā)的山火把董官峰燒得干干凈凈。董老爺?shù)哪贡孟穸覐N房里貼著的灶君老爺?shù)拿婵?,百年的風(fēng)雨把斷石殘碑拂拭得斑斑駁駁,可怎么也沖不盡那滿目蒼涼的黝黑?;馂?zāi)過后,綠泉也日漸枯瘦清寒了,有氣無力地維系著一星星在灰燼中重新萌發(fā)的慘淡的生命。
我們互相安慰,在安慰里小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太陽還是依舊,只是天地又喧鬧了許多,同時又清寂了許多。董家大院也漸趨蕭條了。大少爺、二少爺早已去世。
只留下四少爺還顫顫巍巍地戴著老花鏡摸著幾根長長的山羊胡須在自家的私塾里給孩子們講課。董四爺有四個兒子,二兒子三兒子和四兒子都天資聰穎,先后到外地求學(xué),只有大兒子繼承了董天壽老爺和大少爺二少爺?shù)呢夂?,只可惜董家已?jīng)衰落,他沒有再吃上“拿槍”的飯。他做了一位敲田埂吃飯的地主。每到大年三十,他就戴上虎皮帽騎上大花馬叼一支水煙鍋背一支老獵槍提一根牛皮鞭挨家挨戶轉(zhuǎn)遍整個董家灣。一回家門就大聲喝來那個顫顫巍巍的老家人替他解下馬肚上兩褡褳沉甸甸的銅板和銀元。夜晚,董家大門崗樓上已沒有更夫燈籠的晃動了。大門上一排排架槍的垛口已被陳年倒塌的泥土填平,就像老人掉光牙齒的牙床,只隱留一點齒狀的起伏。那位行將就木的老家人總在有月亮的晚上給董家的妯娌媳婦和小孩們嘮叨陳年的故事。他總是這樣開始:“你們小輩人不知道,那年頭我家董老爺啊……”。同樣是風(fēng)燭殘年的董四爺卻不講過去的故事,他只是經(jīng)常嘆息三爺不失蹤的話或許能讓董家添個文舉。董四爺比較開通,他再給學(xué)生們傳授四書五經(jīng)的時候卻已把二兒三兒四兒送進了遠離家鄉(xiāng)的蒼山腳下的新式學(xué)堂。董老家人依然在我腳下敘說著過去的故事,說著說著,他分不清白天黑夜了。黑洞洞的深夜,他仍以一種幽深怪誕的調(diào)子訴說著:“你們小輩人不知道??!那年頭我家董老爺……”有一天晚上他終于沒有講。第二天清晨,一領(lǐng)破席把他包了出去。從老家人的嘮叨中我知道了過去幾十年中董家灣發(fā)生的故事。我在風(fēng)中給大姐捎去了問候,她打撈記憶的河流,馬上聞到了幾十年前浸漬腳下的血腥。她睡去的時候身旁圍著一座小小的土地廟,醒來時卻只剩下幾堵殘墻。原來那里就是大少爺?shù)脑嵘碇?。大少爺在那兒被剝皮挖心,毀尸焚骨,所以,董官峰上只留下了他的衣冠冢。大少爺?shù)乃廊?,使董家加速了衰落,而二少爺?shù)臍屆?,則是衰落的起點。二少爺帶領(lǐng)幾百號全副武裝的馬幫跑了幾趟滇東高原,又跑了幾趟老銀廠(英國在緬甸殖民地大銀礦之一),每一趟都馱回大袋的洋錢和大批的洋盆、洋桶、洋鍋、洋火、洋槍之類的英國貨。有一天,他正和弟兄們攀著鐵索過江,一排子彈突然從對岸的樹林中飛出,其中一顆鉆進了他寬廣的額頭。他撒手大吼一聲落進了滔滔的瀾滄江。幾個月后,大少爺帶著五百多名官兵和保商隊弟兄遠程趕到那里,把那一帶大峽谷中的異族人從十歲到六十歲的男人和從十五歲到五十歲的女人全部殺光。此后,那條煙雨迷蒙的大峽谷空寂了許多年。大少爺為弟弟報仇回來后伏擊了一小股異族土匪,在追殺亡匪的過程中摸進了包圍我姐姐的那座土地廟。廟里有亡匪們匆匆扔下的幾大鍋冒著熱氣的熟肉。大少爺和弟兄們又饑又渴,于是就把它們當作戰(zhàn)利品大吃大喝起來,當他們抱著肚子在地上呻吟掙扎的時候,大批土匪沖進了小廟。第二天,那里只留下一大堆皮膚全無、開膛破肚的尸體。董家認不出大少爺,最后在尸攤上架了干柴,把一堆骨肉燒得濃煙四起焦臭難當。后來,那里一到晚上就有許多凄厲的哀號,鬧得四方不寧,人們就在廢墟上蓋了一座小廟。朝拜的人很多,我姐姐的腳下常年潑滿了雞血堆滿了雞毛,我知道這是她先我告別世界的一個原因。這座小廟至今還香火旺盛,已經(jīng)近百年的風(fēng)雨。當初人們朝拜是為了避邪,現(xiàn)在則是祈福。滄桑抹殺記憶,人們早已不知那兒的故事,廟名也不知為何改成“萬人廟”。廟里供奉著“大清品將軍董天壽某公”以及另外一些“某某公某某公”之類的牌位。牌位中找不到大少爺和一批真正死在這里的怨鬼們的姓名。那些牌位面前熱鬧非凡,正對門外那條晝夜勞作煙塵滾滾的公路。它們曾經(jīng)幾度目睹過拖著大炮隆隆而過的運兵車;幾年前它們還有幸見識到一輛寫著“嚴禁煙火”的油罐車撞山爆炸,引燃了一隊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裝滿骨灰盒的軍用卡車。它們每天都迎接成群成群的朝拜者的點頭哈腰;而成為這一方災(zāi)難深重的土地上的第一位銅人卻長年獨伴孤松清月,寂寞無聲地枯守在縣城烈士陵園里。他是董四爺?shù)娜齼鹤?,他背靠赤銅色的群山,面對日夜喧囂不息日益逼近的林立如戟的洋灰色高樓群沉默不語;沒經(jīng)幾度風(fēng)霜,銅色的眉宇就已銹跡斑斑。快樂的都市生活避諱死亡的記憶,當他們被圈進城市規(guī)劃圖的范圍后,他們又得搬遷,就連刻滿名字的大理石碑也不能幸免,盡管碑上每一個英名都聯(lián)系著一個棄尸異國他鄉(xiāng)的精魂。董四爺三兒子的目光俯視著深沉的茫茫大地,它越過群山,越過董家灣,越過我的枝梢,一直射向蒼藍的大海。很少有人到他那里去,也許只有我才能理解他那赤銅色的目光。他曾從蒼山腳下的洱海邊一直走到了波濤無限的太平洋東岸,涉過漫長而短暫的旅途,他用無邊的大地的災(zāi)難裝滿了沉重的行囊。終于,他在西山腳下的八百里滇池邊昂然而立,面對著黑洞洞的碩大無朋的槍口,他也是這樣把赤銅色的目光灑向他深恨又深愛的大地。他在給老父董四爺?shù)倪z書中請求老爹在行刑之前去看他最后一眼分別十幾個春秋之久的兒子,他對老爹說他希望人死后有靈魂,就是淪為惡鬼他也要吃盡人間的罪惡,他請老爹善待他“愛著她每一根頭發(fā)的妻子”。而當他的妻子獲釋出獄的時候,迎接她的卻是丈夫和公公父子倆的墳塋。董四爺顫顫巍巍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省城的時候,結(jié)束他兒子的槍響的余音剛剛消失。老人依照遺囑把兒子葬在一眼西山腳下他少年時代經(jīng)常流連的溫泉旁,然后就一病不起喪魂他鄉(xiāng)與兒子一起長眠。他的兒媳帶著公公的遺物和丈夫的遺書回到了董家灣。她給我?guī)砹艘环N歌聲,一種我在這一方的天空沒聽到的歌聲。陽光明媚的晴天或水聲啾啾的雨天,這歌聲都會升起在由私塾改成的小學(xué)校了,升起在山崗上,樹林間,升起在一顆顆貧窮而饑渴的童心中。那一支支動聽的全新的激動人心的歌,是她丈夫作詞她譜曲教給孩子們唱出的。她在歌聲中寄托她的思念和希望。她告訴孩子們他們之所以代代受苦受難就是因為有那么多的董家大院,只有在搗毀了大地上所有的董家大院的時候他們才能在廢墟上建起他們幸福的家園。她終于在董四爺大兒子以及鄉(xiāng)人的白眼和嘲笑中領(lǐng)著五歲的遺腹子離開了董家灣。一個迷迷蒙蒙的中午她們到了一座懸浮在空氣中鵝黃色的小鎮(zhèn)。一只瘋狗突然從牛屎遍布的小巷中沖出來咬了她兒子一口。她眼巴巴看著兒子在自己的懷中哽咽了三天后終于無聲地死去。她坐在巷中無聲地哭泣,在昏死過去的幾秒內(nèi)腦海中清晰地跳出了一行丈夫遺書中的字:“我知道我們家到了我這一代已是把人才出到了盡頭?!彼谄嗝缘牡仙脑鹿饣\罩下一個人在小巷深處踏著泛幽光的街石夢游似的踽踽而行。走不完的小巷盡頭立著一棵茂盛的冬青樹,她朝樹下巍然屹立的丈夫的身影奔過去,抱住冰冷粗糙的樹身之后才明白原來那里只有深藏在她心中的丈夫永不消失的目光;那目光從她心中升起化為不老的冬青樹、化為大海、化為日月,化為滇中的脈脈群山,也化為那迷蒙的懸浮在空氣中的鵝黃色的小鎮(zhèn)。她就在輝煌的幻化無窮的目光中活下來,活過了對她來說無比漫長的數(shù)十年之后,終于有一天躺倒在白色的病床上,在一片鵝黃色的朦朧的回憶中,隱約聽到一個陌生而顫抖的聲音告訴她,她為之受盡磨難背了幾十年黑鍋的丈夫?qū)⒃谒b遠的故鄉(xiāng)化為不朽的銅像的時候才微微一笑溘然長逝。其實她不知道,就在她夢游似地抱住巷口的冬青樹的那個凄迷的晚上,她丈夫化成的精靈正注視著一支悄然越過董家灣的隊伍,熱淚橫流。就在那個警備隊的彈雨射向他的那個美麗的黃昏,一只潔白的貓頭鷹從萬頃碧波的滇池中冉冉升起,越過千山萬水在清月升起之后落進了我如云的懷抱。月光下恍然而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我悠然覺他正是許多年前某一個夜晚失蹤的三少爺。他的目光孤傲而仍然殘留著慣有的幽深。他對我微微一笑,我頓然神清氣爽,一切又更加明朗澄澈。他悠悠而去,正如他悠悠而來。那只潔白的貓頭鷹唱出一支高歌為他送行。那只靈鳥在白天晶瑩透明,陽光下輕輕從董家灣田野上空掠過而不留一絲蹤影。它一次次凝望破敗的荷池附近許多年前三少爺住過的那間陳舊而整潔的書房。每到夜晚,古老的木格雕窗總垂下淡薄荷色的竹簾,簾上總印著一幅青燈前的倩影,那倩影在一位小兒的微鼻升起之后常會一動不動,有時直至晨曦初微。每當那樣的夜晚,我總要承受它的幾滴銅鑄的清淚,太陽升起時我才把它們抖落在腳下繁茂的青草叢中。終于有一天晚上,那木格雕窗的薄荷色倩影永遠消失了。清晨,我腳下落滿了金燦燦的銅豌豆。那間空洞的書房也開始急遽腐朽,清寂的晚上總是發(fā)出咔咔嚓嚓的蛀蟲啃嚙木頭的轟鳴,成束成束的蚯蚓也在拼命創(chuàng)蝕地基,不久,一陣大風(fēng)掃過黃昏,它轟然倒下。也就在那天晚上,一支遠道而來的隊伍在月色的清輝中從董官峰逶迤而下。受夠了兵災(zāi)的董家灣人屏聲斂息,膽大地從門縫中窺見了青色的街石上面一排排一排排嚓嚓而過的一雙雙裹著爛青布套著破草鞋的大腳。一匹棗紅馬拋出嗚咽悲壯的長嘯,馬上的那位將軍叼著煙斗,經(jīng)過時忍不住在我龐大的身軀前立馬凝視。此刻,我枝頭的那只精靈目光熠熠老淚橫流,它面前閃爍著鐵的洪流,閃爍著朝霞似的旗的海洋;而我卻從那位將軍的安詳清朗而又剛毅的目光中看到了許多年后他在鐵窗前憤怒渾濁的老淚,聽到了那時他心中覺悟回響的洪湖水的歌聲……第二天清晨,董家灣傳遍了縣城被襲占,縣長被活捉的消息。而在那天深夜,遙遠的北國一個陰森的大院里,董四爺?shù)亩鹤有煨熳呦戮嚕淠刈⒁暼毡緫棻袈渌牟y重疊的深度近視鏡。他在獰笑著的太陽旗下轟然倒地。從那以后,整個董家灣甚至整塊他為之而死的大地?zé)o人知曉他的下落。第二天黃昏,一只潔白的貓頭鷹從北方冉冉而來,我懷抱中的那一只早已翹首以待。它們在董家灣上空閃展騰挪,親昵地撲打一陣雙雙翩然起行。我目送它們越去越遠,直至化為兩枚銀色的小點,隨著一群快樂的晚鴉,飄逸地融入西山輝煌燦爛的滿天金紅之中……
在那兩只貓頭鷹飛走的前幾天,我和董家灣人第一次目睹了飛機的來臨。兩只碩大的雙翼怪鳥哼著震耳欲聾的喪歌得意洋洋地擦著我的枝梢,擦著驚恐萬狀燒香跪拜的男女老少的頭皮掠過;肥厚的,畫著青天白日圖樣式的肚皮下嘩嘩屙出一團團黃色鳥糞,那團團黃糞經(jīng)風(fēng)一吹,立刻化為漫天飛舞的“謹防赤匪”的片片如同窮人燒給陰間的紙錢。董四爺?shù)拇髢鹤訃樀闷L尿流,連夜收拾金銀細軟扔下那匹老花馬換了一匹大騎騾領(lǐng)著哭哭啼啼的三姨太四姨太躲進山里一個窮親戚家。得知“赤匪”沒來得及動他家里一根毫毛之后,他謝天謝地地一路哼著“趕馬調(diào)”往家趕。走到董官峰腳下的時候正好碰上一小股追趕“赤匪”的落伍國軍,國軍弟兄們搶走了他的金銀細軟和那匹大騎騾,還在他肥嘟嘟的胖臉上用破草鞋扇了幾個耳光,在他的三姨太四姨太穿著繡花鞋的小腳上各撒了一泡尿才揚長而去。他回家后拼命地賣田賣地,一直風(fēng)光到了土改前兩年才在高大灰暗的董家正房里死去。他的大兒子勉強支撐門面請了三幫道士三幫吹鼓手連天連夜鬧騰七日之后才在一地的鞭炮碎紙花中把他送上董官峰。那時,他的四弟正在遙遠的北方大平原上心事重重地注視著手下的弟兄們一群群化為炮灰。他站在空曠凜冽充斥著硝煙烈火的寒風(fēng)中回憶著莽莽南國叢林里的孔雀的羽毛大象的長鼻以及濡濕的空氣中彌漫的血腥,綠色迷陣中的艱難跋涉、衣裳襤褸骨瘦如柴的士兵還有那位把他從死人堆里背出來的回人后裔,他沒死在抗日的戰(zhàn)場上卻在自相殘殺中像水珠一樣被蒸發(fā)掉了。在他進退兩難地回憶著的時候,他的剛埋進祖墳的大哥的二兒子正在省城里舉著大幅標語隨著憤怒的人流振臂高呼。當省城插上紅旗,他在一陣狂歡之后想回家一趟。臨走的時候,一位相面人說他面有災(zāi)變。他淡然一笑,挎起提包就鉆進一輛西行馬車。當他跳下第十架馬車的時候終于回到了久別的董家灣。那天傍晚,我遙遙注視他快步走過董家灣散發(fā)著鵝黃色苦香味的田埂,又走進了鋪著青石板的彎彎的街巷。當他心急火燎地穿過街巷時,他發(fā)現(xiàn)許多奇怪的眼睛一閃一閃地打量著他。就在他剛要跨入枯草聳立死苔披覆的大門時,幾個持槍的民兵攔住了他。當他被帶走之后,寬廣空寂如墳?zāi)沟亩掖笤翰胖蓝贍敾貋砹?。他母親大奶奶(二奶奶早死,三姨太四姨太在董老爺死后不知去向)和他妻子以及兩個女兒一個妹妹哭喊著撲向大門時,迎接她們的是兩扇從外面套著大鎖的堅厚冰冷油漆斑駁的橡樹門。空曠蒼涼如墳?zāi)沟亩掖笤何{著全部越來越微弱的哭泣聲。老太太的二兒子當晚就被推上馬車押進縣城。在縣城監(jiān)獄里呆了足七個星期之后,他在一個鵝黃色的黃昏被帶到了后來他三叔的銅像屹立的那塊山坡上。當他顫顫巍巍拖著快散架的枯瘦的身軀一步一步艱難地爬向坡頂?shù)臅r候,他感到所有如潮的激情和迷惑最后都化成了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坡上過客。他的身邊,他的面前晃著同伴們背上的直刺藍色天空的木牌和白得耀眼的圓錐狀的高高的尖帽。在排排槍口逐漸抬升的時候,他全身心閃過一種奇異的感覺,他恍然感受到了許多年前的二叔和三叔以及不久前離去的大哥也是這樣在空空洞洞碩大無朋陰森冷滯的山洞般的槍口面前懷著怎樣的凝重而苦澀的說不清的感覺?!拔抑?,我們家到了我們這一代已是把人才出到了盡頭。”他腦海中突然閃出了三叔遺書中的這句話。他不明白董家優(yōu)秀的男人為什么大多死得那么慘。我也不明白,當時我在一片朦朧而明澈的清光中深入了他的那種感覺。真的,我也不明白。當槍響過,他靜靜地躺在開滿鵝黃色野花的山坡上,洞穿的太陽穴悄悄流出了一大汪散發(fā)著芳香的汁液。他尸體還散發(fā)著溫?zé)岬臅r候,省上對他的特赦命令下來了。當天晚上我疲勞地打了一個盹,醒來時發(fā)現(xiàn)一株矮樹上套著血紅的裹腳布,下面吊著穿兩層棉衣的老太太。那棉衣幾天前還是半新的,現(xiàn)在成了絮絮綹綹的紅棉條,滴著一串串晶紅的露珠。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周身籠罩了一層久久不散的紅霧。她的女兒和兒媳在日上中天時把她放下,放進了干涸的荷池旁那口深深的枯井中。過了一天,井中又多了她的女兒。她的女兒在跳井之前眼神怪異地凝視著我作了最后的回憶。一個高大的身影幾個月前越過矮墻,和早已等在我的濃枝下的她經(jīng)過一次無聲的狂歡后雙雙跪在地上祈禱上蒼嚶嚶哭泣至月上東阿。我目睹了他們那一次次其實是一代接一代的永恒的淚。董老太太的兩位小孫女在姑姑死后的第二天給空寂多日的大院放出了幾串笑聲。他們手拉著手帶著沒有風(fēng)干的淚珠,歡笑著來到我的腳下拾撿那多年積下的滿地殘葉覆著的枯枝。他們每人抱著一束堆到鼻尖的枝條歡蹦著離開,身后留下一串串充滿希望的天真無邪的童貞的笑聲。不久,一間空蕩蕩的堂屋里爬出了幾縷繞著黑梁蒼瓦的炊煙。母親把白泥做的白面粑粑放進鍋里,微笑著告訴孩子們她要出去一會,叮囑她們看好鍋別把粑粑烤糊。她一出門,便立刻抹著眼淚奔向我身旁的那口枯井。兩個孩子烤熟了冒著泥土氣的熱烘烘的白面粑粑拼命哭喊尋找媽媽。她們終于爬在井口驚恐地聽著母親尚未消失的呻吟。轟然一陣巨響,鋪著雕花大理石的井沿突然坍塌,她們永遠埋進了無人知曉的井中。
董家大院的大門終于永遠地敞開了。里面的房子分給了幾家貧農(nóng),可誰也不敢住進去。每到夜晚,人們便會聽到滿院子貓頭鷹如老人如孩子的時斷時續(xù)凄慘幽怨的咳笑聲。空曠的院落里長滿荊棘荒草,成了蛇蝎、馬蜂、老鼠、蟲子、鳥兒們的樂園。只是每到夏秋,偶爾一群放牛的孩子會到院中來找野果填肚皮。我的枝葉早已遠離地面了,他們仰望我滿身通紅的甜果興嘆。而鳥兒們卻能一飽口福,它們啄落的熟透了掉在草叢中的果子經(jīng)常成為老鼠的美餐。清寂的寒夜,餓極的老鼠發(fā)出搶食的撕咬聲。有時,群蛇出動圍剿老鼠;而有時,群蛇又受到貓頭鷹鋼嘴鐵爪的致命襲擊。空曠孤寂的大院中進行著爭斗的故事。我不清楚我活了多少年了,我只是感到心力有些衰竭。腳下深處那脈持續(xù)給我瓊漿幾乎維系著我一半生命的綠泉越發(fā)枯瘦了。地底的精氣往外溢,到了地表就化為我的身軀我的精血。這些年來,我隱隱覺得那股精氣的釋放正逐漸失去平衡,它時強時弱,時斷時續(xù),很難保持恒定。我的兩位姐姐都離我而去了,我把她們的最后一次問候藏在心間。深夜仰望清月,曠古的風(fēng)中我開始感到陣陣蒼涼的清寒。一個深秋,我開始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落葉,直到最后一片被晚風(fēng)帶走才告終止。沒有了濃葉的矯飾,我感到那么簡潔、那么清爽,那么明凈,那么自然而然簡簡單單。我日漸衰竭的心力維系整個龐大的身軀已漸感不支,而維系一半?yún)s綽綽有余。這一隨緣奇變使我得以從從容容繼續(xù)生存。可是我沒想到這一變化使董家灣人改變了對我的稱呼,他們都叫我“大樹神”,逢年過節(jié)都要到我腳下燒香禮拜。一日,一位老太太的紙錢引發(fā)了一場烈火,熊熊烈焰席卷了董家大院的角角落落把一切滌蕩得干干凈凈。我對朋友們祈禱了三天,懺悔我的變化招致了它們的毀滅。幸存的朋友又不得不重尋家園。本來憑借冤魂們無意中的默佑,它們才得以在喧鬧之外的這一隅安生。所幸第二年春夏,黝黑的土地上冒出了一群全新的生命,把荒涼的斷垣殘壁點綴得生機盎然,綠草茸茸,花香幽幽,我又呼吸到了久違的溫柔平靜的氣息。那場火災(zāi)中我毫毛無損,許多人趕來救火,但他們只是鏟去我周圍的蒿草而笑著讓火焰四面蔓延開去。一個黃昏,一位破衣爛衫的討飯老頭到了董家灣。他來到我面前,一抖身,立刻就清朗飄逸。他沖著我微微一笑,我欣喜地認出他就是闊別多年的三少爺。我親切地記起這是我們的第三次相逢了。第一次相逢他給我?guī)砹艘恢粷嵃椎膼哿縻~汁眼淚的貓頭鷹;第二次相逢,他悄然化解了董家灣的一場災(zāi)難。那一次,也是我第二次見到飛機。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寒風(fēng)呼嘯,三少爺巍然盤坐于我的腳下。早在白天,南邊的天空鉆進了一群群飛行的怪獸,它們拖著把大地擦得呼呼直響的鐵黑色怪影直撲不遠處正在修建的“陳納德機場”。它們此起彼落得意洋洋,在挑擔(dān)拉繩筋疲力盡的人海上瘋狂地屙著成串成串的炸彈,直至把數(shù)里的曠地攪成一片血山肉海之后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夜幕降臨之后,它們又睜著血紅的眼珠,從一團混沌的稀泥似的空中直飛高射炮的歡迎,好幾只瞬間化為五彩的火團,哀嚎著滾落黑洞洞的荒野。它們回巢越過董家灣的時候,其中一只屙下了一枚重磅炸彈。那枚炸彈尖嘯著劃著耀眼的弧線落向喧囂驚恐中的董家灣。三少爺?shù)哪抗馊鐭o聲的閃電射向夜空,那枚炸彈忽如一只氣球,輕飄飄地越過董家灣在夜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許多年之后也是許多年之前的一天,人們在村南干涸的水庫中開斗爭大會,發(fā)現(xiàn)了泥土中的那枚炸彈。雖已銹跡斑斑,卻重得連二十頭水牛也拉不動。后來用炸藥引爆,卷起紅塵三日不散。三少爺依然對我微微而笑,從他無聲的微笑中,從那清癯異常的面頰上深凹的放著熠熠清光的雙目中,我感受到了無比恢弘巨大的力量。他安祥無聲地告訴我他要暫留幾宿。本來無彼無我,我含笑點頭,于是我們合而為一。第二年,雖然從未有過的大旱襲來,而我們卻長得無比茂盛,東西兩半亦合而為一,郁郁的繁枝濃葉占據(jù)了好大一方天空?;脑褐厣闹参镆哺覀円粯?,在最干旱的年景里反而勃發(fā)出無比旺盛的生命力。那年夏末,董家灣人成群成群地涌向荒院,涌向我們。他們把土地幾乎翻個遍,挖走了全部的野菜、草根。我搖落所有的果子,如雨的果子尚未沾及地面就幾乎全進了他們大張的口中。他們爭相疊起羅漢座,攀上我如云的枝冠。他們用鐮刀斧頭砍下我的嫩枝,剝光我的嫩皮。在饑餓與死亡的威脅面前,他們不再敬畏任何像我一樣的“大樹神”。一位肚皮快貼到脊梁骨的小孩抓起一把落地的嫩葉塞進口中,馬上嚼出了從未嘗過的奶糖的味道,于是,轉(zhuǎn)眼間我變得光光禿禿。初秋的熱風(fēng)帶來將會出現(xiàn)的沙漠的干冽,而我卻依然生機旺盛,不知疲倦不厭其煩地一天又一天持續(xù)著抽枝吐葉。許多人在我腳下日夜守候,每天爬上高枝采摘大量如綠星星般的嫩芽。我微笑著忍受浩劫。第二年,我依然活得更加旺盛,可是,沒等果實成熟人們就把我剝得個精光。三年過后,董家灣清寂多了,蕭條的街巷中彌漫著無聲滾動的黃塵和慢慢蠕動著的黃色的眼珠。夜晚無比寂靜,沒有一絲犬吠一聲雞鳴,甚至連剛離去的大批鬼魂也沒有力氣哀嚎。董家灣大蕭條了,這樣的蕭條已經(jīng)歷了好幾次。我仿佛看到了有情世間破滅的景象。三少爺默默告訴我一切都只不過是相似的重復(fù)。世界突然一片漆黑,我閃電般隱約看到了無數(shù)次重復(fù)之后一切都只剩下大冥的虛空。蒼黃的空中傳來嗡嗡的叫聲,一只巨大的怪鳥飛臨董家灣,它敞開黃色的肚皮,傾下一包包摻著傳單的壓縮餅干,然后哼哼唧唧地掠過董家灣消失在濁黃的夜空中。董家灣人一把撕下寫著標語的包裝紙,欣喜若狂地往肚中塞,當他們終于塞滿了肚皮的時候便迫不及待奔到快要干涸的河邊,灌飽了水后挺著瘋狂膨脹的肚子大吼大叫一個個轟然倒下,而在千里之外一衣帶水的那個海島上的董四爺?shù)乃膬鹤訁s正站在機場上,看著一只只從故鄉(xiāng)飛回的鐵鳥,嘴角掠過一絲苦澀的微笑。董家灣死寂了三年之后才在一個溫潤的春天如堅冰覆蓋的大地慢慢解凍復(fù)蘇。三少爺終于要與我永別了。我們合而為一的三年里他讓我在清寂與恍惚中明白了許多,我已不再有迷惘和混沌。三少爺告訴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讓我不要悲傷因為他明白自己要到那里去。那天黃昏,碧藍的天空流涌著團團白云,一陣飄渺的歌聲流過,下了一場金色的太陽雨。揚灑自如的金色雨霧中,一條七彩的長虹從我身上拔地而起,直貫云天,經(jīng)久不散。
我又開始東西兩半輪流生長的歲月。我在清寂中靜觀星轉(zhuǎn)斗移又是許多個春秋。天地間喧鬧多了,不遠處的公路如一條雖歷經(jīng)滄桑卻仍躁動不息的黑龍;它依舊疲憊地喘息著,任背上兩眼磷光閃爍的甲蟲肆無忌憚地爬來爬去。大地上長出直刺天宇的煙柱,滾動著紅、黑、黃的三色蘑菇云正迅速取代了白云的領(lǐng)空。董家大院終于被劃進了小鎮(zhèn)建設(shè)規(guī)劃,沉寂多年的鬼魅之地又開始了活人的喧囂。天地間荒涼多了,昔日繁茂的青山如今只剩下蒼涼的赤紅。光禿的山崗上幾株矮松幾抹荒草如行將就木的老人頭上風(fēng)雨飄搖的幾撮毛。高山流水的音符喚不起半點綠色的漣漪,它們將不可挽回地繼續(xù)孤寂。一個探測隊終于跚跚而來,他們探測火車將要經(jīng)過的路線。他們好奇地審視我片刻之后在我身旁栽下一塊刻著奇怪符號的石碑。從前的荷池堆滿了經(jīng)常冒著藍煙的垃圾,旁邊的雕花大理石井沿早在多年之前埋進了地底。長流多年曾經(jīng)多次變紅又變清的小溪逐漸收縮變短變瘦終至于渺無形跡。大院的殘墻也早已隨風(fēng)雨流逝成泥沙。我知道遙遠的歸去歌聲已開始對我呼喚了。多年前的一天,在“掃四舊”的呼聲中,我曾成了被掃除的對象,幾名董家灣的小將揮動刀斧在我堅硬如鐵的身上狠劈了半個時辰,最后不得不拖著雙腿踩著一層薄薄的皮屑離去。半年之后,他們莫名其妙地相繼死去。于是董家灣人重新樹起了對我的敬畏,敬畏中蘊含著些許無聲的譴責(zé)。這雖然純屬冤枉而我卻不能告訴他們。這次,看著鐵路局的石碑,我明白今世命運的最后歸宿了。我已經(jīng)活得夠長了,況且,我清楚自己將要歸去的地方,就像三少爺明白他要去哪里一樣。天宇的清風(fēng)吹來,我只是先走一步。忙忙碌碌的人們很少能從日益喧囂而又日益枯寂的移行中悟出點什么。一位遠道而歸的大學(xué)生有一天和朋友們談?wù)撝鴱奈疑砼越?jīng)過。他大談都市的繁華,說火車站售票廳上空高高矗立的霓虹燈大型廣告字“潔爾陰”比“售票廳”三字整整大出一百倍,它的閃爍變幻的光芒照亮了如蟻的人群的每一雙眼睛。黃昏的時候他獨自從我身旁經(jīng)過,我篩過太陽的光輝加進我的誘人的碧澄灑向他英俊多情的臉龐。他瞇起了眼睛,出神地注視著我若有所思,我剛想抓住這難得的一瞬啟迪他的智慧,一只白鴿忽然帶著哨聲掠過天空,使他馬上想起了與女友的約會,于是匆忙地抽身離去。他不知道天長日久的盛宴幾近尾聲,賓客們正相繼散去。群蛙神秘的隱匿在多年前給我提醒。而今,空空的鵲巢裝著空空的寂寥,最后一片羽毛已在某個黃昏被晚風(fēng)帶進了夕陽。天地間回蕩著凄清絕美的挽歌,這歌聲只有我們自己才懂。我于雪花依依惜別,我們知道這已是最后的一次相晤。百年的風(fēng)雨只換來晚年一份珍貴的孤寂、清醒與明澈。我在清寂的夜空中回到過去,思緒漂游得很遠很遠,也許已不在這一方的星空。一大早,太陽那廝毛手毛腳地把我喚醒,給我一個童年常見的胖乎乎的笑臉。我在清寂中沐浴著最后的溫暖,一切都天成自然地滾動,一切都天成自然地移行,我亦將不息地行至永遠……
殘雪未融的一天,雪地上跚跚而來一位老人。我知道他從瀕臨大陸的遙遠的海島歸來。他尋不到董家大院的半點蹤跡,最后來到我的腳下。他在風(fēng)中掬一把混濁的老淚,向我——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然后轉(zhuǎn)身而去。
無邊的雪原上只留下歪歪斜斜的足跡。
在病房
病房里,兒子坐在父親床前,握著父親的手,想和父親說些什么。父親正在等待一個即將進行的手術(shù)。這是父親一生中的第一個手術(shù),但卻是一個有可能失敗的手術(shù)。一旦失敗,父親余下的時光將指日可數(shù)。
雖然經(jīng)過許多口舌,父親終于同意來到城里,在全省最大的這家醫(yī)院里進行手術(shù),但在幾分鐘前,父親突然顯得慌張,掙扎著想從床上起來,叫兒子把他送回老家。經(jīng)過兒子、醫(yī)生、護士的安慰和勸說,又經(jīng)允許,吸了一支香煙,父親才慢慢平靜下來,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像只寧靜的羔羊,等待著接受自己的命運。
但兒子依然感到父親寧靜面孔下面埋藏的某種不安,想再對父親說些什么。可他是個木訥的人,不知道此時此刻,該對父親說些什么。他只能緊緊握住父親的手,在心里默念些什么,默默為父親祈禱。
兒子知道,父親已經(jīng)日益逼近了一道長久以來人們諱莫如深的大門,與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若即若離。直到此時,兒子心里還在猶豫,是否應(yīng)該聽從父親,讓他呆在老家,像那里祖祖輩輩沒有橫死他鄉(xiāng),有幸能夠呆在自己家里的老人一樣,順其自然地走過那道大門。但幾家醫(yī)院的醫(yī)生都說,如果那樣,父親很難活過半年,而如果做了手術(shù),并且成功了(沒有一位醫(yī)生保證說會一定成功),父親則有可能再活五、六年,甚至七、八年。為了這可能的五、六年,甚至七、八年,他軟磨硬泡,堅決地把父親帶到了這里。但即使來到這里,父親心里依然不爽,因為父親相信的是命,而不是醫(yī)院和醫(yī)生。用父親自己的話說,他一來到這里就不舒服,感覺這里的空氣中無時無刻到處飄蕩著鬼魂的味道。父親說,那是一些沒有地氣的味道,一些陌生的味道,他只想盡快離開這里。兒子有時擔(dān)心,強迫父親來到這里,會不會不僅換不來醫(yī)生口中的“五、六年,甚至七、八年”,甚至還會連半年也弄丟了?但他又不能不賭上一把,即使這有違父親的意愿。
父親雙眼微閉,面色平靜、悠遠而蒼涼。從父親微微露出的目光中,兒子感到,父親的神思,既在這里,又不在這里。這是父親最近這段日子常見的狀態(tài)。昨天晚上,父親說,早上,他和二叔、三叔到山上放牛,二叔的眼睛被馬蜂蜇了,腫得像只桃子,他和三叔一人沖了一泡尿,揉到二叔臉上,二叔一邊哭一邊罵:“你們瞎了沒有?揉進老子嘴里了!”二叔、三叔早已過世多年,可父親卻說,他早上才和他們一起去放牛,語氣絲毫不容質(zhì)疑。
面對那道門,面對那不可預(yù)知的手術(shù),兒子很想和父親說些什么,可他不知道說些什么。他只能輕輕握住父親的手,讓父親感覺到這個世間,那種企圖拉住他的溫暖的力量。
父親突然動了動,挪了挪身子。兒子幫著父親挪動身子,感到父親的這次挪動,比平時有力得多。兒子看見,父親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微閉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一絲不經(jīng)意的笑意一掠而過,仿佛想到什么開心好玩的事兒。
“兒子啊……”父親看了一眼兒子,目光里多了一絲暖意,同時也多了一絲狡黠。
兒子“嗯”一聲,使勁握了握父親的手。父親定定地看了兒子一會兒,兒子發(fā)現(xiàn),父親的目光,慢慢變得清晰、有力而堅決。兒子心里一動,這是父親慣常的目光。早年的時候,這也是讓他隱隱感到自豪,同時又感到畏懼的目光。每當父親用這樣的目光近距離盯著自己,他就知道,父親要和他認真談話。而他,只有集中精力,仔細聆聽,小心應(yīng)答。此時,父親又用這樣久違的目光盯著自己,兒子心里一緊,不由自主又“嗯”一聲。
“兒子,這些日子,叫你費心了!……兒子,別操心,爹命大,一時半會死不了。再說了,爹不怕死,爹早就和你說了,爹早就是黃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再加幾鏟土,爹就干干凈凈,一了百了。”
兒子苦澀尷尬地笑了笑,什么也沒說,只是握了握父親的手。兒子知道,此時此刻,說什么都是多余的,父親,只是需要被傾聽。
“兒子啊,爹這幾十年,親眼見過、親耳聽過的死人太多了!爹早就覺得,一個人死,是平常不過的事兒了。楊萬昌那個混蛋,你曉得,那是爹的仇人,前些年,躺在家里不會動,在那兒等死了。他兒子找人給他做棺材,找到爹這里了。他兒子曉得,幾村十里的木匠,數(shù)爹的手藝最好,收費最公道。我在他家院子里擺弄木料,錘子敲得叮當響,楊萬昌躺在屋子里大哭大喊:‘楊永玉,你這狗日的,給老子滾出去,這回你得意了,你往老子腦殼里敲釘子??!你嫌老子腦殼不夠疼?。。俊犃撕芎眯Γ土R他:‘楊萬昌你這狗日的,狗眼不識好人心,老子不是往你腦殼里敲釘子,老子是往閻王爺腦殼里敲釘子,敲得那狗日的閻王爺腦殼子壞了,忘了你這沒良心的狗日的,想不起叫黑白無常來牽你,你這狗日的就可多活幾年了!’爹有能耐往木頭里敲釘子,沒能耐往閻王爺腦殼里敲釘子,棺材做好了沒多久,楊萬昌那混蛋就完蛋了。爹這一生,擺弄了許多木料,蓋了許多給活人住的房子,也蓋了許多死人住的房子。蓋活人住的房子,每個人都歡天喜地,蓋死人住的房子,每個要死的人都哭爹喊娘。爹是愛木頭的人,爹早就決定,不管是住木頭做的大房子還是住只夠躺條身子的小房子,都一樣要歡天喜地,決不像楊萬昌那樣沒氣質(zhì)!”
“我爹,就是你爺爺楊天壽,死得有氣質(zhì)。你爺爺楊天壽年紀輕輕帶著個馬幫做生意,發(fā)了財,興沖沖趕回家,離家?guī)资铮錾贤练?。那么一大伙土匪吹著哨子,放著槍從山坡上沖下來,那些趕馬人,全都尿褲襠了,就你爺爺楊天壽占著槍法好,站直身子,舉槍就打。他放倒了三個人,自己也被人放倒了,尸身運回家,身上有七個槍眼,最要命的是腦殼上那個槍眼。那一年,我還在你奶奶肚子里。后來聽人說,尸身運回來那天,你奶奶抱著尸身痛罵:‘天壽啊天壽,什么天煞的天壽,才有二十三年的壽,還敢叫什么天壽???’你爺爺死得有氣質(zhì),可他是個二桿子,也不想想,那么多人沖下來,別的人都嚇得尿褲襠,就憑他一個人一桿槍,十條命都不夠。那樣的死法,那叫犯糊涂,不叫有氣質(zhì)。你脾氣和你爺爺一個樣,小小年紀逞英雄,好打好殺。爹每次揍你,都和你說,打打殺殺沒有好下場,該裝孫子的時候就得裝孫子。玩刀的死在刀上,玩槍的死在槍里,玩文的死在文上。我討厭你玩刀槍,后來你玩文了,可你身上的戾氣還在,爹不知和你說了多少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的文里頭最好不要有刀槍。”
“你爺爺楊天壽1947年就死了。他那時死了也好,他那時如果不死,以后的死法會更慘。比他大幾歲的楊天寶就比他死得慘。楊天寶和你爺爺一樣趕馬,只是把馬幫趕得更大,買了一百多畝地,蓋了兩個大院子。楊天寶也是玩槍的,為了保護他掙來的那些財寶,他每個院子里都蓋了碉堡。土改的時候,他的田地沒了,房子沒了,財寶也沒了,自己的命也沒了。那年頭,積了大財沒了命的人很多,可沒有幾個人像楊天寶死得那么慘的。楊天寶生前愛熱鬧,家里每辦一件事,都要大擺排場,敲鑼打鼓。楊萬昌他爹就是給他家敲鼓的,斗楊天寶的時候,還是小屁娃娃的楊萬昌就對他爹說,叫楊天寶給大家敲回鼓。你曉得楊天寶是怎么敲鼓的?那些人找來汽油桶,那是打鬼子那會兒,飛虎隊在機場上留下來的汽油桶。楊天寶被人裝進汽油桶,扔在柴堆上,用小火慢慢烤。許多人像看戲,一邊看,一邊笑楊天寶縮在桶里面,拼命哭,拼命喊,拼命叫,拼命敲著鼓,就那么慢慢給烤死了。小小的楊萬昌,想得出這種餿主意,壞到家了。楊萬昌壞事做絕,竟然活到10年前才死掉,不知道是閻王爺瞌睡了,還是他前世積了什么德?”
“楊萬昌的主意還不算壞,還有比那主意更壞的。爹做副業(yè),東奔西跑那些年,碰到一個人,他家住在江邊上。那個人說1968年,他們那里消滅地富反壞右,有人發(fā)明了個辦法,叫做什么‘趕牲口’,又叫什么‘扭秧歌’。把一大串‘牲口’用麻繩一個靠一個,拴成一串兒,趕到江邊上。江邊那種路,你們現(xiàn)在叫什么‘茶馬古道’,到處都在搞旅游。沒人曉得68年那會兒,一長串‘牲口’給趕到那里,有人用長竹竿使勁抽走在最后的那只‘牲口’,那只‘牲口’扭起來,前面一只‘牲口’扭起來,再前面一只‘牲口’扭起來,一串兒‘牲口’扭起來,整串兒的‘牲口’扭起來,扭啊扭啊扭,就像‘扭秧歌’。扭啊扭啊扭,一只‘牲口’腳下打滑,骨碌一下往下掉,整串的‘牲口’噼里啪啦往下掉,‘嘭’的一聲在江里砸出串水花,一咕嚕就沒了蹤影。又簡單,又干凈,又好玩。發(fā)明這個玩兒的人玩了一回,忍不住寫了份報告,發(fā)給地區(qū)革委會,請求地區(qū)革委會向省革委會報告,請求向全省革命群眾推廣自己經(jīng)過實踐了的革命經(jīng)驗。真是天下之大,什么鳥人,什么鳥事,什么鳥心腸都有,楊萬昌那樣的鳥主意,根本算不上主意!”
“我哥哥楊永富,就是你沒見過的親伯父,1959年,拉肚子拉得沒辦法,吃進去什么拉出來什么,就那么拉死了。那年頭,像我哥哥那樣死的人很多,其實都是餓死的,可在任何一個地方的縣志里,他們都不是餓死的,都是得‘水腫病’死的?![病’是種什么?。烤褪侨矶寄[起來了,腫得透明,腫得透過皮膚,一眼就能看見里面的筋骨??捎栏徊皇悄[死的,是瘦死的。你爺爺真會取名字,什么永富?一生飽飯都沒吃過幾頓,吃點不叫飯的東西還全都拉出來,死前一天喝的只是一碗稀面湯,稀得能照出自己影子的稀面湯,里面飄著幾片毛葉菜,還敢叫什么永富?”
“楊萬福死得最好笑。楊萬福最強壯,飯量最好,59年沒餓死,熬到63年,那會兒,吃的東西多了一點了。楊萬福和人賭吃飯,一口氣吃下了五斤米煮的干米飯,吃下去又喝水,水喝下去就撐死了,五斤米的干飯都消受不了,還叫什么楊萬福?”
“你堂爺爺楊天清,1968年,在生產(chǎn)隊瓜田里看瓜。一天夜里,楊萬昌領(lǐng)著幾個人沖進去,把他從被窩里拉起來。他們把他捆起來,在地里摘了一個大南瓜,綁在他背上,說是他偷的。太陽出來了,他們把他押到街子去批斗。去街子的路上,他們編了順口溜,逼著他念:‘我叫楊天清,世人莫學(xué)我。一點也不清,偷雞偷蘋果?!麄円膊还?,那年頭,果樹都給割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根本就沒幾個人能見到蘋果。你堂爺爺楊天清,和你爺爺楊天壽一樣,是個要面子的二桿子,那伙人押著他,走到一個水塘邊,他猛一掙,跳到塘里淹死了。就是搭上一條命,他也要讓人明白他是真正的楊天清。”
“楊萬福的弟弟楊萬財‘楊歪眼’,死得最舒服。他得黃疸病,干不了活,他每天的活計就是早上起來,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躺下曬太陽。董郎中說曬早上的太陽能治黃疸病。一天早上他去曬太陽,曬著曬著,就沒氣了,臉上笑瞇瞇的,眼睛還睜著,還在斜歪著看太陽。一生什么也沒做,什么福都沒享,就得了個黃疸病,就曬了那么些天的太陽,死的時候就笑得那么舒心,就像他那輩子真的掙了幾百萬?!?/p>
“楊國富‘楊老鼠’,從小喜歡投機倒把做生意。楊國富挨了不少斗,挨到80年代,楊國富終于可以好好投機倒把做生意。楊國富趕馬車賣水果,手上摳得緊,一輩子沒丟過一文錢。一天賣完水果回到家,錢袋不在了。老婆臭罵他,可楊國富不著急,第二天早上太陽出得老高了,才晃悠著去街上找他的錢袋子。他竟然找到了他的錢袋子。有一回他打死了一只大老鼠,把老鼠皮仔細剝下來,縫了那只錢袋子。他找到的時候,那只錢袋子躺在街上,被人踩得扁扁的,誰都以為踩的是一只死老鼠。從那天起,大家就不叫他楊國富,改叫他‘楊老鼠’?!畻罾鲜蟆u水果掙了錢,在街上開個五金農(nóng)具店。開了幾年,在村里蓋了四院大瓦房,分給四個兒子。他操持著給小兒子娶媳婦,把五金店留給小兒子,想得美美的,就讓小兒子給他養(yǎng)老送終,舒舒服服閑幾年??扇怂悴蝗缣焖?,小兒子媳婦娶進來后,成天罵他老雜種,不給他上桌吃飯。小兒子怕媳婦,拿媳婦一點沒辦法。楊老鼠去找大兒子,大兒子媳婦說,你把五金店給誰,就叫誰養(yǎng),來找我們干什么?他去找二兒子、三兒子,二媳婦、三媳婦說的是同一個話。‘楊老鼠’想不開,一天晚上吃了老鼠藥。有人看見他死后的樣子,說他穿著一身灰色的臟袍子,身子縮成一團躺在街上,就像一只等著人踩的大老鼠?!?/p>
“楊國勝騎摩托撞死的,楊國有喝酒醉死的,楊永彪殺人給槍斃了,楊萬鐘、楊萬龍在煤礦死的。楊國強開拖拉機在公路上撞上了大卡車,拖拉機翻了,拖拉機里的一車人全倒霉了,楊國強一點事沒有,可他不敢想往后的事,他看見旁邊有個山崖子,就跑到那里跳下去了。楊永強死得最窩心,在公路邊放馬,把馬韁套在胳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一輛卡車經(jīng)過,布袋子露了,撒了一路的花生米,那馬就溜到公路上,吃撒在路上的花生米。那馬正埋頭吃著,一輛轎車沖過來,按響喇叭,那馬受驚了,撒起蹄子奔起來??蓱z楊永強,就那么給拖了幾百米。那輛轎車一溜煙跑掉了,楊永強卻給拖得散架了。楊永強給兒子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要做手術(shù)。楊永強醒過來,和兒子說不要做了??蓛鹤硬淮饝?yīng)。手術(shù)是做了,可楊永強還得躺在醫(yī)院里。楊永強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月,最后還是沒氣了。他這沒氣了不要緊,要緊的是他的兒子倒霉了,18萬醫(yī)藥費,逼得兒子把房子賣掉了,還差醫(yī)院好多萬?!?/p>
“楊永強死的時候給兒子破了財,他哥哥楊永旺的兒子死的時候卻給自己發(fā)了財。楊永旺和楊永強的父親楊天星坐過回飛機。楊天星給抓壯丁,跟著遠征軍到緬甸打小日本,先給小日本打敗了,楊天星跟著隊伍跑到了印度。沒幾年,又從印度往回打,把小日本打投降了,楊天星以為可以回家了,結(jié)果坐飛機回到中國,再坐大輪船去東北打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俘虜了楊天星,問他要不要參加解放軍。楊天星當兵當煩了,領(lǐng)了解放軍給的路費回老家。路費用完了,楊天星千里迢迢,一路討飯回到家。楊天星回到家,娶了媳婦,生了娃,就是楊永強、楊永旺兩兄弟。楊天星一輩子有得吹,吹得最多的不是打過小日本,而是坐過大飛機。自從盤古開天地,除了楊天星,村里沒人坐過大飛機。楊天星吹了一輩子的大飛機,楊永強、楊永旺兩兄弟,一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像他老爹一樣坐回大飛機。楊永強被馬拖死了,一輩子都沒坐成大飛機,他哥哥楊永旺卻在三年前真正坐了一回大飛機。三年前,楊永旺的兒子楊廣才去大上海打工,在一家船廠當油漆工,造大輪船,大輪船著火了,楊廣才燒死了。船廠打電話來,楊廣才有二十幾萬撫恤金,叫家里人坐飛機去領(lǐng),來回機票錢他們出。楊永旺和楊廣才媳婦坐飛機去了上海,又帶著楊廣才的骨灰從上海飛回來。楊永旺終于像他父親一樣坐了回大飛機,坐的還是兩趟,還是噴氣式的大飛機,不是他父親楊天星坐的那種螺旋槳的大飛機??蓷钣劳靡稽c不開心?!?/p>
“人死像燈熄。有的燈讓風(fēng)吹熄的,有的燈油完了,燈芯也焦了,自己慢慢熄掉了,楊天祥就是自己熄掉的那種燈。楊天祥無病無災(zāi)活到88歲,一輩子沒看過一次醫(yī)生,還能自己種菜澆水。一天,楊天祥擔(dān)著水桶走到地埂邊,腳下打滑,一跤摔下去,打了個咯噔,眼皮一翻,就那么走掉了。楊天祥走后一年,有一天,比他小一歲的老伴王翠鳳坐在堂樓上,吸完一袋老旱煙,吹過一陣風(fēng),王翠鳳腦袋歪在一邊,煙袋從手上落下,人就跟著去了,也是88歲。楊天祥和王翠鳳斗了一輩子嘴,什么都要比個高低,結(jié)果兩人都活到88歲,到死了,還是分不出個高低。你奶奶3年前走的,走的時候90歲,走的那天誰也沒想到。大中午,你奶奶說她困了,要睡一會兒,睡醒了要吃毛葉菜。都什么時候了,放著大魚大肉不吃,偏要吃那又苦又瘦的毛葉菜?我和你媽媽到地里找毛葉菜。世道在變,天地在變,野花野草也在變。所有的地埂都變成水泥的了,遍地都是塑料大棚,地里的野花野草都換了幾個茬,熟悉的那些野花野草一樣都不見了,拉幫接派出現(xiàn)的那些野花野草爹都叫不出名兒了,哪里還找得到什么毛葉菜?轉(zhuǎn)了大半天,轉(zhuǎn)到李家營的海埂上,我和你媽才找到了孤零零的幾棵毛葉菜。轉(zhuǎn)回家里去喊你奶奶,你奶奶已經(jīng)喊不醒了。你奶奶就那賤脾性,一輩子吃了那么多苦,臨走的時候還是想吃那又苦又瘦的毛葉菜。”
“楊光仁福氣最大,活得最長。沒有人知道楊光仁是哪年生的,楊光仁自己不知道,知道的人早都死絕了。楊光仁先由孫子養(yǎng),后來,孫子都死光了。重孫來養(yǎng)他,后來,重孫也死光了,可楊光仁還活得好好的。楊光仁活得好好的,能吃能喝,還能放牛,只是記不住村里人的名字,記不住他一大堆后代的名字,有時候,也記不住自己的名字。一天放牛,楊光仁丟下牛鞭,跳到水塘里。塘子水淺,有人看見,跳下去把楊光仁拉起來。楊光仁一屁股坐在水塘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很傷心。問他為什么跳塘子,他說想尋死。問他為什么想尋死?他哭得更兇,說活著沒■意思。1986年,楊光仁總算活到頭。楊光仁死的時候,有人說他活了一百一十歲,有人說他活了一百二十歲,楊光仁到底活了多少歲,誰也不清楚。送楊光仁的時候,村里喜氣洋洋像過年。他的壽木停在堂屋里,十里八村男女老少趕來鉆他的壽木。那年你還小,我拉你排著隊,從他家院子?xùn)|門進去,進到堂屋,鉆過他的壽木,再從西門出來。爹想讓你多沾點他的福壽,又拉著你去東門排隊,又鉆了一回他的壽木?!?/p>
“楊光仁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可你弟弟才活了三個月。你媽媽咳嗽發(fā)燒,叫她不要給你弟弟喂奶,可你弟弟不喝面湯,哭得兇。你媽媽不忍心,背著我喂他奶。你弟弟一吃奶,就發(fā)燒咳嗽了,一發(fā)燒咳嗽就成肺炎。那年頭什么都缺,我走后門買青霉素給你弟弟注射,還是沒能救下你弟弟。你媽說你弟弟生法好,眉清目秀,大眼睛,高鼻子。你媽媽常念叨你弟弟如果活著,就有誰有誰那么大了。我常對你媽說,人不能生得太好,生得太好了,命壓不住。生個兒子要像你,憨頭憨腦,肥頭大耳,福大命大,才經(jīng)得住折騰。哈,兒子,爹不是說你生得難看。爹說過了,生得難看好,經(jīng)得住折騰。兩歲那年你得肺炎,和你弟弟一樣。你燒得快沒氣了,爹走后門買了青霉素,騎著單車,跑了幾家醫(yī)院,你的靜脈,一個醫(yī)生都找不到。聽說王家營有位女醫(yī)生,是個大右派,從大城市下放來的。爹連夜騎單車趕到王家營,深夜3點鐘,衛(wèi)生院早就關(guān)門了,爹在村里四處問,找到女醫(yī)生家,拼命敲開門。女醫(yī)生起來,和爹一起上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里沒電,女醫(yī)生在村里叫了兩個人,打兩只手電筒,爹提一盞馬燈,就那么照著,在你脖子里找到靜脈,打了青霉素。第二天,你就活過來了。兒子,那女醫(yī)生,可是你的救命恩人,爹常說,要感謝文化大革命,沒有文化大革命,那女醫(yī)生就不會下放到農(nóng)村,她不下放到農(nóng)村,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保住了你的小命,爹沒什么可感謝她的。那些年,爹偷偷在山里養(yǎng)蜜蜂,就給她送了兩瓶蜂蜜。可她不要,說留著給你孩子吃吧,孩子剛病好,身子骨差,應(yīng)該多吸收些營養(yǎng)。哈,兒子,你瞧,那會兒醫(yī)生多好!不像現(xiàn)在的醫(yī)生,沒有錢,門都別想進。不是兒子你有錢,爹哪會跑什么大醫(yī)院,做什么大手術(shù)?不是兒子你有錢,爹就躺在家里等死好了。咱村里醫(yī)不起,躺在家里死掉的多了。楊永貴得了癌癥躺家里,他兒子說要把房子賣了給他做手術(shù),楊永貴說你敢賣房子,老子死了都饒不了你,楊永貴就那么躺在家里死掉了?!?/p>
“爹說你福大命大,那不是亂說的。三歲那年,你又拉肚子,一拉拉了幾個月,拉得只剩下一架骨頭,成天耷拉著腦袋,半睡半醒,半死不活。什么辦法都想了,什么藥都吃了,可你還是老樣子。后來,爹聽到一個偏方,說是吃‘苦糖煙’管用。哈,‘苦糖煙’就是大煙抽過后剩下的那種東西。聽說那東西吃下去,要好就好斷根了,要不好人就死定了。爹沒辦法,看著你一天天不行了,爹只好找到‘苦糖煙’,硬著心腸給你吃下去。哈,兒子,你就福大命大,那玩意吃下去,你就不拉了,一天天好起來了。你伯舅家有個娃娃和你一樣大,和你一樣拉肚子,拉了幾個月。你伯舅聽說你好了,來我家找你吃剩的那玩意。爹和他說了,那玩意,吃下去不好,人就沒命了。你伯舅說,沒事,他家娃娃十幾個,死也死過幾個了,再死一個不要緊,反正娃娃也快不行了。他那娃娃吃了那玩意,第二天就死了……”
“說起來,爹也死過幾回了。爹那幾回差點死掉的事,都和你說過了,不再嘮叨了。和楊天保死過一回的事兒比起來,爹死過的那幾回屁事都不算。楊天保是真的死過啊。楊天保他爹托夢給他,叫他到他墳上看看,說那里埋著財寶。楊天保就背著一只大背簍,扛著一把鋤頭上山了。快到他爹墳上那會兒,楊天??匆娨粭l大蟒蛇。大蟒蛇看見楊天保,沙沙沙就跑。大蟒蛇鉆進一座墳,楊天保一瞧,那就是他爹的墳啊!大蟒蛇的半截身子還露在墳外面。楊天保想都不想,沖上去攥住蛇身子往外拽。楊天保把那條蛇拽出來,那蛇也纏住了他身子。楊天保把那蛇打死了,可楊天保也快嚇死了。楊天保從山上下來,不吃不喝,不說不笑,像個木頭人。過了幾天,楊天保就沒氣了。楊天保都裝進了壽木里,出殯那天,壽木里面‘嘭嘭’響,把旁邊吹吹打打的道士都嚇壞了。大家打開壽木,楊天保一屁股坐起來,像才睡醒的人,揉著眼睛說:‘我咋會在這里?’楊天保坐起來了,喝了點米湯,病就全好了。楊天保說他死過去的那幾天,有個人領(lǐng)著他,去過許多奇奇怪怪的地方,見過許多奇奇怪怪的人。楊天保說他只去■■了一會兒,怎么就有幾天了?”
護士進來,說準備一下,再過一會,就做手術(shù)了。
兒子握了一下父親的手,父親也握了一下兒子的手。父親看了兒子一眼,不管不顧繼續(xù)往下說:
“兒子啊,楊天保那是貪財,才遭了那回罪。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托個夢叫你去挖金元寶,就去挖金元寶,就挖得了金元寶。爹我這回要是走了,不給你托夢。爹沒什么牽掛了,給你托夢干什么?爹就是給你托夢了,你也別相信。爹不信人死了,還有什么七魂六魄那回事兒。即使有那么回事兒,爹也不怕,爹這輩子,沒做過什么虧心事,爹還怕什么?這些年,你叫爹多看佛教書,爹看來看去,佛祖說的那些高深的道理,爹不懂,爹看來看去,他們說的無非是兩條,一條是要做好人,一條是要做淡人。這兩條,爹都做到了,不看佛書的時候,爹就做到了。做好人就是別做虧心事,爹自小就在和你說,學(xué)壞容易學(xué)好難,千萬別做虧心事,這可不是爹信鬼神。那是做了虧心事,心里不舒服。心里不舒服,那就不好在。人活個什么啊,不就活個好在?做淡人就是要想開,什么鳥事都要想開,什么屁事都要放得下。爹以前想不開,放不下,爹后來想得開,放得下了。輪回轉(zhuǎn)世那一套,爹不信。就算人死了,真的有那一套,爹也不在乎。爹沒做虧心事,不會下地獄。爹沒什么大功德,不會成神仙。爹不想再當人了,當個人太苦。爹沒畜生那么蠢,爹也不會當畜生。如果真有轉(zhuǎn)世那一套,爹想做棵樹。爹這一輩子,最喜歡的東西是樹,爹做了一輩子木匠,擺弄了那么多樹。爹砍了許多樹,可爹也種了許多樹。下輩子,就讓爹做棵樹,長在山里,給鳥來做窩,什么時候人來看,那就給人砍。爹和你說過了,爹要過不了這道門,就把爹燒了,不就一把灰,埋在山里一棵樹下算了。爹常說,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就那么一回事兒。人這一生,就像山坡上的過客,有的多走幾段坡,多爬幾座山,有的少走幾段坡,少爬幾座山,這段坡和那段坡,這座山和那座山,風(fēng)景有點不同,可又不同到哪里去了?都是山,都是坡,客人過去了,山坡還在著。爹這回要是過去了,你要是想爹,就去山坡看看。你說了多少回了,叫爹搬到城里來。爹為啥不想和你呆在城里?那是城里沒山坡。兒子,不管爹過得了過不了那道門,你都要多去看看山坡,你這種蹲辦公室的人,不要在人煙里混得太久了,要多去看看山坡。在山坡上活動活動筋骨,在山坡上吹吹風(fēng),吹吹人煙里的晦氣。什么煩心的事兒,在山坡上吹吹,就淡了。”
……
醫(yī)生和護士進來了,手術(shù)車推進病房。父親在兒子和護士的攙扶下,雙手拄著床沿坐起來,緩慢但卻有力地爬上了手術(shù)車。父親在手術(shù)車上挪了挪,舒展一下身子,躺好,再次看看兒子,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出了病房,手術(shù)車經(jīng)過長長的走廊。兒子還想和父親說點什么??伤娴牟恢涝撜f點什么。他只是默默地陪著父親,經(jīng)過漫長的走廊,轉(zhuǎn)彎,進電梯,上升,出來,再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走廊,就到了手術(shù)室門口。
責(zé)任編輯 楊義龍
創(chuàng)作談
小說,無心和用心
●雷杰龍
能在《大理文化》上發(fā)兩個以家鄉(xiāng)為背景的小說,很是榮幸!
《老樹春秋》是多年前在蘭州寫的,為無心之作。那年,第一次遠離家鄉(xiāng),春節(jié)回家,遠遠看到故鄉(xiāng)山腳下的一棵大榕樹,云蒸霞蔚,極為壯觀,仿佛大地上盛開的一張巨大的嘴巴,對我竊竊私語。當時,突然有寫作沖動。無奈,要回蘭州?;氐教m州,不顧48個小時的旅途勞頓,沒有過多構(gòu)思,提筆就寫。在一個通宵教室,從早上6點到第二天凌晨6點,有如神助,幾乎是不假思索,毫無停頓,那些詭異的語詞和故事紛至沓來,弄得我手忙腳亂。完成的時候,自己也感到驚訝,這根本就不像是我寫的,我只是充當了一個工具,有一個精靈,控制著我,把家鄉(xiāng)一百年的蒼涼故事,在短短1萬3千字篇幅里講出來。
《在病房》是最近寫的,為有心之作。這個東西構(gòu)思了很長時間,前后寫了一兩個月。
無心之作《老樹春秋》少年意氣,匪夷所思,充斥靈感,但一切,都欠考慮,欠火候,其指向也流于晦澀。
有心之作《在病房》老謀深算,用心良苦,但也顯得老氣橫秋,有失靈動,欠缺小說的自由空間感。
理想中的好小說,有心和無心,用心和無所用心,應(yīng)該是圓融無二的。看來,我遠沒有做到這一點,只是一直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