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嫂,你怎么把二女兒扔到大路邊呀?她好歹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哪,天又那么的寒冷,如果沒人發現會凍死的,將來我們養老不知靠得到誰呢?你為什么這么造孽呀!”隔壁的帥媽在刺骨的寒風中抱著嬰兒,急匆匆地跨進院子,向屋里的楊嫂嚷叫著。
“帥媽,你不是不知道哇,二女兒一出生就是兔唇嘴,連喝奶都困難,又是個女孩,今后哪個男人敢娶她呢?再說老大是個姑娘,把這個老二丟了,還可以再生嘛,說不定下次生個男孩來,可名正言順地繼承香火,人老了也靠得住啊!”楊嫂很不情愿地從屋里出來,直愣愣地站在堂屋前的走廊上,無可奈何地辯駁著。
“兔唇嘴也好,沒兔唇嘴也好,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電視上不是經常說,要敬畏每一個孩子,要珍愛每一條生命嗎?有缺陷的孩子連自己都不要,難道要讓別人去喂養?以后我們人老了,不能動彈了,還不知靠誰去服侍呢?你想想,新社會這么多年,在我們身邊發生的許多事情中可以證明,生了女的將來不一定靠不住,生了男的將來也不一定靠得住。再說,你這樣做,你是在違法犯罪,法院可判你遺棄罪,讓你坐它兩三年的牢……”
一心向善的帥媽緊緊地抱著剛在大路邊被楊嫂在天亮前遺棄的老二,在苦口婆心地規勸楊嫂,要讓他無論如何都要養活這個兔唇女嬰,千萬不能隨意遺棄。
帥媽花了一早上的工夫,使出了渾身的解數,從太陽未出到日出三丈,終于說服了很固執的楊嫂。楊嫂才勉強地從帥媽手中接過自己親生的,正哇哇直叫的女嬰老二,并立即解開自己的上衣,掏出脹鼓鼓的奶子,朝兔唇嘴里伸去。餓了大半天的女嬰使出全身的力氣,咕咕地吮吸著失而復得的甘甜乳汁,稚嫩而帶淚的小臉蛋上又露出了可愛的笑容。
二十年后的今天,楊嫂的一對女兒出落得像羅坪山上的馬櫻花一樣的漂亮,身材高挑,肌膚白里透紅,整個曲線充滿著濃郁的青春氣息。大女兒中學畢業后,隨著進城務工的農民大軍從滇西北洱源老家出發,一路打工,跑遍大江南北。數年后,遠嫁給東北的黑土地,早已在那里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了。因路途有數千公里之遠,起初那些年,每年的春節前夕,都按時回老家探望老父老母,但后來幾年里就再也不見她回來探親了,她似乎在中國版圖的另一端永遠地消失了。也許她對故鄉或對父母的感情像泡茶一樣,一次比一次淡了,故鄉的親朋好友對她的容貌也越來越模糊了。
楊嫂的大女兒已遠走高飛了,天生兔唇嘴的二女兒只得留守在家,盡心照顧著年老體弱的父母。前些年,父親因長期見不到一直視為掌上明珠的大女兒而大肆酗酒解愁,因此中風癱瘓,母親也因視為小棉襖的大女兒成了一去不復返的“黃鶴”,從此哭瞎了眼睛。這樣“老弱病殘”都齊全的家庭,同村鄰鄉的哪個小伙敢來做上門女婿呢?于是二女兒到了三十多歲了,才經人介紹,好不容易招了個手腳勤快的“外省郎”而成了家。終于解除了父母一直放心不下的心病,也了結了村里最后一位大齡女的婚事。
楊嫂的二女兒成家不久,“老弱病殘”的她家被當地黨委政府優先列為低保對象,月月享受到數百元低保金的待遇,還年年享受政府代繳而自己免交“新農合”的參保金,年過八十的父母還享受到“高齡補貼”和“基本養老金”。
當二女兒從當地信用社領回來低保金,給父母添置秋衣冬被,領父母打針吃藥,或給父母采買最愛吃的食品時,楊嫂愧疚的眼淚就從失明的眼角中噴涌而出,順著老而紅潤的臉頰流了下來,打濕了衣襟褲管。當滿頭銀發,慈眉善目的帥媽拄著龍頭拐杖來陪因雙目失明而行動不便的楊嫂聊天時,楊嫂緊緊握住帥媽的雙手,情不自禁地向她行跪拜禮,連連感激她當年把二女兒從鋪滿霜雪的草叢里撿了回來,交回給自己,并及時耐心地對自己規勸和教育。讓自己從一時的糊涂中走了出來,至今才得以享受到老年生活的幸福和甜蜜。
“該靠的沒有靠到,不該靠的又靠到了,生活似乎時時在意料之外。”楊嫂時常對癱瘓在床的老伴嘮叨著。
皮 匠
在煉鐵街頭租住著一對夫婦。男的是個手藝絕好的皮匠,四川人,布滿絡腮胡的臉龐上露出兩道慈善的目光;女的是本地人,身上留下了小兒麻痹后遺癥——一只右手的五個指頭永遠緊撮而不能伸直,右腳也嚴重地萎縮,只是腳尖著地,走起路來,整個身子左搖右晃。她口齒又不清,一看著人就張嘴“啊、啊”地傻笑,被人戲稱為“傻女”。
皮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邊燒水做飯,邊忙著補鞋的活兒。到了吃早飯時,皮匠才把睡夢中的傻女叫起來,一起圍著破舊的椅子就餐。傻女手腳不便,每一頓飯,皮匠總是先一勺一勺地將她喂飽后,才將殘羹剩飯填到自己的肚子里。
皮匠常年在街頭擺攤攬活,給來來往往的行人補鞋上鞋。每天頂著烈日或迎著寒風,從早忙到晚都忙不完的活計。而傻女只是在一旁戴著草帽呆呆地廝守著,有時自個兒伊哇伊哇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更多的時候是左手托著下巴,歪著頭打起盹來,醒來時腳下滿地是口水。
夕陽西下,皮匠挑著收拾好的鞋物、機子等家什往回走時,傻女也空著手一瘸一拐地跟上來。
吃過晚飯,皮匠給傻女燒水洗腳。到了傻女上床打鼾時,皮匠仍在昏暗的燈光下操持著家務,或縫補著白天沒忙完的活。
一年后,傻女給皮匠生了一對龍鳳胎,這讓皮匠更忙,擔子更重了,既要掙錢養家■口,又要照顧著妻子兒女們的吃喝拉撒。換下來的尿布臟衣也只得帶到補鞋攤處,一有空就忙著搓洗晾干。皮匠和傻女固守在煉鐵街頭為人補鞋上鞋二十余年后,他們的“龍鳳胎”都先后到滇西重鎮大理打工了,并在那里各自都有新家。煉鐵的大街小巷里鞋店、鞋攤如雨后春筍般越來越多,皮匠的縫補生意越來越少,他的駝背越來越嚴重,多年的肺病也越來越惡化……
皮匠終于走了。當龍鳳胎收拾父親的遺物時,發現了幾張存折和保單,還有一封遺書。書中說:“兒女們,我早已給你媽買了養老保險,萬一我真的走了,你們一定要為我照顧好你媽,因為這一輩子的生活她永遠無法自理。”
傻女帶著滿腹的悲痛和依戀跟兒女們進城去了。如今,煉鐵街上越來越擠了,唯獨當年皮匠擺攤的那個角落一直空著。每當知情人經過那里,總是有意無意地望上兩眼,似乎滿臉胡茬而又十分善良的皮匠還在那兒。
責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