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黎波里,這個地中海岸邊的明珠,撒哈拉沙漠邊緣的綠洲,因為卡扎菲上校的榮光被一個時代記住,最終又因為卡扎菲帶來的戰火黯然失色。
只能作為一個老人和前領袖存在的卡扎菲究竟隱匿何方,在其所導演的革命大劇已然曲終人散的時候,早變得無足輕重。但圍繞卡扎菲上校功過是非的爭議,大約還要持續很多年。
1969年,命運過分垂青的年輕軍官
卡扎菲的發跡應該說是從其進入班加西軍事學院學習開始。士官時代的卡扎菲深受納賽爾“自由軍官組織”運動的影響,表現出了足夠的組織和宣傳鼓動能力,以12名軍校同學為核心的政變組織成為卡扎菲發動“九一”革命的最大本錢。
那時的利比亞正處于老朽的伊里德斯王朝的統治之下。老國王頹廢倦政,王儲卻得不到西方世界的賞識,國家意識還沒有形成,人民習慣以部族為單位從事經濟社會活動;石油經濟已初具雛形,但分配不均和西方大公司的壟斷激化了社會矛盾。
1969年的的黎波里,至少有三股力量在策劃政變。卡扎菲所領導的自由軍官組織看起來是最不可能獲得成功的。而卡扎菲卻用僅一人死亡的代價導演了一場革命。許多人感嘆命運過分垂青于這個年輕的軍官,因為他精心策劃的革命幾乎是以鬧劇形式上演。大量比如找不到路、忘了拿武器這樣的低級錯誤貫穿了軍事政變始終。
卡扎菲自己也經常談及當年政變時發生的笑話,但卻很少反思其中反映出來的新統治集團在組織和管理等方面的一系列重大缺陷。
但毫無疑問的是,當年的卡扎菲和他的戰友們是一群真正的革命者而非政客。當埃及總統納賽爾派人飛往班加西探聽“九一”革命的具體情況時,卡扎菲沒有要求對自己地位的承認,反而懇切地請求“納賽爾總統將整個利比亞拿去”,讓這個國家加入阿拉伯世界的進步陣營。投身于革命幾乎成為卡扎菲前期政治生涯的全部內容。
石油財富的二次分配
作為一個出身社會底層的政治家與革命者,卡扎菲知道利比亞人民對擺脫貧困生活和社會財富公平分配的迫切渴望,更體會到一般民眾對民主和平等的熱情。
上任伊始,卡扎菲在這兩個方面下了很大力氣。利比亞國內有關卡扎菲智斗國際石油巨頭的故事已經變成了卡扎菲傳奇的一部分。統率一個立足未穩的新政府,卡扎菲敢于向這些海外資本軟硬兼施,利用分而治之的手腕同八家國際石油巨頭重新簽署了石油收益分成方案,這在那個年代確實是一個令人欽佩的政治成功。卡扎菲以后還進一步實現了石油產業的國有化。
1981年,利比亞人均國民收入已經達到1.l萬美元,成為非洲最富裕的國家。卡扎菲還著手建立了義務教育、醫療及社會保障體系,興建了大量的公共設施。
市政建設的成功、城市功能的強化和就業機會的增加,使利比亞的人口分布、社會結構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傳統的部落對其成員的控制力下降,部族在利比亞政治舞臺上的政治和經濟特權受到壓制。與舊王朝松散的中央地方關系相比,卡扎菲終于使利比亞看起來像一個國家了。
不合時宜的抗爭者
經濟與社會建設的初步成功,不足以讓正值盛年的革命者卡扎菲滿足。早年的卡扎菲更多地將美元和石油當做實現革命理想的工具。
阿拉伯世界世俗主義革命的先行者和導師納賽爾及其倡導的納賽爾主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絕對是光芒萬丈,年輕的卡扎菲無可選擇地成為了納賽爾的忠實信徒。
今天,時代變了,其他曾經的激進革命者紛紛改弦更張,卡扎菲卻一如既往,堅持革命信念,自然有不合時宜之嫌。但卡扎菲上校自得其樂,甚至還在自己撰寫的《綠皮書》里提出了獨創性的 “世界第三理論”。他認為,資本主義的功利性以及共產主義的無神論,都不能解決這個世界面臨的問題。只有自己提出的建立在信仰真主基礎上的第三理論,才能實踐全世界的團結和發展。
對納賽爾主義的忠誠構成了卡扎菲政治人格最核心的部分。卡扎菲一直在用挑戰和反抗現有規則的方式重復著自己的革命邏輯。
卡扎菲明目張膽地支持巴勒斯坦游擊隊對以色列展開恐怖主義襲擊,幾次三番挑釁美國權威,甚至在被美國導彈奇襲后還是矢志不移;在阿拉伯世界內部到處尋找與他國合并的可能,弄得阿拉伯同志對他小心提防。甚至連出門一定住帳篷、出訪時事先不打招呼這樣的孩子氣舉動也有了充足的理由。
放棄革命,是革命者最大的危險
直到執政的中后期卡扎菲可能才漸漸感到孤獨。
蔑視解決不了利比亞遭受西方制裁后原油產量銳減、國民生活水平下降的局面,意識形態也無法再把阿拉伯或非洲兄弟整合起來。卡扎菲最終也走向了妥協。
以洛克比空難案的審結和賠償以及美國“9·11”為契機,當年以反美反西方為己任的卡扎菲竟后退得如此徹底。2003年以來海外資本投資利比亞的數據顯示,卡扎菲幾乎把包括石油在內的所有領域都重新向西方大門敞開;利比亞還交出了所有當初核開發的材料,向美國提供利比亞境內基地組織的詳細情況,公開支持美國和西方的反恐戰爭。
卡扎菲沒有意識到,一個曾經的革命者放棄革命同樣是危險的。革命的激情,在幾十年里掩蓋了卡扎菲內政外交上固有的粗疏和草率,矯飾了他和戰友們越來越明顯的懶惰和陳腐,塑造了他在人民心目中反抗者和斗士的英雄形象,并為民眾畫出了阿拉伯世界新生的大餅。
當折騰疲憊的民眾發現那些該有的問題一樣不差的還存在時,卡扎菲作為一個英雄的形象和信用坍塌了。
理想被剝離后的卡扎菲,喪失了他在道義和價值上的自信。他對國家結構的調整越來越喪失了早期的理想主義色彩,而更像維持自己統治的手段。
卡扎菲在《綠皮書》中修正了納賽爾主義建立世俗政府的主張,宣稱要以“古蘭經”為依據重整法律體系和社會政治結構。但是他又嚴厲取締宗教組織、打擊宗教勢力。最終,卡扎菲本人,成為了唯一能夠充當安拉與世俗世界中介的角色。這種違背伊斯蘭教義的思想得不到教民的支持,最終使卡扎菲走向孤立無援。
為了防止卡扎菲家族以外的政治對手的出現,卡扎菲不停地調整國家行政結構、變更國家的政務流程。以世界第三理論的名義,卡扎菲盡可能否定一切已經成型的行政架構,重組各級政務機關及其功能,還反復給國家機關改名以示革新之意。最后,他干脆不許各級官員自稱領導。弄得全國只有卡扎菲一個領導。
也許卡扎菲的初衷是試圖以降低政府效率的方式保障公民權益,但600多萬人口中公務員數量高達近100萬,已經給人民帶來了巨大的負擔。卡扎菲制造的混亂局面使潛在的政治競爭者無法形成強大的力量挑戰他,也使利比亞人民不得不長期忍受官僚集團利用行政程序漏洞大肆尋租的盤剝。
失去了革命大義名分的卡扎菲漸漸喪失了當年應付部落長老的能耐,只能撿起傳統政治中分而治之的智慧,利用石油收益和政府職位的傾斜分配,掀起部族間矛盾借以自保。這一過程中,各部族有得有失,但總的看來是整體重新坐大,這個苦果到以部族勢力為基礎的反對派在班加西舉起義旗時,卡扎菲只能自己吞下了。
英雄之后再無英雄
曾經有一位記者問卡扎菲,是否準備讓二兒子賽義夫接替他的職位,卡扎菲回答說,“利比亞不是一個君主制的國家”。
這句話讓人依稀見到當年那位推翻封建王朝而不眷戀權力的青年軍官。但言猶在耳,卡扎菲家族就像章魚一樣把吸盤伸到國家的各個領域。他的大兒子控制國家的電信業,二兒子活躍于政治舞臺,三兒子揮霍國帑去意甲當替補球員,六兒子則掌握一支獨立于國防軍系統之外的軍隊。卡扎菲成了一個無冕的國王。而當年的戰友和同志們,要么被清洗掉,要么和光同塵,最后在反對派的隆隆炮火中紛紛叛逃。
政權的基礎腐朽了,而社會的開放度和風險性卻在增加。利比亞的混亂,唯一的懸念是什么時候發生。
事實上,即便沒有洛克比空難后西方世界的制裁,利比亞國內經濟衰退和通貨膨脹的趨勢也會一天天加劇。即便沒有西方的支持,利比亞部落力量的反抗程度也會增強。
卡扎菲在執政期間從未意識到國家治理的專業性,也從未尊重過程序和法治的價值。為什么部落力量在幾十年內沒有被徹底削弱,到最后竟然能掀起倒卡戰爭呢?這個問題其實不難解答,那是因為卡扎菲從未建立過一個比部落結構更穩定和先進的社會結構。革命,成為了卡扎菲逃避國家建設細致工作的借口。最后,一場新的革命使老的革命者走向歷史的反面。
利比亞的明天將會怎樣?整個中東都在追問同樣的問題。阿拉伯文明現代化進程中的失敗所造成的痛楚與反抗情緒,在這一代阿拉伯青年人身上依然濃厚。當老一代英雄狼狽謝幕之后,誰來填補這個空缺,今天的利比亞乃至阿拉伯世界,并沒有一個明顯的答案。
摘編自《中國新聞周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