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的彈弓

一

在后山，那片墳地里，有許多的螞蟻，當我們把一塊又一塊石頭掀起時，它們驚慌失措，它們叼著那些被我們稱為“米”的螞蟻卵，慌亂地從我們的眼前里消失。從對螞蟻卵的追逐行為里可以看出，在那個鄉間，我們早就意識到米是最為金貴的東西，那時我們用一斤白蕓豆才能換得一斤米，而且換得的米往往質地還不是最好的，與螞蟻卵的那種純白有很大區別。

我們在那片墳地，學著大人的模樣“做飯”。我吃驚于童年所拓展出來的無限想象空間，同樣吃驚于童年對于辨析事物新鮮的模糊性。找幾塊石頭搭在一塊，把那些拾撿到的木頭放在下面，沒有火（根本就也不用火，只有想象的火柴，騰沖制造的），然后把找到的螞蟻卵放到那些石頭上，第一道菜就是米飯，我們還隨意采摘一些樹葉做一些菜。在童年的游戲里，我們能在那些普遍的事物上尋找到人間的煙火氣息，我們的游戲里多數時候有著對于食物的虔誠。在我的印象中，我們玩了不計其數的做飯游戲，每次的工序基本都是一樣的，但我們從未對那種游戲感到厭煩過。

在我們的那種游戲中，我們無意侵犯那些螞蟻，我們只是為了那些螞蟻卵，而恰恰在無意中，我們制造了太多螞蟻的流離失所，在那段童年時光中，憐憫之心只是短暫地出現，且在游戲所帶給我們的快樂面前顯得不堪一擊。我們甚至還會在那些螞蟻堆里撒尿，背對著那片墳地，背對著墳地前的那片莊稼地，那時的螞蟻顯得比被我們搬掉石塊還慌亂。是在找尋那些螞蟻的過程中，偶爾見到了一些飛螞蟻，我們一群伙伴都覺得那種螞蟻是變異的，不是正常的，正常的就應該是沒有羽翼，我們經常把那些飛螞蟻的羽翼弄掉，然后觀察它們東倒西歪的樣子。在我的印象中，童年里幾乎沒有罪惡感，只有現在反觀那段時光，我才感覺到里面潛藏著深刻的罪惡，只是那些罪惡被童年的蒙昧所遮蔽了。

似乎那時我們不懼怕任何東西，我們的身影隨時出現在那片墳地，我們熟悉那片墳地。在那些繁茂的雜草叢中有經常亂竄的松鼠，與家鼠給人的感覺不同，那種擁有一身淺黃色皮膚的松鼠是我最想得到的，我悄悄地把哥哥的彈弓偷走，目的只是為了得到一只松鼠。而最終在面對那些活蹦亂跳的松鼠，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在瞄彈弓的過程中，我觸摸到了那些松鼠的靈動與曼妙，我甚至懷疑它們的靈魂同樣靈動而曼妙，它們的外部應該是與內部平衡的。我熟悉那些經常出現在墳地旁的水冬瓜樹上的烏鴉，從未在黃昏中發出那種凄厲單調的叫聲，而是異常安靜，安靜地注視著那片墳地，安靜地注視著那片墳地中的一切。我們與那只烏鴉的不同在于，我們注視那片墳地時的喜形于色與絮絮叨叨，我們都想把自己所發現的世界和別人分享。多年后才發現那時對于那個世界的認識是片面的，但恰恰是那種片面讓我們發現了一個神奇的世界。我們發現的世界更多時候與生命的消亡無關，我們會在玩躲貓貓的游戲時，藏在那些被萋萋荒草遮掩著的墳墓里，對于那些墳墓的懼怕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漸產生的。那些已經沒有后人的墳墓比別的墳墓更顯破敗。

是那片墳地向我們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在墳地前面的草坪上，我成了孩子王，我成為孩子王的主要一個原因是自己讀一年級時成績特別好，由此可以得到一個結論：在那個鄉間，知識于我們而言有著無窮神秘的力量。我們的父輩在那片土地上日夜耕作后，給我們指明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方式，是唯一的方式：讀書。多年后，我確實通過讀書遠離了那個鄉間，但我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卻再次回到鄉間，只是這個鄉間與自己所熟悉的那個鄉間有些不一樣而已。我們在那片墳地里玩著屬于我們的游戲，我們最喜歡玩的是重新演那些在學校里的場地里看到的露天電影，我總是去演里面的主角，沒有人敢和我爭，似乎在當時內心深處曾經迷戀過那種淺層的權利。

直到去鄉鎮讀書，我不知道是自己把自己從集體中孤立出來，還是那些與我一起長大的那群朋友把我孤立出來，以前那種許多小伙伴爭相和我在一塊玩的情景再沒有出現。在那個鄉間讀小學時，我們班八個人，有兩個女的，其中有一個后來考上了重點大學，另一個也上了大學，我們六個男的就我一個去上了大學，讀的是一所二流大學，當然這與父母對知識的信仰是分不開的，堂弟后來去西藏當兵，退役后回來開車，有一個去Y城打工，別的幾個在村子里結婚生子。現在，那片墳地還會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里，一個真實的墳地，一個可能被我的記憶篡改的童年，還有那些總是以孤單的形式出現的烏鴉，安靜地注視著那片墳地，安靜地注視著我們那群人的童年。

二

我們是在X患病去世后，漸漸遠離了那片墳地的。以前的那種無所畏懼已經被死亡的恐懼替代，我們懼怕一切死亡的東西，我經常擔心那些游戲的死亡（到現在確實已經死亡了，我再也不能在那個鄉間看到曾經的那些熟悉的游戲了，或者只能找到屈指可數的幾種），我還擔心那個被我們在小路轉得飛快的鐵環會消亡（一次次睡夢中，那個鐵環在路上顛了一下便消失在路中間，我們沿著它滑落的軌跡去尋找，卻再也找不到了）……

許多的人與物在我的擔心中以我最擔憂的方式消失，有時消失即死亡。當看到爺爺整天沉迷于那種自己釀制的玉米酒時，我不敢想什么，我不敢多說什么，一些人因為酒精中毒后手不住地顫抖。在看到那些醉醺醺的人群時，我忍不住想到了爺爺，我擔心那個堅強的漢子會被酒擊垮，而現實是在七十歲那年，他的手開始顫抖，我清醒地看到了他試圖控制住那雙顫抖的手，但只是徒勞，只有酒才能控制住那雙手的顫抖，在我看來，或者現實就是那雙手已經習慣了一定量的酒。與爺爺相比而言，大舅在他五十歲那年手就開始顫抖了，他總是拖著殘疾的雙手，弓著身子，用顫抖的雙手緊緊攥著拐杖在那個鄉間不斷游蕩，而爺爺在世的時候是以健全人的姿態到處游蕩的。他們的游蕩中有著對于酒香的追逐，是那些在鄉間四溢的酒香分子的牽引下，他們無法控制味蕾，進而無法控制肉身，最多他們只控制住了思想，可能在他們的意識深處會感知到那種游蕩中攜帶著可恥的因子。在他們到處游蕩過程中，許多人不歡迎他們，在與他們偶爾的交談中，他們也承認他們為了一口酒在那個鄉間到處游蕩是不好的，但他們也無奈地意識到了已經無法徹底杜絕那種游蕩行為。后來，在爺爺七十三歲那年，他的左眼開始出現很大一塊陰翳，左眼漸漸看不清楚事物，到他去世前三個月，他的左眼已經徹底看不清東西。爺爺可能喝了一些假酒，這不是我假設后成為現實的命題，而是許多人都這種猜測，甚至連爺爺自己也是這樣想的。

在爺爺和大舅對于酒的沉迷中，我發現那種沉迷與我們對于游戲的沉迷驚人地相似。我們都饒有興致地保持著不斷挖掘熟稔事物的陌生，我甚至懷疑在爺爺和大舅的思想里，每一次喝酒都是不一樣的，甚至每一次他們喝酒拿起酒杯的動作都是不同的（可能有時看似相同，其實仔細辨別就會發現里面的細微差別），他們嗅著酒香，他們抿著酒香，他們的胃部品嘗著酒香，酒香在血液里的流動都是不一樣的。

我們在那片墳地里，不斷“演著”一部電影，本應該屬于熒幕的電影，最后屬于我們自己，那些電影被我們一次又一次演出篡改，我們甚至有種瘋狂的念頭：自己想“劇本”，自己演“劇本”。那時“劇本”這樣的詞匯在我們的腦海里是沒有的，那時我們會想一些故事，融入膚淺卻純凈的思想，在那片墳地里不斷上演，直到新的“劇本”出現。那是在我們重復某個“劇本”時，下起了雨，瓢潑大雨，夾雜著隆隆的雷聲和刺亮的閃電，我們躲到那些大一點的墳墓里，還有一些細微的動物植物早就躲藏到了那些墳墓里，那樣的雷雨天氣澆滅不了我們的興致，我們躲了一會發現天沒有絲毫要晴的意思，我們便冒雨沖到那片墳地，在雨里蹦跳，在雨里雀躍。就在那天，在墳地旁的那個坡地上，有兩個人（是姐弟）被雷擊中了，那是回到家里我才知道的，被擊中的還有一頭老花牛。我們不敢再去那片墳地，在那片墳地增加了兩座簡陋的墳。他們姐弟兩個在那之前經常和我們在一起玩，我們處得很好。接著便是X的死亡，又一座新墳出現在那片墳地。可能是因為我們意識到了死亡與那片墳地之間的關系。我開始迷信那只烏鴉，我像大人一樣堅信烏鴉可以預知死亡，它是用比人類更敏銳的嗅覺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我和母親總會坐在天井聊天，或者更多時候，我是在聽母親一個人在嘮叨。我的父親一個人去山上放牧。我們經常會談論父親，父親的過去，一個無論成績還是人品都很優秀的父親。爺爺曾經因分土地與人發生沖突而被拘留了一個多月，最終父親因為爺爺的原因而沒有被保送（上大學）。但我的母親和父親都理解爺爺的做法，一個農民必須要有土地，且必須要有一塊好地。不在那個天井呆的時間里，我已經不再一天到晚想著外出找那些伙伴玩了，而是動不動就拿著課本爬上那棵枝椏虬曲的梅子樹，樹下面有條土路，那時梅花開得異常絢爛，從那條路上走過的人們從來沒有人抬頭看過，似乎我從未被人發現。在那棵梅子樹上，我發現了一個新的世界，與在那片墳地不同，梅子樹上是我一個人的世界，而在那片墳地卻是集體的世界。在那棵梅子樹上，我開始胡思亂想，我幼稚地想著現實與不現實。在梅花凋敗的季節，有幾次站我在其中的一個枝椏上撒尿，尿被風吹朝一邊，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熱衷于看尿液在空中的飄飄灑灑，更重要的是在那種行為里，我感到很暢快，冰涼的西北風吹著，涼涼的，倍感舒服。

我是在那棵梅花樹上，看到了那個在鄉間四處行醫的赤腳醫生，看著他行色匆匆的樣子，我便知道可能村子里某個人又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那個赤腳醫生同樣是個酒鬼，每次去幫人看病，都會喝得爛醉，幾天都不回家。我曾聽他提起自己喝醉酒的原因，是為了更好地進入狀態，他說自己與別的醫生不一樣，他是越喝酒狀態越好。我曾經崇拜過他的自信，但其中有一次出事了。與往常一樣同樣醉醺醺的，沒有一個人擔心，而他抓錯了藥（中藥），在醉眼迷離中他給別人抓錯了藥。那些在他看來可以通過它們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就能辨別的中藥，那次他竟然抓錯了，他自己也曾這么說過，我也曾這么想過，我們那個村子里許多人都曾經那樣想過。那一次是酒香把那絲淡淡的草藥味覆蓋了，與以前酒香所起的作用恰好相反，我在那個梅花樹上這樣猜測過。就因為那次的失誤，差點就鬧出人命，那個病人有三天狂瀉不止，嘔吐不止，到最后去那個鄉鎮醫院才止住了。自從出現那次事情后，在那棵梅花樹上我就很少見到他了，偶爾才會見到，也不再是以醫生的角色出現了，是他主動不干的，他的理由是無法拒絕酒。到三年級后，我就不再經常出現在那棵梅花樹上，我在路上碰到了那個剛入門不久的赤腳醫生，與前面那個不同的是他從不喝酒。

三

那個女醫生明顯對我失去了耐心，她略帶鄙夷地說道，我那些被蛀空的牙齒里，囤積著骯臟的東西，骯臟的食物，還有骯臟的細菌。她拿著鑷子，深入那些牙床，用力掏著，我感覺到了絲絲隱痛，但我依然要忍著，我甚至被那把鑷子牽朝左邊又牽朝右邊，我不敢想象那把鑷子竟然暗藏著那樣的力量，這在我注視著鑷子時是從未出現過的，注視著的時候，出現的只是失去光澤將要生銹的金屬。這是我前不久去牙科的時候所遭遇的，那一口殘損的牙齒讓我倍感為難，我是在無法忍受牙疼的情形下才去那個牙科的。一個六七十歲的女醫生，當她把鑷子放入我的口里時，我的舌頭不由自主地排斥著那個陌生事物的入侵，舌頭絲毫不能阻擋那些醫療器材的深入，鑷子只是其中一種。從醫院出來后，我發現舌頭在與陌生的對抗中明顯處于下風，且傷痕累累，舌頭兩邊都有受損的痕跡。

我在反觀那段童年時光的過程中，我發現那段時光里有著幾絲像那個女醫生一樣的粗暴。我在當孩子王的時候，我們一群伙伴總會孤立一些人，不和他們說話，有時甚至惡語相待。我們曾先后孤立過R和K，我已經無法說出孤立他們的理由，最牽強的理由是R和K家境較之我們差一些，這足以說明當時我們對于貧寒的懼怕。我們擔心在與他們的親密接觸中，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貧寒。我無法感受到他們的痛楚，我甚至已經遺忘他們被孤立在一邊的眼神，隱約中有絲灰暗的色彩，他們往往靠在教學樓的二樓，安靜地靠著。那是我制造的罪惡，我不敢想象當時他們的眼神里是否有幾絲陰暗，里面暗含著對我的極度痛恨。到讀小學三年級后，我不再在意孩子王的角色，或者一些人正漸漸替換了我的角色。或者說，是從小學三年級后，R和K不再像以前那樣被我們孤立開來，而是徹底融入到了我們當中。

我們在那所小學校玩躲貓貓的游戲，我們在不讀書的時間里在那所小學校敲打那塊生銹的鐵片，喑啞而沉實，能傳遍整個村莊。三年級是憂傷的，讀二年級的P在黑板上寫下了“某某老師睡了某某”，那個來自異鄉的師范畢業生狠狠地揍了P一頓，并把P趕了回去。我記得P寫在黑板上的字很漂亮，P在那個老師揍他的時候深深把頭埋了下去，沒有說一句話，那個老師把P不說話當成是執拗便越揍越狠。那個下午，黃昏中有著血污的氣息，刺鼻，無法忍受。自發生那起事件后，P再沒有回到學校里，而是去了山上放牧，大多數時間都在山上度過。看著那個年輕氣盛的老師揍P的樣子，我們只感覺到恐懼，但同時我們又覺得為了那幾個字眼是犯不著揍P的，更何況他還把P開除回家。我們特別懼怕那個青年老師，如果那個青年老師在的話，我們是不敢去學校里玩游戲的，我們把玩游戲的地點轉移到了學校外的那片莊稼地里。

在那些植物芳香中，我們漸漸把P淡忘，我們同樣漸漸把那片墳地淡忘，甚至把那只孤獨安靜的烏鴉淡忘。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