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窯山部落

2011-12-31 00:00:00姜貽斌
脊梁 2011年9期

木工房

人們似乎忘記了他的名字,都叫他唐木匠。

木工房捱著高大的煤倉,煤倉像一只龐大的烏黑巨獸,赫然雄踞在火車鐵路之上,木工房距離鐵路三四十米,蓋的黑瓦,淡棕色的木板墻,低矮的房子,則像那只巨獸屙出的屎,反差極大。木工房的前面是一條馬路,終日灰塵彌漫,汽車舞過來,又舞過去,把那塊世界涂得模模糊糊的,好在窯山人都習慣了,當然,更多的是一種無奈。木工房有七八個木匠,有專門鋸木料的,有專門做門窗桌椅的,唐木匠的任務是打棺材,還帶了一個徒弟,叫劉四。唐木匠卻老是發音不準,叫他牛屎。這引起劉四強烈的不滿,嘟起嘴巴,多次強調說,唐師傅,我叫劉四嘞,不是牛屎嘞。唐木匠歉意地笑笑,哦哦,你是叫牛屎嘞,不是叫牛屎嘞。

常常弄得劉四啼笑皆非。

打棺材的那間房子很闊大,也顯得很陰森,像有許多鬼魂悠然地在里面游蕩,所以,一般人是不會進去的,覺得很不吉利。到死人的那天,才有人進來抬棺材,其余時間基本上是唐木匠和劉四在里面敲敲打打,連隔壁的那些木匠也不進來,好像有意避而遠之。

劉四二十二歲,長得還算清爽,不是魯莽之人,談過對象,妹子并不嫌棄他是個木匠,木匠在窯山算好工種,起碼沒有什么危險,妹子卻嫌棄他是打棺材的,現在天天跟打棺材的男人在一起,以后還要天天跟他睡在一起,想起心里就很害怕。所以,談著談著,就不跟他談了,一腳踢掉了他。劉四很苦惱,多次請唐木匠幫忙,要求調到隔壁去鋸木頭,或做門窗桌椅。唐木匠淡淡地說,你走了,哪個來?依我看,在這些木匠里面,還是我們的擔子最重,那些亡人,都是睡著我們打的棺材,如果棺材沒有做好,怎么對得起那些亡人呢?這是他們去陰間睡的床鋪嘞。

劉四的家在窯山附近,農村的,離木工房三里多路,所以,每天回家。其實,唐木匠可以去睡宿舍的,卻沒有像那些木匠去宿舍睡,居然睡在木工房,好像這是他唯一的睡眠之地,在角落擺著一張床鋪,四周都是堆積的棺材。

劉四說,唐師傅,你不怕?

唐木匠說,怕什么?是自己親手做的棺材,何況,又沒有睡著死人,怕什么怕?

所以,僅僅憑這一點,許多人認為唐木匠有點古怪。

其實,唐木匠還有古怪之處。比如,劉四有時想揩點油,偷偷地拿些木料回去,做桌椅板凳,或餐柜衣柜之類,也是為以后討婆娘做點準備。再說,哪個木匠沒有揩過油?只是數量多少而已。每逢此時,唐木匠就要盯他一眼,冷冷地說,放下。又警告說,牛屎,你如果要拿,莫怪我不客氣嘞。也不知他說的不客氣是何種言行,難道是去告發嗎?告發是要受處罰的。這種事就是這樣,沒有人告發絕對無事,如果有人告發麻煩就來了。劉四當然害怕受處罰,所以,心里很不愉快,暗自嘀咕,哎呀,我怎么跟了這么個古板師傅呢?看來,一點油水也揩不到手了。又不滿地說,唐師傅,那你為什么不去告發隔壁的那些人呢?他們拿得還少嗎?唐木匠說,別人我管不到手,我只管住你。眼睛又橫地一眼。

也不是說,唐木匠這間房子只有抬棺材的進來,其實,它還是具有某些誘惑力的。那些落下的刨花和木柴,就很吸引窯山的女人和細把戲,他們都想拿走,站在門口死死地盯著,有點怕進來,有時,趁唐木匠不備,又大膽迅速地沖進來撿,還來不及逃走,唐木匠卻極其敏感,突然反過頭來低聲吼道,不準拿。聲音像獅子憤怒之前的悶吼,嚇得那些女人和細把戲丟下柴火飆走,好像害怕他打人,所以,背地里都罵唐木匠生崽沒有屁眼。然后,他們就到隔壁的木工房去了,隔壁的木工房能夠隨便撿,再不來唐木匠這里了。其實,那些刨花和木柴誰拿去都一樣,它的最終用處就是被塞進灶膛燒掉。況且,管后勤的八胖子也沒有強調不準私人拿走,唐木匠卻偏偏不準,他認為,既然是公家的,私人就不能揩油。每天下班之前,唐木匠總是指使劉四把刨花和木柴堆積起來,到了一定的數量,再叫食堂的人通通挑走。

木工房像往常一樣,擺著許多的棺材,層層疊疊,像體形很大的積木。有些棺材是刷過黑漆的,有的還不及刷,仍然是白水貨。黑白截然分明,像陰陽兩界。唐木匠和劉四不僅要打棺材,還要刷黑漆,兼顧漆匠的任務。唐木匠每打一副棺材,都是特別的投入,絕不馬虎,鋸木料,刨木板,斗榫子,鑲板子,包括刷漆,每個細節都不輕易地放過,棺材打得嚴絲合縫,精雕細刻,像在做一件精致的工藝品。劉四有時工夫馬虎,或少刷一道黑漆,或木板刨得不太平整光滑,唐木匠都會很不客氣地說,重來牛屎,牛屎重來。那種凜冽的口氣不容抗拒,簡直像個令人討厭的監工。劉四卻不耐煩,說,唐師傅,毛糙一點有卵關系么?反正都要埋進土眼里的,誰去看呢?我們又能夠保證它一萬年不腐爛嗎?劉四每次說這個話時,唐木匠并沒有大發脾氣,忽然沉默下來,也不抬頭,臉色陰沉,很不好看,停下工夫,手微微發抖,像凝固一般。劉四見此,嚇得伸伸舌頭,不敢說話了,把手頭的工夫重新來過。

有一次,八胖子來木工房查看,數了數打好的棺材,發現進度很慢,每打一副棺材,遲遲沒有完工,不滿地說,唐木匠,手腳要放快點嘞。

唐木匠沒有說話,仍然是慢吞吞地刨著木板,似乎一點也不受干擾。

八胖子嘴巴很油,以為唐木匠沒有聽見,又說,唐木匠,你摸了女人的屁股是吧?怎么像個蝸牛呢?萬一要用棺材……

話還沒有說完,唐木匠把手里的刨子砰地一丟,突然憤怒地吼叫起來,八胖子,你萬一要用棺材了,老子只拿幾塊板子給你送葬好不?別人的命都掉了,睡一副好棺材都不行嗎?你在催命是嗎?

八胖子嚇壞了,唐木匠平時話不多,看起來蔫蔫的,沒想到竟然有這樣大的脾氣,所以,不敢再惹,背過身,嘀嘀咕咕地走了。

其實,唐木匠心里也跟劉四一樣,很不情愿打棺材,哪個愿意打這個民間稱之為千年木的東西呢?一具棺材,意味著一條死去的生命,讓人不無感到悲傷和痛苦,人生的最終,就是和幾塊木板入土。既然做了這一行,又不得不做,總得要人做的么,再說,窯山哪有不出事故的?哪有不死人的呢?死了人就需要棺材。所以,唐木匠也是很矛盾的,只是沒有向劉四流露罷了。

既然打了棺材,肯定會讓人抬走的,唐木匠卻極不愿意讓棺材常被人抬走,愿意它們像陳列品,永遠擺在這陰森森的屋里。他多么希望窯山不出事故,不要聽見那急促而刺耳的汽笛聲,每當刺耳的汽笛驟然響起,長長的聲嘶力竭地響,唐木匠渾身不由一戰,停下手里的工夫默然,一直到汽笛聲結束才繼續,心里卻還在祈望不要出人命,只是有人受點小傷而已。

當然,那些生老病死者不在此例,那是自然規律,誰也無法阻止的。而事故呢,是能夠盡量避免的,卻偏偏經常發生,汽笛聲間常沖天呼嘯,把人們的心臟一下子絞得緊緊的,不知是誰落到了閻王手里,或是手殘腳缺。那些死者,一般都死得很慘,有的甚至尸首不全,要將斷肢或五官縫合才能入棺。如果不幸打穿了老窿水,那些死者就更慘了,先要靠抽水機晝夜不停地把水抽干,那些尸體往往要好幾天才能尋到,尸體被老窿水浸泡過幾天,小心地撈起來一看,全身浮腫稀軟,比活人的體積起碼增加一倍,根本放不進棺材。所以,一旦有因事故死亡的,唐木匠覺得格外的痛苦和悲傷,讓他的心臟絞痛。而且,他已經有了預感,如果間常如此的悲傷和痛苦,往后,是否會衍生出一種麻木呢?不再為此感到悲傷和痛苦了呢?

每當有人來木工房抬棺材,唐木匠站在門口,神色黯然,默默地望著人們把棺材抬走,像在提前給死者送行。棺材少一副,就預示著窯山少一個人,往后再也見不到了。有一次,窯山發生冒頂事故,竟然一下抬走十副棺材,這讓他痛苦不已,淚水漣漣。這是這些年來抬走最多的一次,那天,木工房頓時空曠了許多。十副棺材赫然地擺在醫院大坪里,陰沉沉的,漆黑發亮,像十只無聲的吞噬生命的怪獸,許多人在觀看,在流淚,在嘆息。

他沒有去。

劉四說,唐師傅,去看看吧?

唐木匠說,你去。

只要碰上這種事故,唐木匠沒有去醫院的坪里看過一次,擔心自己會忍不住號啕大哭。

等劉四走了,唐木匠才拿起鑿子,在木板墻上重重地刻下一橫或一豎,他刻得沉重而緩慢,很用力,好像木板墻是一塊很大的石碑。當鑿子終于停止時,就像把死者終結的生命刻在了上面。木板墻上的死亡記錄分為兩行,一行是生老病死者,一行是事故的亡者,他們都沒有名字,唐木匠僅用一個個的正字來記錄。所以,那天他的手顫抖得十分厲害,含著渾濁的淚水,默默地一連劃下兩個正字,那真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十條生命又似乎很簡單,竟然讓兩個正字輕輕地涵蓋了。對于自己以往刻下的那些一豎一橫的正字,唐木匠又不忍心去細數,好像不敢面對整個詳細的還在繼續增加的數字,好像刻下這些正字,僅僅是個習慣,只是表示棺材的去處而已。劉四是個粗心的后生,竟然沒有發現這個記錄生命消失的符號,唐木匠也沒有告訴劉四,似乎會讓他感到害怕。

每到夜晚,木工房嘈雜的響聲消失了,刺耳的電鋸聲也沒有了,惟有煤倉發出礦車咣咣的撞擊聲,在漆黑的空中發出金屬般的響亮,有時,似乎在夜空劃出一道道瞬間即逝的光芒。還有火車,偶爾像一頭巨獸從黑夜中沖過來,車輪發出咣咣的聲音,像巨獸的大腳拍打大地,強大的燈光殘酷地撕破夜幕,惟有遠去時,深重的夜幕才得以迅速彌合。

唐木匠獨守在木工房,木工房那種終日漂蕩的木料氣味,似乎顯得更加濃重,清新而濕潤,唐木匠好像看見它們有的在空中游蕩,似游手好閑的人,有的呢,則在無聲地撞擊著木板墻,不幸碰了壁,悠悠地返回來,又固執地向木板墻撞去,好像是在做著一種毫無意義的游戲,也好像是在興味盎然地考驗自身的力量。

昏黃的燈光,像一盞很大的長明燈,凄涼地照耀著那些棺材,好像棺材里面都靜靜地躺著亡靈。唐木匠還仿佛看見,昏黃的燈光像燭光般在悄然地滴淚,一滴一滴的,很緩慢,很凝重,拖著蝌蚪般的尾巴。唐木匠默默地掃視著那些棺材,它們像一個個長方形的巨大的火柴盒子。哦,如果是火柴盒子就好了,那就不需要人睡進去了,僅僅是個擺設而已。當然,唐木匠更希望它們突然消失,打一具棺材,消失一具,像魔術,也似仙法,木工房永遠是空蕩蕩的。盡管這肯定會遭到八胖子的斥責,驚疑地問他棺材都到哪里去了,他也心甘情愿,而且會極力地反駁,八胖子,這難道能怪我么?是它們自己飛走的嘞,你若不信,跟我在這里睡一晚就清楚了。當然,他明白,這只是自己幼稚可笑的想法而已,世上哪有這種奇事呢?所以,他根本阻止不了棺材的消失,它們會一具一具地陸續被人抬走,抬到充滿悲傷氣氛的醫院坪里——只是間隔時間的長短而已——當然,還會伴隨著大聲的哭泣,或輕輕的嘆息,還有炮仗彌漫的硝煙,或嗩吶無比的凄涼,然后,將永遠埋葬在寂靜的大山里。

有時,唐木匠竟然痛恨起自己來,或許還有后悔,世上有各式各樣的匠人,自己為什么偏偏做了木匠呢?甚至偏偏來打棺材呢?他沒有找出可以說服自己的原因。如果硬要找的話,是否因為父母的去世呢?父母雙雙落氣時,家里太窮,連一塊像樣的板子也沒有,兩床爛席子草草一卷,還是村人幫著埋葬的。那時,唐木匠埋怨自己太小,恨不能偷兩副棺材將父母入土。現在,自己天天打棺材,父母卻無法睡進去了。如果父母還在的話,他要用最好的木料打兩副棺材,涂上最好的黑土漆,讓老人安安心心地上路。

唐木匠還有很古怪的地方。

他似乎沒有親人,又似乎有??傊?,一到星期天,他就突然從木工房消失了。準確地說,是星期六下班之后就不見了,像幽靈般消失了,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也無人關心。一直到星期天晚上,才悄悄地回來,然后,熄燈睡覺,好像要彌補這一天多的辛苦和疲乏。有人猜測,唐木匠是不是有相好的呢?而且,這個相好肯定離窯山不遠,所以,星期天他就到相好的那里快活地滋潤去了。他雖然沒有家室,而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又能夠離開女人么?當然,還有一種猜測,是不是他天天跟棺材睡在一起,陰氣太重,心里有了膽怯,就趁著星期天,去某地補陽氣去了呢?當然,后面的這個猜測太玄乎,似乎站不住腳,如果他害怕跟棺材睡在一起,為什么不去睡宿舍呢?宿舍有他的床位么。

既然猜不出來,也就懶得猜了,總之,唐木匠在窯山是個微不足道之人,還不能夠引起眾人足夠的關注。

其實,誰也不知,唐木匠還有一個古怪的習慣,這個習慣如果透露出來,更加會讓人感到可怕和恐怖的。

到晚上,唐木匠有時竟然靜靜地躺在棺材里面,睡過這一具,又睡那一具,直直地躺下,雙手放在兩側,閉上眼睛,屏住氣息,往往要睡上半個小時。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是在仔細地體會被堅硬的木板裹著的滋味嗎?還是在想著怎樣讓死者睡得舒服一點呢?想起有些被老窿水浸泡的亡者,怎么也放不進棺材,人們除了嘆息和無奈,只得拼命地擠壓尸體,像一團僵硬的棉花塞進棺材。這種情景,如果讓亡者的親人看見,不知該是多么的悲傷,人走了,睡在棺材里面,還不得安身和舒坦。

所以,唐木匠還特意打了一些大號的棺材,以此備用。

八胖子總的來說還算不錯,明明看見了,居然沒有說他。

當獨自坐在木工房時,唐木匠甚至還異想天開,想象那些亡者只不過是暫時地停止了呼吸,當入土之后,得到地氣的滋潤,他們的生命竟然又漸漸地復活了。是的,又復活了,先是臉皮微微地顫動,嘴唇和眼皮呢,也隨之動彈起來,然后,眼睛慢慢地睜開了。哈哈,這簡直是個奇跡。接著,唐木匠又疑惑起來,問題在于,他們復活之后呢?他們能夠大聲地提醒遠離墳墓的世人嗎?或是砰砰地敲打棺材,世人又能夠聽到他們急促的呼救聲嗎?在大山的墳墓叢中,惟有山風的呼嘯和雀鳥的鳴叫,還有陰云的漂浮或陽光的照射。當然,唐木匠更多的還是體會到亡者的寂寞和孤獨,如果他們的生命復活了,在漆黑一團密不透氣的棺材里面,他們將如何度日呢?即使不需要吃東西,而那種寂寞和孤獨,也會重新致他們于死地的——要明白,那是一種多么巨大而可怕的寂寞和孤獨。所以,唐木匠又想,唉,亡者還是沒必要復活,閉著眼睛靜靜地永遠睡下去吧。

唐木匠也弄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老是想著這些莫明其妙的問題呢?如果說出來,別人不懷疑他有神經病才怪嘞。有時,他也自嘲,我這是在做什么呢?不是白費心思嗎?人已經走了,自己這種擔憂又有什么用呢?

唐木匠滿臉憂郁,沉默不語,眼皮往下耷起,大概是長年打棺材的緣故吧?一旦想起即將打成的棺材,一種悲憫之心就油然而生,不敢去想象這具棺材將睡的是誰,又何時來睡。他認識許多的走窯人,個個活潑可愛,結實有力,樸實無華。比如說,像那個吳大生,是個多么有味道的人哦,曉得雜耍,曉得武功,曉得講笑話,尤其是唱起山歌來,粗聲大嗓的,一聲聲吼得人心里跳跳的,人們聽著聽著,似乎年輕了許多。吳大生討了一個乖態的婆娘,肚子里已經裝上了窯,不出幾個月,毛毛就要出生了。誰料天降大禍,吳大生不幸在窯下被矸石打死了,巨大的矸石掉下來,把腦殼砸碎半邊,簡直是慘不忍睹。一個這么有味道的人,一個這么好的家,就這樣生生地散掉了。那天,有人來抬吳大生的棺材時,唐木匠的淚水都出來了,默默地坐著,嘆息著,望著棺材慢慢地遠去,消失在灰塵滿布的馬路上。

某天上午,一個細把戲忽然來到木工房,大概十一二歲吧,他出現在門口時,怯生生地站著。

劉四問,哎,你找哪個?

細把戲沒有吱聲,也沒有看劉四,眼珠子默默地看著唐木匠。

唐木匠反轉身一看,朝細把戲微微地點點頭,細把戲眼睛一亮,好像得到了某種認可,獨自在板凳上坐下來,默默地拿著小木片玩耍。

劉四很疑惑,問唐師傅這是哪個,唐木匠也不回答,繼續打著榫眼。整個上午,唐木匠沒有跟細把戲說過話,細把戲很懂事似的,生怕泄露了什么秘密,也不說話,靜靜地玩耍著小木片。

劉四心存狐疑,你說是唐師傅的親人吧,唐師傅從來沒說過他有什么親人,你說不是唐師傅的親人吧,又哪有這般默契的呢?哦,大概是父子倆吧?一時看著有點像,一時看著又很不像。弄得劉四心不在焉,工夫也做得很不利索,他不斷地看看細把戲,似乎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什么秘密來。細把戲很瘦小,臉色蒼白,四肢像四根瘦蘿卜,明顯營養不足,而且,好像身體還有病。

中飯時,唐木匠帶著細把戲去食堂,給他買了兩份辣椒炒肉,示意他慢慢吃,吃飯的過程,兩人也一直沒有開口,好像只用眼神說話。

吃罷飯,細把戲一聲不響地走了,也不見唐木匠挽留。

這一切,劉四都看在眼里的,覺得這真是太奇怪了,以前沒有見過這個細把戲,也沒有聽唐師傅說起過。還有,這一老一小,怎么都不說話呢?難道細把戲是啞巴嗎?啞巴也會咿咿呀呀地叫么,他難道不會叫嗎?

下午上班,劉四再也憋不住了,問唐木匠,他到底是哪個?

唐木匠也一反常態,沒有回答,好像沒有聽見,彎下腰身,呼呼地刨著木板。

劉四一連問幾次,見唐師傅沒有回答的意思,無奈地放棄這份好奇,當然,心里還是有某些遺憾和自怨,自己天天跟著唐師傅的,卻不曉得附在他身上的秘密。

自從細把戲出現之后,那一向,唐木匠夜晚沒有歇息,關上門,悄悄地鋸起木料來,他似乎很急,似乎又不急,每晚做一點,點點滴滴地做著。他似乎很警惕,睡覺之前,還要把這些木料藏在那些棺材里面,似乎不想讓劉四發現。他比往常做得更加仔細認真,一鋸一鋸,一刨一刨,一鑿一鑿,花了好些個晚上的工夫,零散的木料漸漸地成了型,哦,原來是一副小小的棺材。唐木匠細心地刷過黑漆,把它藏匿于那些堆積的棺材后面。

這一切,粗心的劉四仍然毫不知情。

過了幾天,唐木匠趁著黑夜,掮起小棺材,悄悄地沿著一條小路走去,離開了窯山,不知他去哪里,一直到深更半夜才回來。他全身濕透,然后,默默地拿起鑿子,飽含淚水,在木板墻上緩緩地刻下一橫,刻罷,丟下鑿子,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從那天起,唐木匠更加沉默了。

電廠

電廠位于姜家院子那邊,要越過鐵路,有一條毛馬路彎曲地通往電廠。四周是農舍或田土,有點點滴滴的綠樹,當然還有鏡子般的水塘。還有一條清澈的河流,岸兩邊伸出清清爽爽的垂柳,溫柔地沿著電廠側身而過,河面上,間或有小船靜靜地漂過,像一枚黑色的梭子。

是火電廠。

所以,那些運煤的汽車努力地往電廠瘋跑,跑著跑著,把自己跑黑了,把馬路也跑黑了,還包括馬路上左右的農舍。電廠的煙囪,是個很明顯的標志,高大,瘦長,像一支巨大的筆伸向天空,時刻悠然地吐出黑色或褐黃色的墨汁,在闊大的空中任意涂抹,簡直是一點章法也沒有。

相對而言,電廠比那些工區整潔許多,廠區干凈,宿舍也很干凈,食堂澡堂也很干凈,廠門兩邊還栽著幾棵青翠的柏樹,像一聲不響的體胖頭尖的衛兵。在電廠工作的人,也驕傲得多,走出來就讓人曉得他們是電廠的。他們藍色工作服的左口袋上邊,都有一個類似Z的標志,呈斜形,表示是電,黃顏色的,與那些工區的人截然不同。工區的工作服上只有窯山的名字,簡直太普通了,顯示不出什么特別來。電廠的人如果來礦本部玩耍,一般都不走馬路,馬路上的灰塵太張狂,他們喜歡走田間小路,隨著季節的變化,或看看青翠的禾苗,或望著金黃色的稻谷,或欣賞著紫色或白色的草籽花。田間小路窄是窄一點,卻很干凈,不用擔心吃灰,也不用擔心有黑黃色的灰土無聲地落在衣服上。

那年,趙大高子從部隊回來,窯山征求他本人的意見,把幾個工區和電廠說出來,問他愿意到哪里上班,還說隨他挑選。他問了問情況,然后,毫不遲疑地說去電廠吧。別人是沒有這個優厚待遇的,趙大個子卻有。他的籃球打得極好,在部隊是師代表隊的絕對主力,豈是了得?他高大結實,皮膚黝黑,兇猛頑強,速度很快,打中鋒不僅搶籃板極其厲害,蓋帽也是一流的,況且,命中率又很高,說實話,窯山還沒有這樣身體素質和技術全面的隊員。趙大個子能夠屈尊來窯山,虧了招工人員費盡口舌,當面許諾工種隨他挑選,這才好不容易把他挖來。當時,在部隊見面時,甚至還秘密地把他藏起來,擔心被別個單位的招工人員挖墻腳。當然,趙大個子之所以回到窯山,主要原因是離老家很近,三十幾里,往后看望父母十分方便。

所以,他很樂意地選擇了電廠,窯山當然也很樂意,應當說,皆大歡喜。

窯山能夠挖來這么一個籃球高手,是窯山的一大幸事。那時候,籃球隊水平的高低,直接影響到一個單位的聲譽,所以,各個單位都不遺余力地大招特招此類人才,當然,還包括文藝人才。所以,趙大個子的到來,窯山人是極其興奮的,情緒空前高漲,甚至有很多男女還跑到電廠去看他。其實,趙大個子在電廠沒有上過班,僅僅報個到而已,把行李放到宿舍而已,絕大部分時間都住在窯山招待所。那個年代,他所在的窯山籃球隊,不是與外來的單位頻頻比賽,就是外出打比賽,像專業球隊,真是讓人羨慕和妒嫉死了。當然,也僅僅止于羨慕和妒嫉而已,誰叫你沒這個本事呢?

如果是窯山內部舉行籃球賽,趙大個子就要回到原單位,代表電廠打球,有他這員猛將在此,電廠隊常常獲得第一名,這使得原來弱勢的電廠隊名聲大振。趙大個子的進球率,幾乎占去全隊的一大半,所以,觀眾熱烈的掌聲,都是響給他聽的。趙大個子每每打得興起,喜歡邊跑邊把汗透的背心一脫,然后,瀟灑地往場外一甩,掌聲又嘩嘩地響了起來。他結實的肌肉在燈光下,發出古銅色的光澤,優美而兇狠的動作,讓觀眾不斷地喝彩。

當年,趙大個子二十六歲,對象還沒有定下來,主要原因是追求他的妹子太多,讓他有點眼花繚亂,一時拿不定主意,今天覺得張三也好,明天李四也不錯。當時,有妹子悄悄地給他送手帕的,有妹子悄悄地給他送肥皂的,還有妹子悄悄地給他送相片的,不一而足。他當然都爽快地接了下來,如果拒絕,讓對方的面子過不去,心里呢,仍然不知到底定下哪個妹子,或者干脆地說吧,他還沒有時間去考慮自己的終生大事。

球隊的領隊老古出于關心,曾經對趙大個子說過多次,說為什么窯山這樣盡力地把你挖來嗎?為什么讓你隨便挑選工作嗎?就是讓你能夠好好地打球,不要分心,這是關系到我們窯山的名譽,所以,個人的小事,一定要讓位于單位的大事。至于戀愛么,可以往后面推推么,像你這樣的人才,難道還怕討不到婆娘嗎?我可以肯定,你會討到最乖態的妹子的。你曉得我多大結的婚嗎?四十歲嘞,你才二十六,太陽還沒有出山,急什么卵哦?

老古的這番話,把趙大個子逗笑了,他卻銘記在心,覺得人家還是很關心自己的,說的也很有道理。再說,趙大個子實在是個大忙人,根本沒有什么時間談戀愛。嘞,幾乎每晚要比賽,嘞,清早還要跑十幾里,嘞,白天還要練球,嘞,中午還要休息,等等,你說他哪里還有時間談戀愛?所以,有幾個妹子先后約他不出來,就終于灰了心,覺得前世與他無緣,先后打起了退堂鼓,覺得跟這樣的人談戀愛,實在沒有多少味道,散步散不成,電影也看不成,悄悄話更是說不成,心里很有些怨氣,然后,主動撤退,另找目標去了。當時,趙大個子正處于風光之時,不管走到哪里,觀眾的掌聲都是響給他聽的,所以,他也不太注意那些妹子微妙的情緒和變化,即使眼睜睜地看著走了幾個妹子,也并不感到后悔和遺憾,心想,老子只要把球打好了,還怕討不到婆娘么?

所以,盡管追求趙大個子的妹子很多,他卻沒有好好地談過戀愛,最多是站在招待所門口說幾句話,或是站在食堂門口說幾句話,很有匆匆敷衍的意味,所以,那種男女之間的接觸,簡直比蜻蜓點水還不如。總之,趙大個子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那個滾圓的籃球上了,覺得籃球比妹子還要重要。這話很有道理。他如果不曉得打籃球,窯山會讓他隨意挑選工作嗎?會讓他天天打球嗎?會有這樣的風光嗎?

他和隊友們睡在窯山招待所,招待所幾乎成了他的家。如果有時不是代表電廠打球,他差不多把電廠都忘記了。

其實,趙大個子還是有點野心的,憑他這樣好的身體條件,以及素質和球藝,他設計過自己遠大的前程,那就是人生的三步跳。第一步先打到縣隊去,然后,第二步再打到地區隊,如果努力打,第三步打到省隊,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是打籃球的料子,不要浪費了。所以,有了這種人生三步跳的想法,他對談戀愛的確有些不太感興趣,有則有,無則無,對于他來說,談戀愛至少暫時還不是頭等大事。他的父母倒是很焦急,說村里某某二十歲就生崽女了,你都快三十了崽啊。趙大個子擺出很驕傲的樣子,笑著說,你們怎么把我跟某某相比呢?某某是靠種田吃飯的,我是靠打球吃飯的。父母擔憂地說,打球難道打得一世么?趙大個子解釋說,的確不能打一世,現在卻是我打球的黃金時期,你們說,哪個運動員能夠搞一輩子呢?他不想再聽到父母的勸告,所以,回家很少,再說,也沒有時間回家。

在追求趙大個子的妹子們中,唯有一個妹子沒有放棄,妹子叫張燕子,是屬于后來的追求者,在二工區礦燈房上班,其家境也不錯,父母都在窯山,其父還是一工區的機電隊長。二工區離礦本部最近,百多兩百米,礦本部有窯山唯一的燈光水泥球場,加之張燕子最喜歡看籃球賽,所以,只要有比賽,她每場必看。

可惜的是,張燕子自身的條件太一般,個子矮小,相貌平平,與趙大個子很不相配,卻是在追求趙大個子的妹子們中,她是最有韌勁的。一旦比賽,她要用吃奶的力氣大喊,八號加油,八號加油。她只喊八號加油,不喊別的隊員加油。八號是趙大個子。而且,她也不怕人家笑話,說她只喊八號加油,是不是想嫁給八號?張燕子嘟著嘴巴,說,想嫁給他難道錯了嗎?一句話,生生地把人家的嘴巴堵住了。當然,人家嘴巴上不說什么了,心里還是要說的,哼,憑你這副卵樣子,趙大個子會答應嗎?好多乖態的妹子,他都沒有答應嘞。

張燕子是個有心人,一旦比賽,還專門提來一個網袋子,給趙大個子準備毛巾茶水和仁丹,等到暫?;虬雸鲂菹r,張燕子就把毛巾和茶水遞給趙大個子。趙大個子的精力都放在比賽上了,也就沒有在意,以為只是熱情的觀眾而已,對她笑笑,有時,笑都沒有笑,就接了過去。

那時候,凡是打球的人,晚上可以免費吃一碗二兩肉絲面條,趙大個子嘴巴大,嘩嘩嘩三口就扒掉了,哪里吃得飽?這個問題,張燕子也有準備的,她早已拿飯盒煮了一碗面條,還打個荷包蛋,等到趙大個子來到食堂,她就把飯盒擺在飯桌上,叫他吃,所以,趙大個子可以享用兩碗面條。

另外,張燕子還間常來招待所,主動幫趙大個子洗衣服鞋子襪子,包括洗護腕和護膝,別的隊員卻沒有這個待遇。洗罷,笑笑地對趙大個子說,哎,都曬在外面坪里的,你要記到收回來嘞。然后,也不坐一坐,就姍姍地走掉了。總之,張燕子很有心計,吸取了那些妹子的教訓,明白趙大個子的確很忙很累,所以,并不要求他陪著散步或看電影,她寧愿不要那點浪漫,只是默默地關心他,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一片愛心。

盡管張燕子這樣執著,也并沒有引起趙大個子特別的注意,隊友們也并不在意或妒嫉,像這樣的丑妹子,趙大個子哪里會喜歡呢?肯定是不會跟她談戀愛的,她既然要這樣主動地關心他,就權當是他的妹妹吧,或是一個關心籃球事業的人吧,如此而已。

張燕子堅定不移地追求趙大個子,而且這樣關心他,她不相信趙大個子毫不動心,不相信他的心腸是鋼鐵做的。其實,這是張燕子的錯誤認識,最多只能算是她的一廂情愿而已,這在男女交往中,已是司空見慣的。實際上,趙大個子仍然是漠然置之,的確沒有動過心,他覺得,像這樣的妹子,是不可能讓自己動心的,心里也沒有絲毫的愧疚,她要來幫忙洗刷,那是她的事情,勉強不得的,自己也省得個輕松。所以,張燕子追趙大個子整整追了四年,兩人的手都沒有摸一下,散步或看電影更是談不上。張燕子的父母本來是極力支持她的,如果能夠把這個風光的人招為女婿,豈不是太讓人羨慕了嗎?后來,看見張燕子跟趙大個子的戀愛毫無進展,就勸她死心算了,說這樣的男人根本不值得愛,他愛的是籃球,不是妹子。所以,父母先后還給她介紹了幾個對象,其中有一個對象是四工區的鉗工,長得比張燕子強多了,釣魚又是高手,如果嫁給他,家里天天有魚吃。張燕子卻不答應,居然很憤怒地對父母吼道,你們如果再逼我,我就跳河給你們看看。又說,你們不要著急么,我都不急嘞,等到他愛完了籃球,再來愛我吧。

似乎仍然很有耐心。

張燕子嘴巴上說是這么說,其實,心里也是很焦急的,還暗暗地埋怨趙大個子,四年來,我所為你做的一切,你難道沒有看見嗎?你是從鋼鐵長城出來的,難道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嗎?張燕子經常仿佛看見自己跟隨趙大個子散步,許多人投來羨慕的目光,兩人舒暢地享受著人們的目光,然后,相互甜蜜地對視。漸漸地,兩人牽著手走進了新房,新房里的一切,都是她親手布置的,沒有讓趙大個子操點心,就是為了讓他能夠安心打球。除了買木料打家具,她還剪出兩個大紅的雙喜,床鋪上面貼一個,窗子上面貼一個。窗簾呢,是當時最時髦的,用白紗布染上果綠色,就像春天時時在眼前飄動。哦,還有那盞臺燈,臺燈座子是不銹鋼的,是她叫朋友在車間做的,燈罩是拿嶄新的鐵絲繞成的,上面貼著紅色的通明玻璃紙,這在當時是很時髦的。

所以,有一天張燕子終于忍不住了,跑到招待所責問趙大個子,當時,趙大個子剛剛午睡醒來,房里還有三個隊友。

張燕子滿臉怨氣,什么也不顧地說,曉平,我四年來這樣關心你,你難道一點都沒有動過心嗎?

趙大個子揉揉惺松的眼睛,很驚訝地看她一眼,然后,如實地說,沒有呀。

張燕子的淚水猛地涌了出來,突然大哭大喊,那你的良心被狗刁走了嗎?你的心是不是鋼鐵做的?

趙大個子見她如此哭鬧,難免有點尷尬,趕緊申辯說,我沒有說過要跟你談戀愛的呀?我幾時說過呀?都是你自己要這樣做的呀。然后,對著三個隊友說,你要他們證明呀,看我多久說過跟你談戀愛了呀?

三個隊友勸道,是呀,人家沒有說過要跟你談戀愛么,你這樣哭鬧,影響很不好的嘞。

張燕子萬分痛苦,四年來的委屈和怨氣終于傾泄出來,她恨恨地看著趙大個子,咬牙切齒地說,曉平,我不會讓你愉快的,你相信不?說罷,門砰地一摔,哇哇地哭著跑走了。

趙大個子仍然無動于衷,雙手無奈地一攤,跟隊友們大笑起來,說,這個張燕子是個神經病,也不清楚她自己有幾斤幾兩。

到晚上,趙大個子剛比完賽,心情很愉快,贏了縣鋼廠二十一分,他一個人就投進了三十分,這時,卻傳來了一個很不妙的消息,說是張燕子突然死掉了,而且,是死在趙大個子電廠的宿舍里面。

據查,她是自己扯電線麻死的。

當時,趙大個子的宿舍沒有人,也不明白她是怎么開的門。后來,派出所的人發現她身上有一片鑰匙,往門鎖一套,門居然打開了。那么,這片鑰匙是哪里來的?是否偷趙大個子的?或是趙大個子給她的?一調查,趙大個子的鑰匙并沒有丟失,再說,他也不可能給她鑰匙。大家分析,很可能是張燕子平時幫他洗衣服時,偷偷地拿去配的。

總之,張燕子之死給人們的震動太大了,盡管趙大個子沒有責任——況且,還有隊友們作證——他也感到十分的難堪和難受,人們至少會指責他的心腸太硬了,生生地逼死一個愛他的妹子。另外,你趙大個子既然不打算跟她談戀愛,為何不阻止她的種種關心呢?為何聽之任之呢?這不是在吊人家的胃口嗎?這對于一個妹子來說,不是太殘忍了嗎?種種的猜測和責問,對趙大個子的形象很有影響。所以,趙大個子很久也回不過神來,打球的水平也大大降低,不是投不進籃,就是帶球跑,甚至還把球丟進對方的籃框,總之,失誤連連,觀眾噓聲一片,搞得他的情緒十分低落。

老古說,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過早地談戀愛的,你又不聽我的。

趙大個子解釋說,我的爺老倌嘞,我哪里談戀愛了?這是她自做多情嘞。

總之,無論如何,張燕子的死去,在他心里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陰影。

張燕子事件之后,有些妹子也不敢追求趙大個子了,害怕他也是鐵石心腸,最后弄得自己痛苦萬分,步張燕子的后塵,最終毀了自己的一生,那是很不劃算的。

趙大個子呢,仍然打球,一直打到三十五歲還沒有結婚。

這時,他卻很想談戀愛了,并不準備像老古一樣四十歲才成家。這些年來,縣隊是打上去了,地區隊也打進去了,省隊卻沒有打進去,人生的計劃只實現了兩步跳,這對他來說,也是一個不輕的打擊。況且,父母也狠心地說過,如果還不找個對象,我們就馬上斷絕關系。

曾經跟他談過所謂戀愛的那些妹子,崽女都有幾歲了,她們都慶幸自己當時沒有像張燕子那樣愚蠢,非常及時地撤退了,不然,其后果也無法設想的。而那些年紀小的妹子,又不愿意跟他談戀愛,認為他年紀太大了,簡直像父輩。有的人呢,甚至還認為他是個球癡,以后肯定不會顧家的,眼里只有籃球兩個字,妻兒不過是普通觀眾而已。如此一來,曾經最為看好最為風光的趙大個子,找對象竟然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趙大個子很焦急,四處托人做媒,有的媒人居然把鄉下妹子也介紹過來了,趙大個子當然不同意,并且大發牢騷,我難道會討農村妹子嗎?我就這么不值錢了嗎?他不愿意討農村妹子,這當然是他的自由,無人干涉,而那些有工作的妹子,又不愿意嫁給他,一是說他年紀大了,二是說他太高,飯吃得多,衣服也會多要幾尺布,如果生的崽女也像他那樣高,一屋人的穿衣吃飯就更成問題了。

這些屁話,簡直讓趙大個子氣得出血。

總之,趙大個子心里苦悶極了,回首一望,終于覺得是籃球害了自己,娘賣腸子的,現在竟然是高不來低不就,難道老天要讓老子打一輩子光棍嗎?

當然,打光棍還是不可能的。

后來,趙大個子在無路可走時,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討了一個寡婦,寡婦叫劉小燕,劉小燕的男人是在窯下死去的,沒有留下崽女,劉寡婦比趙大個子大三歲。

結婚之前,趙大個子沒有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求劉小燕把那個燕字改掉,劉小燕明白他的意思,就把名字改為了劉小草。

煤倉

窯山有兩個龐然大物。

一個是高高的井架,有喜好詩文的人說井架高聳入云,那顯然是夸張,很高卻是實實在在的,怕有幾十米高吧。說天輪飛轉,倒是不假,天輪的確在不斷呼呼地轉動,像一個上天所賜的黑色大風扇。一個是龐大的煤倉,怕有百十米長吧,為水泥和紅磚所砌。上面是小而狹窄的鐵軌,小鐵軌呈長環形,走的是礦車。煤倉里有無數的煤炭,下面也是鐵軌,卻是大而寬的鐵軌,走的是火車,火車能夠徐徐地進入它的腹部裝煤炭,就可以想見它的龐大了。它像一個靜臥的黑色巨獸,貪婪地吞吐著煤炭這種食物。

看它們一眼,就覺得人太渺小。

七師傅是煤倉老資格的推車工,煤炭裝在礦車里面,從窯下吊上來,再一列列地從井口向煤倉駛來,七師傅的動作十分利索,一車車把煤炭倒入煤倉偌大的肚子里面。在窯山,比較而言,推車工的辛苦倒是談不上的,危險也談不上,手腳卻需要特別的快迅,來一車,倒一車,再把空礦車返回去。井口如果沒有礦車過來,推車工則可以暫時歇息,抽煙喝茶,或聊天。

當然,推車工不止七師傅一人,為三班倒,每個班五人。一人推一車,就推走了五車,一列礦車共計十來輛,很快就能把煤炭倒進煤倉,所以說,是不太辛苦的,比起走窯人來說,他們辛苦的程度是不足掛齒的。而七師傅倒煤的技術卻是蓋一的,比如,井口的礦車轟隆隆地過來了,一般是要等到礦車停下之后,再由推車工推著礦車往煤倉倒煤,這樣安全一些,沒有什么驚險。七師傅卻不用等著礦車停下,見礦車轟隆隆地飆來了,馬上沖上去,像鐵道游擊隊一樣,飛快地取下插屑,然后,跳上礦車的掛鉤處,隨著礦車快速地駛入煤倉。七師傅的雙手緊緊地抓著礦車的邊沿,很威風,一路隆隆而去,速度不減,當快要行至倒煤的翻籠處時,七師傅一跳而下,雙手拖住礦車,兩腳落地一剎,身子后仰,車速明顯慢了下來,這樣,礦車徐徐進入翻籠,七師傅將翻籠朝側邊重重一掰,礦車傾斜,煤炭嘩嘩落入煤倉,再把翻籠往上一掰,礦車返回到正常的位置,七師傅把礦車拖出來,猛地一推,跳上去,然后,快速地朝外面溜去。

這一切,一氣呵成,十分流暢,沒有任何停頓。

所以,觀看七師傅倒煤炭,在生活單調的窯山,也不失為一種享受,緊張而刺激。當然,沒有人去看這種精彩的表演,窯山人已是司空見慣,再者,誰愿意跑到煤倉去呢?那是煤灰飛舞的世界。

其實,七師傅練就這手功夫是很不容易的,首先需要的是膽量,再則要眼明手快,動作干脆利落,加之沉著和穩重,不然,就有從礦車摔下來的危險,如果掉進深深的煤倉,那就很麻煩了,摔成手斷腳斷的,那還算是輕的,搞得不好,被漫天漫地的煤炭嘩啦一蓋,不就去見閻王了嗎?當然,七師傅在苦練這手功夫的過程中,也曾經從礦車上摔下來過,幸虧只碰破一點皮,付出的代價不算太大。

所以,七師傅很有自信,在這些推車工中間,他的技術是最好的,所以,有些看不起別人,很渺視人家,一般不跟他們說話的,好像這一招能夠把人家鎮住,讓別人羨慕和佩服自己,也好像他是一個技藝高超的工人,不屑與人家為伍。如果礦車還沒來,暫時休息,七師傅把手套墊在屁股下面,獨自默默地坐在鐵軌上抽煙,眼睛望著山上的樹木和飛鳥,或是望那天空上悠然的飄云。那四個工人呢,則坐在一起說痞話,或是對某個路過的農村婦女評頭論足,然后,爆發出嘻嘻哈哈的笑聲。七師傅嘴巴上沒說什么,心里覺得這些人沒有卵用,也不向他虛心討教,連這一手功夫都不練練,況且,這又不是什么精細的技術,無非是膽大心細而已,他們除了說說痞話,簡直毫無讓人眼睛一亮的長處,實在顯得平庸。在窯山,推車工本來就不算什么鳥,而像他們那個樣子,推起車來小心翼翼的,前怕狼后怕虎,就更加讓人看不起了。所以,七師傅覺得自己雖然也是推車工,畢竟還有一手絕活。

雖然上班有五個人,七師傅還是感到很孤獨,盡管自己有絕活,也不過是孤芳自賞而已,那四個人并不羨慕他,對于他的絕活視而不見,居然連夸獎的話也沒有。七師傅明白,他們這是小人之心,出于嫉妒,又不愿意練功,也沒有人謙虛地向他討教,好像生怕掉進煤倉似的。

其實,那些推車工不羨慕七師傅,也不是沒有道理,只要及時地把礦車的煤炭倒進煤倉,練不練七師傅那一招是無所謂的,又不是雜技團,要靠練絕技吃飯,一個推車工,難道還能練到天上去嗎?難道還能練出錢來嗎?再者,他們倒煤是一步一步推著走的,速度雖然慢一點,也并沒有誰說他們的不是,只要完成任務就行了,何必費那個神呢?所以,他們認為,七師傅掌握的那一套,不過是出于好玩罷了,純屬花架子,當然沒有誰來欣賞的。

所以,七師傅雖然推車的技術高超,卻還是感到很不快樂,娘賣腸子的,老子這樣的絕功夫卻無人欣賞,無人喝彩,真是瞎了狗眼睛。所以,他很想來一次行動,召集窯山的人集體前來觀看,又明白,這無疑會引來眾人的嘲笑。所以,他時常產生一種幻覺,突然有許多人涌到煤倉來觀看,拍手聲,叫好聲,跺腳聲,把煤倉都震動了,自己站在快速的礦車上,威風凜凜,咣——,一車。咣——,又是一車。那些工友好像消失了,惟有自己在不停地推車倒煤,耳邊是人們陣陣的歡叫聲,還有礦車的隆隆聲,煤倉是罕見的鬧熱。他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累,精神抖擻,渾身似有無窮的力氣。他還覺得,自己在人們的印象中突然高大起來,一舉成了窯山的名人,被人們包圍著,還有許多細把戲摘來束束野花獻給他,宿舍里都擺滿了,連走廊上都是。當幻覺消失之后,七師傅不無沮喪,怔怔地看著空蕩蕩的煤倉,還有幾只一跳一跳的不膽怯的麻雀。當時,窯山幾乎天天有文藝演出,或籃球比賽,誰來看你推這個鳥車呢?那豈不是笑話嗎?即使沒有文藝演出和籃球賽,也不會有人來看你七師傅推車的。

有段時間,七師傅更加沉默了,上班時,幾乎沒有一句話說,好像變成了啞巴。他似乎在思考什么問題,回到宿舍也不說話,皺著眉頭,苦思苦想,煙一根接一根,抽得嘴巴生苦。

有一天,七師傅上白班,剛上班不久,煤倉突然涌來了十多個人,看那種穿著打扮,斷定應該是農村的,男女老少都有。他們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走來的,然后,齊齊地站在煤倉旁邊,看七師傅和四個工友推車。當輪到七師傅推車時,七師傅那一手絕活,讓眾人嗬嗬拍手,緊張而驚喜地大叫,好啊好啊。七師傅每次推車,歡呼聲就響亮起來,這是煤倉從來也沒有過的鬧熱。其他四個工人推車,當然就相形見絀了,也沒有了掌聲和叫好聲,這讓那四個工人感到很不好意思,似乎后悔平時沒有練就這一手絕活。同時,這四個工人也覺得很奇怪,這些農民好像是有意結隊而來的,應該是有人組織的,不然,怎么老是不走呢?當然,反過來說,也覺得不奇怪,這些人都是鄉巴佬,沒有見過世面的,無非是大驚小怪罷了。

那天,七師傅格外興奮,一車一車,動作瀟灑自如,沒有出現絲毫險情,總是先把眾人的心吊得高高的,然后,隨著空車返回,懸著心臟又穩穩地落下來。煤倉好像成了七師傅大肆表演的場所,七師傅終于嘗到了被人欣賞的快樂。

幾乎看了兩個小時,那些人才依依不舍地走開,一邊走,一邊還在津津樂道地夸贊七師傅,說,了不得嘞,真正了不得嘞。

張曉利終于忍不住了,望著那些人的背影,酸里酸氣地問七師傅,這些人都是你叫來的吧?

七師傅一聽,高興的神色立即消失,臉一沉,把煙從嘴里拔出來,反駁說,我叫他們來做什么鬼?來吃煤灰嗎?真是,這些人我都認不得,再說,我還不至于那么淺薄吧?你看有哪個跟我打招呼呢?

張曉利又說,那我怎么發現其中有個男的很像你呢?

七師傅冷冷一笑,這也算稀奇嗎?窯山的人,哪個不說我和食堂的蒯師傅像兄弟?嘁。

張曉利沒有繼續問下去了,懷疑的目光卻久久沒有消失??傊膫€工友對七師傅都有點懷疑,懷疑是他自己叫來的,卻又拿不出任何證據,也就不了了之,況且,這又不是什么人命關天的大事。

不久,煤倉調來一個推車工,分配在七師傅這個班。姓奉,四十多歲,個子大概一米九幾,皮膚很黑,說話粗聲大嗓的,性格也相當的豪氣。他抽的是葉子煙,煙絲切得細細勻勻的,不管人家抽不抽,見人就把鐵煙盒子拿出來,先發紙,再抓一撮煙絲遞過去,嘴里說,抽苔煙,抽苔煙。無論年紀大小的人,他一律稱之為師傅,像個貨真價實的工人。

大家叫他老奉。

在班里,老奉跟別人很有話說,跟七師傅呢,也很有話說,從不偏向誰,所以,兩邊的關系都很好。再者,老奉的口水很足,說上海,道長沙,贊杭州,夸昆明,從嘴巴吐出來的,都是城里的奇聞逸事,文物古跡,加之手之舞之,真正好聽得很,讓人入迷,成了大家空閑時的一個精神會餐。所以,只要礦車沒有來,張曉利們就會催促老奉大噴口水,七師傅呢,也坐在一邊側著耳朵細聽。老奉的耐心也是很好的,對于眾人的種種提問,不厭其煩地給予解釋。

漸漸的,姓奉的底細大家都曉得個粗略了,此人是大學生,后來打成右派,一直在另外的窯山勞動改造多年,如此等等。

既然老奉這人不錯,七師傅和班里人惟恐老奉不曉得推車,所以,在老奉推車之前,都爭著仔細地告訴他種種注意事項,生怕老奉出事故。老奉雖然是個右派,大家心里還是憐惜他的,堂堂的大學生卻來推車子,怎么說也是很可惜的。

老奉的態度很謙虛,弓著長長的身子,哦哦地頻頻點頭,說我會注意的,我會注意的。

當輪到老奉推車時,七師傅那些人心里還是有點緊張,惟恐出什么事。誰知老奉一推車,娘賣腸子的,哎呀,把大家實實地驚住了。老奉推車的技術那才叫高超,只見他首先搶步把快速的礦車上的插屑取掉,然后,縱身一跳,跳到礦車的掛鉤上,雙手竟然不用抓緊礦車,而是高高舉起,臉上帶著微笑,好像在歡呼勝利,一點也不害怕掉下去。當礦車快要行至翻籠時,他雙腳跳下來貼地剎車,兩手一把拖往礦車,礦車進入翻籠之后,手抓緊翻籠一側,煤炭嘩啦地掉進煤倉,然后,手一搭,車身端正了,迅速地拖出礦車,一推,又跳到礦車上,還是高舉雙手隨車滑動。每回輪到老奉倒煤時,他都是如此的動作,像在一遍遍地表演精彩的雜技。

工友們拍手叫好,大喊,老奉蠻厲害嘞,老奉蠻厲害嘞,娘賣腸子的,你是有狠不顯形嘞。幾雙眼睛卻瞟著七師傅,意思是,怎么樣?比你七師傅強十倍吧?看你還有什么牛皮吹。

七師傅當然也拍手,不拍手說不過去,心里卻很不舒服,哎呀,這個人怎么這樣厲害呢?怎么比老子都厲害呢?又不得不服氣,老奉的絕招更絕,竟然不用雙手扶礦車,真是太危險了,太刺激了,太高超了。

老奉卻十分謙虛,連連說,不行,不行,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張曉利大概是想讓七師傅出出丑吧,說,七師傅,你也表演一個吧。

七師傅居然搖搖腦殼,淡淡地說,這有什么好表演的?有老奉在么。

七師傅嘴上雖是這樣說,手腳到底還是忍不住,習慣了么,所以,推車時仍然像以前的動作一樣,當然也很流暢,張曉利們卻沒有拍手叫好,眼里甚至還掛著一絲不屑。惟有老奉不斷地鼓掌,大聲說,哎呀,七師傅好厲害嘞。

七師傅卻沒有一絲得意,臉上甚至還有點羞愧。這個感覺,是從來也沒有過的。

所以,七師傅的心態從此有了微妙的變化,工友們單單羨慕老奉,而且沒有一點嫉妒,跟老奉也很談得來,關系十分融洽,居然還說要喊許多人來欣賞,說這樣的絕功夫,真是值得一看。老奉卻打著拱手,說,拜托各位師傅,千萬不要喊人,我怕出丑嘞。堅決制止他們的提議。七師傅則不滿地在心里罵,娘賣腸子的,這些人太勢利了,從來沒有說過叫人來欣賞老子。所以,對張曉利們的態度更加生硬了,要齒不齒的。

老奉這個人很有味道,除了上班推車厲害,下了班,上山捉蛇的功夫也相當的厲害,居然不怕毒蛇咬,經常獨自上山抓蛇,有五步蛇,竹葉青,菜花蛇,扁頭風,等等。走進窯山時,居然把蛇繞到頸根上,或是纏在腰間,或是挽在手臂上,真是把人嚇死了,他卻哈哈大笑,回到宿舍,把蛇剖了,一鍋子煮了,放辣椒,放大蒜,放老姜,味道十分鮮美。然后,買來米酒,叫幾個工友吃,不要花費別人一分錢。蛇膽呢,則泡到酒杯里輪流吃。而且,鍋盆碗瓢油鹽醬醋,一應俱全,張曉利們連碗筷都不要拿來,只管團團坐下大快朵頤,大夸老奉手藝高超,說老奉間常讓他們打牙祭,實在是功德無量。老奉笑著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么。張曉利說,我們經常吃蛇肉,恐怕以后都會變成美女蛇的。還說,吃了蛇肉,當晚的卵把子硬得像鐵扦。說得大家哈哈大笑。吃罷,喝罷,說罷,大家屁股一拍,準備走人,張曉利不忍心,說要幫老奉洗碗筷,老奉則大手一搖,你們走,你們走。

連碗筷都不要他們洗。

這幾個工友,惟有七師傅不來吃,老奉每次都喊了他的,他卻推說已經吃過飯了,或是說有人叫他喝酒,就是不來吃蛇肉。這可能是有張曉利們在,七師傅平時跟他們的關系又不怎么好,有點不好意思來吧。老奉這人實在不錯,并不計較,也不去猜度七師傅的心理,每次都悄悄地留下一小碗蛇肉,還有米酒,然后,送給七師傅。

老奉的業余時間除了捉蛇,再就是獨自坐在宿舍畫像,畫誰呢?畫父母,還畫那個曾經的對象,他都是拿鋼筆畫的。父母沒有留下相片,那個對象的相片,也早已在分手時被他撕毀了。所以,老奉都是憑著記憶畫的。他并不是畫完一張就罷休,而是不斷地畫,畫罷一張就放在箱子里存著,好像業余時間除了捉蛇,畫像就是他的精神寄托了。所以,畫像漸漸地增多。其實,老奉沒有學過美術,靠的是慢慢摸索,后來,畫像就逼近了真實的父母,還有那個曾經的對象??粗@些畫像,他心里有點傷感,也有點悲痛,當然,更多是一種深深的留戀。

常常是,畫著畫著,淚珠就悄悄地涌了出來。

后來,老奉甚至還憑著想象,畫了一張嬰兒的畫像,這是誰呢?當然是他想象跟那個對象結婚之后生下的寶貝。嬰兒很胖,臉上肉嘟嘟的,咧開嘴巴笑得十分燦爛。老奉還從嬰兒的嘴巴邊勾出一道長長的虛線,虛線的端頭,打了一個不規則的圈子,圈子里面寫上爸爸兩個字。

老奉畫像有個習慣,都是趁著宿舍沒有人時,悄悄地進行的,他不想讓別人走進他的內心世界。

上班時,每次輪到老奉推車,他都是如此精彩絕倫地推車,好像把推車當成了愉快的表演,根本不需要抓緊礦車,高高地舉起雙手,一副極其快樂的樣子,好像他很樂意上班,上班能夠推車,推車能夠表演,表演能夠讓自己快樂。在這一點上,老奉也不顧及大家的感受,尤其是七師傅的感受。他認為,自己這一手功夫又算什么呢?無非是尋求勞動中的一點快樂罷了,而且是苦中求樂,想必不會引起他們的嫉妒吧?漸漸的,七師傅不再表演了,或者說,表演極少了,他覺得在老奉的面前,自己的確是小巫見大巫,心里有點嫉妒老奉,很不舒服,而老奉又對他很好,他也挑不出老奉的什么毛病,所以,那點嫉妒只能埋藏在心里。

有一次,老奉請工友們吃罷蛇肉,等他們走了,就把留下的一小碗蛇肉送給七師傅,還給帶去半斤米酒。當時,七師傅正在看相片,見老奉又送來蛇肉和米酒,心里也很感動,說,哎呀,老奉,你也太客氣了。

老奉放下碗和酒瓶,問,這算什么客氣?你嘗嘗吧。哦,你在看相片?

七師傅順手把相片遞給老奉,說,是,你看看吧。

老奉接過相片,認真地看了看,說,哈哈,不錯,你家人都還好吧?

說起家里,七師傅高興地說,父母年歲雖然很高了,身體卻很健旺,還能做事嘞,婆娘也很能干,屋里田里是一把好手嘞,兩個崽是雙胞胎,十二歲了,書也讀得嘞。反正,我是不蠻要操心的嘞。

老奉很羨慕地看著相片,又看著七師傅,眼淚忽然悄悄地流出來,半天不語。

七師傅一怔,驚訝地說,老奉,流淚做什么?

老奉嘆息道,七師傅,我好羨慕你的嘞,一家老小,天倫之樂嘞。我呢?我有什么?他本來想把那些畫像拿來給七師傅看的,想想,又放棄了這個念頭。

七師傅說,怎么?你說說。

老奉說,我打成右派之后,父母一急,生了重病,一病,都雙雙去世了,我是獨子,談的一個對象也離我而去了,害怕我牽連她,當然,我也很理解她的,像我這樣的戴罪之身,誰還敢嫁給我呢?唉,所以,至今我仍然是孤家寡人,高頭本來是要叫我走窯的,而我的個子太高,不合適走窯,就讓我當了推車工,這些年來,我除了跟礦車打交道,已別無選擇。

七師傅點點頭,說,哦,那真是太遭孽了,哎,你再找個對象么。

老奉苦笑道,像我這樣的人,哪個妹子愿意嫁呢?躲瘟神一樣的嘞。

七師傅不解地問道,那我看你每天上班蠻快活的么,推車又推得那樣高超,你練這個絕活做什么呢?

老奉把相片放在桌子上,說,唉,七師傅,你有所不知,我那純粹是出于好耍的,我推了多年的礦車,發現站在快速滑動的礦車上,舉起雙手,緊張而刺激,頓時就把什么煩惱都忘記了,不然,我又怎么能夠度過這些日子呢?說罷,淚水又流了出來。

七師傅嘆息一聲,久久地沉默著。

后來,七師傅再也不那樣推礦車了。

三工區

三工區呢,也有另一個喊法,叫麻元村工區,肯定是地處麻元村地盤的緣故。

離礦本部九里多路,一條彎曲的馬路經過二工區,然后,就到了礦本部。馬路的另一頭走到三工區,等于走到了盡頭,無路可走了,如果要走,只能委屈走石板小路,過去幾里路,有一個叫黑田鋪的小鎮。當然,也有一條電車道通向煤倉,只是電車通過的次數不太頻繁。三工區生產的煤炭不算多,人數也是窯山幾個工區最少的,所以,窯山似乎并不看重它,好像它是后娘的崽。所以,在三工區上班的人,無論干部工人,都有點抬不起頭來,臉上怯生生的,其言行舉止,也不怎么大方。而且,它有點像流放之地,窯山凡是犯了一點小錯誤的——還談不上是敵我矛盾——無論干部或工人,都往三工區塞,像個大垃圾處理站。還有一個情況,凡是有特長的人,包括打球的,演戲的,搞樂器的,窯山都不會把他們放到那里,本人也不愿意去,即使以前的編制是那里的,也要把他們調到礦本部附近的單位。而那些沒有犯錯誤或無任何特長的人,都不太安心,紛紛也想往礦本部附近的單位調,又哪里調得動?人家根本不會打你的米。那么,就在夢中調動吧,其實,做夢都做不到的。

由此可見,三工區是個并不讓人感興趣的地方。

當時,采煤工劉上生也想往礦本部附近調,如果調到二工區是最理想的,二工區不僅離礦本部只有百十米遠,而且,他的家就在二工區旁邊的劉家院子,如果能調到二工區,上下班非常方便,腳一尺,就到了。劉上生的妻兒老小都在農村,如果離家里近,不僅能夠睡在家里,還能夠幫家里做許多事,不必走來走去的,累死人,也很費時間。他在工區挖煤,到家里又要挖土,有時晚上回來還要在婆娘身上挖,挖來挖去的,就更累人了。所以,他想調動,想了幾年,也沒有調成,向工區也反映過,人家一句話梗住他,都想調走,哪個來挖煤呢?

所以,他那個理由不算什么卵理由。

為此,劉上生很是苦惱,覺得自己太無能,也認為是自己沒有任何背景。討的婆娘又很惡,常常罵他沒有卵用,一個窯山的都調不過來。罵過了,婆娘有時還故意在床上氣他,不愿意讓他騎馬,只要劉上生有準備騎馬的動作,婆娘一把狠狠地推開他,滾開滾開,豬啊,老娘沒有心境嘞。所以,劉上生心里很受氣,又不敢跟婆娘大吵其架,他害怕婆娘。女人罵起人來,什么痞話都罵得出,嗓子又大,五里遠都能夠聽見,在當地是很有名氣的,所以,劉上生一般不敢跟她對罵,覺得太沒有面子。婆娘實在是太過分了,甚至還威脅劉上生,說你如果還不調過來,我就要偷人,甩個綠帽子你戴,你信不信,豬啊?這個話,讓劉上生感到很可怕,婆娘的性格像男人,說得出,做得到。劉上生雖有一身武功,也不敢打婆娘,萬一她跳井呢?萬一她上吊呢?萬一她撞火車呢?三個細把戲怎么搞?老人怎么搞?劉上生就妥協地說,讓我想想辦法吧。

看來,劉上生是非調動不可了,已是迫在眉睫了,不然,婆娘很有可能要給他戴綠帽子的,這是男人最為可怕最為恥辱的事情。當然,他也很后悔,當年如果不去三工區該多好,哪里會出現這種狀況呢?只是當初招工時,是他能夠選擇的嗎?沒有這個資格么。所以,劉上生硬著頭皮,把婆娘的話說給工區聽了,工區一聽,哈哈大笑,說,哎呀,劉師傅,如果大家都說自己婆娘要給自己戴綠帽子,三工區的人不是都會走光嗎?

還是不算什么卵理由。

所以,劉上生更加苦惱,埋怨自己不會打球,不會演戲,不會搞樂器。娘賣腸子的,只要會一門,哪里還存在調不動的問題呢?后來,他擔心婆娘罵人,有時候下班也不回家,有意在宿舍獨自悶著,如果日后婆娘問起來,他只說在加班。

伙計們看見劉上生很苦悶,頭也不剃,胡子也不剃,像個勞改犯,就故意逗他,劉師傅,你不是會武功嗎?這是個調動的好理由嘞。

劉上生不悅地說,你莫氣老子了,武功又不走俏,窯山根本看不起的。

當時,劉上生也沒有把別人的話放在心上,晚上躺在床上一想,哎呀,這真的還是個很不錯的理由嘞,只是沒有幾個人曉得他有武功,除了宿舍的幾個人。平時,他練功也是在山上練的,沒有幾個人看見。最主要的原因是,劉上生這個人不張揚,覺得會一點武功也不是什么大本事,所以,在三工區都是默默無聞的。那么,怎樣才能讓它成為充分的理由呢?讓窯山人都曉得呢?然后,最終讓窯山重視自己呢?

那一向,劉上生苦思苦想,在窯下挖煤也想,在菜地挖土也想,甚至在婆娘身上也想,想著想著,就不動了。婆娘的脾氣來了,說,豬啊,你怎么不動了?劉上生哦哦地說,我在想辦法嘞。婆娘以為他在想騎馬的花樣,說,那你快來試試吧,豬啊。劉上生明白婆娘誤解了,敷衍地說,哦哦,還沒有想出來嘞。

半個月之后,有一天,劉上生從三工區回來,也不拿鋤頭去菜地了,把一條黑色的寬大的腰帶緊緊地扎在腰上,婆娘一看,驚訝地說,你不挖土了?豬啊?,F在,劉上生心里有主意了,所以,也不怎么害怕婆娘了,他嘿嘿地笑著說,老子要去露幾手嘞。婆娘說,露幾手撞鬼?豬啊?劉上生說,你莫管,我是為了調動嘞。婆娘不相信,說,豬啊,你如果搞不成調動,你就不要再進屋了。劉上生說,好,一言為定。說罷,很有信心地走出屋門。

去哪里呢?

到礦本部的燈光球場去,那里幾乎每晚都有比賽。一到傍晚,球場就鬧熱起來,有打半場的,也有積極的觀眾提早趕來了。當然,正式比賽還沒有開始,一般要到晚上八點。劉上生很少來看球賽的,現在,他坐在球場外面的草地上,很悠然的樣子,其實,心里還是有點激動的,想到今晚就要大膽地在大庭廣眾之下露一手了,不知能否成功。他似乎預測到了成功的結果,又似乎預測到了失敗的局面,總之,兩種不同的結果在腦殼里打架。當然,劉上生還是比較冷靜的,娘賣腸子,老子懶得去想它了,反正今晚上是拼出來了,要成功,要失敗,就看自己的命了。一邊又默默地提醒自己,莫緊張,莫緊張。

現在,劉上生等待的是中場休息,那十五分鐘,觀眾的眼睛正處于空閑階段,是自己表演的最佳時間。所以,球賽開始之后,劉上生與普通觀眾無異,不斷地拍手叫好,又時時地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

終于等到中場休息,場子陡地空下來了。

這時,忽見劉上生赤膊上陣,虎虎生威地走進場子,停在中線,臉帶微笑,抱拳向四周觀眾致意,也不說話,就打起拳來,動作剛勁有力,呼呼有聲,不時地大吼。人們開始猛地一怔,還以為是哪個神經病來吵鬧,等到醒悟過來,不由紛紛喝彩。這時,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劉上生身上了,驚喜而羨慕,連那些休息的球員,一邊喝茶抽煙擦汗,一邊也在大聲叫好。

這時,劉上生已經完全忘我了,越打越起勁,汗水像珠子般四濺,在燈光下晶瑩發光。他時而海底撈月,時而猛虎下山,時而金雞獨立,時而鷂子翻身。動作精彩利落,干脆果斷,全場完全安靜了下來,都被他高超的武藝吸引住了。劉上生打完一路拳之后,這才緩緩收拳向觀眾致謝,然后,精神抖擻地走下球場,一點倦意也沒有。全場突然爆發出雷聲般的掌聲,歡送這位把式退場。然后,人們又紛紛打聽此人是誰,是哪個工區的。觀眾中間當然有認識劉上生的,就欣喜地告訴旁人。這樣,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三工區武功非凡的劉上生,一下子聞名于窯山。人們幾乎把對籃球賽的興趣,轉移到劉把式身上了。劉上生沒有讓觀眾纏住,一下場,飛快地奔跑,眨眼就不見了。

劉上生十分高興,回家對婆娘說了,婆娘也很高興,說,豬啊,你要是早幾年這樣做,不是早就有可能調回來了嗎?劉上生謙虛地說,效果還是很好的,只是不曉得對調動有好處不。

那幾天,劉上生上白班,所以,下班就往家里走,晚上去球場表演。

第二天,劉上生如法炮制,只是不再提早去了,擔心觀眾圍觀,擾亂了球場的秩序,惹得人家不高興,反而會弄巧成拙,所以,他是踩著時間去的,晚上八點一刻,悄悄地來到球場,躲在觀眾后面,等到中場休息的哨聲一響,他就大步地邁向球場。觀眾見他又出現了,不由嘩嘩地拍手,很有節奏地大喊,劉師傅,露一手,劉師傅,露一手。這次,劉上生換了花樣,他深諳觀眾的口味,他們都是喜歡吃新鮮飯的,所以,他拿來了一條長板凳,露了一手板凳功,板凳被他舞得眼花繚亂,把燈光劃得稀爛,比耍拳還要精彩,當然獲得了掌聲陣陣,球場幾乎沸騰了。

接連五個晚上,劉上生都在球場上露面,且花樣翻新,先是空拳,再耍板凳功,再耍三節鞭,再耍棍棒,最后耍的是大刀。精彩絕綸的表演,硬是把觀眾的胃口都吊起來了,所以,每到球賽還沒有開始,人們就要四處觀看劉上生,看他是否到來,發現他終于在八點一刻出現,人們這才放心,等著觀看他的武功。如果他稍稍晚來幾分鐘,人們竟然焦急起來,馬上打發熟人去喊。其實,去喊他是沒有必要的,劉上生是不會失去這樣寶貴的機會。那五天,觀眾們每晚上有了兩個內容,一是看籃球賽,二是看劉上生的武藝。如果少了他這個內容,就覺得這個晚上不太充實。

當然,這種令人刺激的武功表演,并沒有連續上演,第六天上頭,劉上生就沒有出現了。嘗到刺激和快樂的觀眾很困惑,說,劉上生怎么沒有來了呢?他到哪里去了呢?不由有了許多的遺憾。派人去他家里找人,劉上生婆娘罵道,你們沒有良心嘞,是想讓他累死嗎?他到三工區上班去了,又要走這么遠,好累的嘞。

中場休息突然沒有了劉上生的武功表演,觀眾像缺少了一道美味,自發地紛紛向窯山提出,一定要把劉上生調到礦本部附近,以便讓他很好地表演武功,讓大家一飽眼福。有好事者甚至還貼出呼吁書,要求把劉上生調至礦本部附近。呼吁書三個字很大,很醒目,還在上頭寫上最高指示,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呼吁書還寫了武功也是體育運動,它大大地豐富了窯山的業余生活,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為了讓革命群眾能夠天天看到精彩的武藝,呼吁窯山把劉上生同志調過來,這樣,既能讓劉上生同志得到休息,又能夠方便革命群眾觀看武藝。落款是,廣大革命群眾。總之,呼吁書言之鑿鑿,理由充分,甚至還有人在上面簽名支持。其實,劉上生的武功表演,的確也引起了窯山的注意,既然他能夠活躍球場氣氛,群眾又有這個強烈的要求,為何不能把他調到附近來呢?所以,窯山經過研究,認為這是一個特殊情況,那就按照毛主席所說的,具體情況要具體分析吧。只是調動手續不必操之過急,要再聽聽群眾的反應。

所以說,劉上生調動的問題,好像不是問題了。

劉上生的武功表演引起轟動之后,產生了連鎖反應,竟然走起了桃花運,有好幾個女的來追求他了,這是劉上生實在沒有想到的,當然,心里還是免不了沾沾自喜。哎呀,老子一個挖煤的粗人,況且有了家室,竟然還有女的來追求,這說明,老子還是蠻有吸引力的,當然,肯定是自己有武功的原因,更有引起眾人矚目的原因。不然,以前她們為什么不來追老子呢?當然啰,以前有幾個人曉得老子有功夫的?對于那幾個大膽的追隨者,劉上生還是很慎重的,明白這個事搞不得,就如實地向她們解釋,說我是有家室的,又是挖煤的,哪里能夠接受這個追求呢?這些話,卻打發不了那些固執的追隨者,她們說,你難道不曉得離婚嗎?聽說,你那個農村婆娘惡死人了,還說,挖煤有什么要緊么?窯山會把你調上來的,不是聽說很有可能了嗎?

劉上生說,聽是聽說了,只是還沒有最后下調令嘞。

面對這些追隨者,劉上生心里面也不是沒有觸動。冷靜一想,她們都是有工作的,不是在礦燈房,就是電工鉗工,不是電工鉗工,就是電車司機,不是電車司機,就是護士醫生。其中,有離過婚的,也有沒結過婚的,離婚的有帶著崽女的,也有沒崽女的。劉上生想,如果自己跟她們任何一個人結婚,生的崽女就能夠吃國家糧了,那么,一家人都吃國家糧了,這個問題對于他來說,實在太重要了,也不必天天回家挖土種菜,甚至喂豬了。這樣一想,劉上生果真有點動心了,心臟居然砰砰直跳,這種跳動,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像有一只氣錘在心臟里面上下敲打,打得他五心不定,思緒復雜。他根本沒有想到,僅僅露了幾手武功,工作就有可能調動了,甚至還帶來了家庭重組的可能性。所以,他佩服自己的聰明才智,而對于應接不暇的約會,既擔心,又興奮,他已經預感到,家庭可能會發生某種重大的變故。

當然,他首先排除那些沒有結過婚的,覺得她們沒有結過婚,這對于她們是很不公平的。劉上生活到這把年紀,從來沒有碰上這種事情,不由蠢蠢欲動。所以,他很小心,生怕別人曉得了,尤其是不能讓那個惡婆娘曉得,不然,肯定鬧得滿城風雨,雞飛蛋打。況且,這還會戴上生活作風不好的帽子,搞不好,調動就會泡湯。所以,他像個特務一樣,跟那幾個女的都是秘密接頭,單獨接觸,他還時時地要求對方保密,千萬不能走漏風聲。

經過幾次單獨的接觸,劉上生發現,那個叫魯小桂的護士,是比較合適自己的,雖然離過婚,卻沒有崽女,在那幾個女的當中,她是長得最秀氣的,尤其是說話很文明,不帶一個臟痞字。窯山的男女,哪個不說臟痞字?魯小桂就不說。有時,劉上生不小心吐出臟痞字,魯護士就要說他,當然,也不是狠狠地批評,只是把一根手指頭貼在嘴巴上,輕輕地提醒說,要文明要文明。這讓劉上生感到很愉悅,也很能夠接受。他婆娘的脾氣很惡是一個原因,尤其是嘴巴極不干凈,臟痞的語言像長在她嘴里似的,一開口,就張牙舞爪地吐出來了。相比之下,聽魯護士說話很舒服,說話輕輕細細的,像一股山溪水叮叮咚咚地流淌,清甜地流到了他心里,讓人通體愉悅。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劉上生覺得自己都文明了許多,盡量不說臟痞的字眼。

還有一點,劉上生覺得魯護士這個女人很有分寸,本來,他跟魯護士約會時,走著說著,就忍不住想跟她打啵,或摟抱。魯護士卻不愿意,委婉地推開他,說,上生,這還是不蠻好的嘞,等你離了再說吧,好嗎?到時候,你想怎樣就怎樣。魯護士好像并不性急,從來沒有催過劉上生,更沒有逼他快點離婚,只是說,你一定要考慮好嘞,不必太匆促了,畢竟離婚不是一件小事,我也是離過婚的,曉得這很不容易的。如果你考慮成熟了,你夫妻也不要吵鬧,最好是平平和和地分手。劉上生嗯嗯地聽著,心想,我屋里那個人,會平平和和地跟我分手嗎?可能要脫層皮才行嘞。說實話,在這一點上,劉上生并沒有多大的把握,他能夠想象出惡婆娘肯定會大鬧天宮的。

當然,劉上生也問過魯護士,哎,你看上我哪點呢?

魯護士笑著說,我看你很有男子漢的氣魄,給人有一種安全感,當然,也很有智慧,你為了調動,竟然能夠想出了這個高招。我那個前夫,你有所不知,家里即使發現壁虎或老鼠,他都嚇得哇哇大叫,竟然還逼著我去把它們趕走,真是氣死我了。還有,他上夜班,還硬要我送他去,說他很害怕,有時刮風下雨落雪,也非要我送不可,你說氣人不?

劉上生聽罷,哈哈大笑,哎呀,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男人,真是沒有用嘞。

自從選擇了魯護士,劉上生就斷絕了與其他女人的來往,怕惹魯護士不高興,再說,也沒有什么必要了。到了這時候,劉上生還沒有向婆娘攤牌,他在等待機會,要等到調令正式下來之后,如果哪天婆娘尋他吵鬧,他就要嚴肅地提出來,徹底地跟她分手。到時候,他不會害怕了,要吵要鬧,隨便她。

偏偏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還沒有等到調令下來,劉上生跟魯護士秘密戀愛的事,終于讓人曉得了,窯山一時嘩然,讓劉上生和魯小桂措手不及。

其實,窯山本來準備搞劉上生的調動了,想把他調到二工區,這個風聲一起,窯山就猶豫了,哎呀,這個鬼劉上生,只不過是會幾手武功,竟然就搞起婚外戀來了,生活作風實在很有問題,真是豈有此理,幸虧當時沒有下調令。所以,堅決凍結了劉上生的調動。當時,眾人也替劉上生感到十分遺憾,看看就要調動了,這個家伙怎么這樣不爭氣呢?怎么這樣迫不急待呢?你要離婚,也不是不可以,先調來再說么,先不要跟別的女人搞戀愛么,所以,凡是看見他的人都指責說,你這個蠢豬嘞,你這個蠢豬嘞,害得我們也看不成你的武功表演了。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劉上生和魯護士感到十分遺憾和后悔,保密工作沒有做好,也十分痛恨打小報告的人,現在,兩人已是非常被動了,魯護士為此還大哭過一場。如果劉上生調到二工區,離醫院很近,醫院就在礦本部的后面,兩里多路的樣子,那是多么的理想。劉上生罵過那個不知名的告密者。罵過之后,面對不能調動的現實問題,這時候的劉上生居然也漸漸地想通了,不調老子就不調,老子討了這么個好婆娘,這輩子也抵了,調不調有什么關系呢?以前想調過來,還不是被屋里那個豬婆逼的嗎?現在,老子也不想調了,就呆在三工區,三工區難道不是人呆的嗎?

劉上生驅逐了煩惱,心胸一下子開闊起來,他把自己的態度對魯護士說了,魯護士說,不調動也罷,你從三工區插小路到醫院,也不過是五里路。要不,我給你買部單車。還說,我舅舅在縣城百貨商店搞采購,能夠搞到單車票。

有了魯護士這句話,劉上生的底氣很足,回到家里對婆娘說,哎,你不是說要給老子戴綠帽子嗎?我現在要跟你離婚,你就給我戴不上了。

婆娘很驚訝,她還不曉得男人和魯護士的事情,罵道,我那是說好耍的,你也相信嗎?你是個豬啊?

劉上生說,你即使不給我戴綠帽子,我也忍受不了你的臭脾氣,我一個大男人,忍了這么多年,說出去哪個會相信?

婆娘說,豬啊,我難道就不能改嗎?

劉上生說,你已經改不掉了,你剛才說兩句話,就罵了我兩次豬,如果你說一百句話,不是要罵我一百次豬嗎?如果你說一萬句話,不是要罵我一萬次豬嗎?

婆娘氣憤地說,我哪里罵了?豬啊。

四工區

四工區在醫院后面,中間隔一座小山,它也有另一個喊法,叫鐵箕山工區,可能那座山叫鐵箕山吧。

四工區成立的時間最短,算是個小弟弟。所以,它的設施要新一點,食堂,機關,球場,宿舍,洗澡堂,紅磚黑瓦,還有大量的機器設備,都是新的,把包裝的草繩拆開,都是鮮明的黃漆紅漆還有藍漆。跟那幾個工區比起來,這里的確讓人眼睛一亮。

四工區是斜井,這跟其它工區不一樣,所謂斜井,井口是斜著往下延伸的,需要坐人車下去,不像豎井坐的是罐籠。人車像如今游樂場所的電瓶車,能坐十二人。礦車箱子和材料箱子幾車為一組,上上下下的。所以,斜井的井架不高,鋼絲繩是斜著拉的,井架并不高大威武,不太像標志性建筑,倒像是一座小小的碉堡。

當年,胡師傅四十來歲,是守澡堂的,才四十來歲就守澡堂,一身的力氣怎么不去走窯呢?走窯的工資高,口糧高,每個班還有補貼。其實,胡師傅原來是走窯的,卻不幸在窯下受過傷,腰子被矸石打傷過,所以,才調上來守澡堂的,實屬無奈之舉。守澡堂算是比較輕松的工作,每班除了將大池子灌滿熱騰騰的水,到時候,還要放掉臟水,然后,舉起膠皮水管沖刷池子,另外,還要拿長長的竹掃帚打掃澡堂衛生。男澡堂這邊有兩個大池子,走窯人從窯下上來,個個像黑白相間的蘿卜,噗哧噗哧地跳進池子,只一分鐘,一池清水都成了黑糊糊的煤水。當然,沿墻還立著一排蓮蓬頭,哧哧哧的,可以沖洗個痛快。女澡堂那邊呢,只有一個大池子,當然也有一排蓮蓬頭,卻沒有派女的守澡堂,所以,胡師傅也要到邊灌熱騰騰的水,以及搞澡堂的衛生。對于男澡堂,胡師傅可以進出自由,去女澡堂打掃時,自然是到了快關澡堂門的時候再去。為了慎重起見,胡師傅常常是站在女澡堂門口大喊三聲,里面有人嗎?里面有人嗎?里面有人嗎?每喊一聲,中間停隔三秒鐘,等到最后沒有人回答,才敢慢慢地走進去。

澡堂自然也分三班的,所以,有人曾經笑過胡師傅,胡師傅,你上晚班,如果女澡堂只有一個人,你就沖進去試試,看她愿不愿意跟你斗榫子?

胡師傅很嚴肅地說,莫講痞話嘞,我每次都是大喊三聲的嘞,才敢進去的嘞,如果有人看見我冒失地進去,會把我做流氓抓起來的嘞。

在女澡堂洗澡的人,一般都是窯山的女人和妹子,她們都曉得胡師傅的習慣,如果到快關澡堂門的時候,聽見他站在外面大喊了,趕緊回答,還有人嘞。這就避免了一些難堪。

有一次,胡師傅到底還是出了洋相,當然,這也怪不得胡師傅,要怪只能怪那個女人。

或者說,誰都怪不上。

那個女人是從縣城來窯山走親戚的,不曉得澡堂的這個規矩,所以,那天關澡堂門的時間快到時,胡師傅照舊朝里面大喊三聲。這個女人卻沒有聽見,站在蓮蓬頭下洗頭發,水嘩嘩地亂響,影響了她的聽力,所以,沒有回答。如果還有另外的女人,只要回答一聲,絕對就不會出事了。既然無人應答,胡師傅當然以為里面沒有人了,拿著長竹掃帚放心地走了進去。這時,突然聽見女人一聲尖叫,女人慌亂地把澡巾捂住白圣圣的身子,大罵有人耍流氓。胡師傅不由嚇一大跳,一邊趕緊退出來,一邊責怪說,你怎么不做聲呢?然后,迅速地躲到男澡堂去了,似乎害怕那個女人找他的麻煩。

當時,那個女人并沒有找他的麻煩,心里肯定是很氣憤的,窯山的澡堂太沒有安全感了,回去告訴親戚,說你們的窯山真不像話,在澡堂洗個澡,居然有個流氓闖進來,太無恥了。

親戚恰恰是工區的關主任。

關主任聽罷,十分惱怒,娘賣腸子的,耍流氓耍到我親戚頭上了,豈有此理。心里清楚今天是胡師傅上白班,酒杯砰地一放,然后,馬上尋到胡師傅宿舍,劈頭蓋臉地把他惡罵一餐,說,你怎么不看別的女人呢?怎么看我親戚的呢?如果依老子的脾氣,喊派出所把你抓起來,叫你坐黑桶子去。

胡師傅本來以為沒有事了,沒有想到麻煩到底還是找上門了,他老老實實地讓關主任痛罵著,罵得嘴角兩邊起白泡子。然后,胡師傅很委屈地解釋說,關主任呀,我是喊了三聲的呀,她不應呀,我就以為沒有人了呀,我不哄你的呀,我每次都是這樣喊的呀,從沒有出過這種事的呀。

關主任鼓起眼珠子,滿口酒氣,說,呀呀呀,呀你娘的腸子。你喉嚨難道這么金貴嗎?你多喊幾聲就會死人嗎?我看你平時表現還不錯,不然,抓你到派出所去喂蚊子。關主任雖然罵了人,還算是比較寬容的,沒有把胡師傅交給派出所。在那個年代,像這種事情,只要有人報案,派出所肯定是要來處理的,罪名是流氓犯。

當時,胡師傅嚇出一身冷汗,連連躬身感謝關主任放了他一馬,不然,這個時候就坐到派出所喂蚊子去了。

總而言之,胡師傅看女人洗澡的丑聞,一下子風傳開來了。許多人好奇地問胡師傅,哎,你到底看見了嗎?胡師傅發誓說,我如果看見了,我就是你們的崽,就是你們的孫子。

大家不相信,說,你怎么沒有看見呢?難道你是栽著腦殼進去的嗎?難道你是近視眼嗎?又說,你以前為什么沒有出這種事情呢?是不是曉得她是縣城的女人,就故意闖進去看呢?

胡師傅張口結舌,百口莫辯。當然,胡師傅還是比較后悔的,心想,我老胡守澡堂多年,天天進出女澡堂,哪里出過這種丑事呢?真是一世英名毀于一旦。

那幾天,胡師傅心里很難受,這種事情怎么發生在自己身上呢?有些人尤其討厭,每每碰見就要故意問他。胡師傅開始還很天真地以為,他們既然喜歡問,那就讓他們問吧,老子反正問心無愧,大家可能糾纏他一陣子,以后就不會繼續糾纏了,沒有新鮮感了么,難道還會纏我一世嗎?問題卻恰恰相反,大家只要碰上胡師傅,就要饒有興趣地問,不屈不撓地問,好像縣城女人身上的那些把戲不一樣,顯得十分好奇。為此,胡師傅真是煩死了,如果再面對別人的發問,干脆不予回答,光腦殼一扭,轉身就走。

當然,死皮賴臉問他的都是男人,他們一律是意味深長地問,不懷好意地問,油腔滑調地問,臉上還淫淫地笑。那些女人和妹子呢,雖然不好意思問,眼睛卻是很鄙夷地瞟他,流氓兩個字直截了當地從目光中彈了出來。如果看見是胡師傅當班,她們寧肯快點洗,不再捱到快關澡堂門的時候了,擔心胡師傅會闖進來。

男人們的糾纏,以及女人和妹子們的目光,簡直讓胡師傅無地自容,好像自己剝光了衣服,讓他們興師動眾地參觀。

當然,胡師傅既責怪自己沒有注意,又痛恨縣城的那個女人,難道你耳朵被卵子戳聾了嗎?老子撕開喉嚨大喊,你怎么沒有聽見呢?如果聽見了,哪里會發生這種事情呢?哪里會讓我有這個煩惱呢?而且,這個煩惱還不知要延續多久。再者,老子根本沒有看見你身上的把戲,你罵一句有人耍流氓也就算了,你為什么要說給關主任聽呢?你如果不說,我不是沒有這個麻煩了嗎?所以,他很想去求關主任,請他把親戚從縣城叫來對質,求個清白。一想,也不行,她說她沒有聽見,對質又有什么用呢?我說我喊了三聲的,誰又作證呢?當時,男澡堂早已沒有了人,女澡堂呢,又只有她一個人。

胡師傅簡直受不了眾人的嘲笑,他明白,如果不想辦法,這種嘲笑會像黑漆沾在身上洗不掉的。為了洗凈自己的冤屈,胡師傅又找到關主任,說他想去縣城一趟,找他的親戚,請她寫幾個字,證明她沒有聽到。有了這個證據,他就不怕別人嘲笑了,也還了自身的清白。

關主任把酒瓶子往屋角落咣啷一丟,說,你發瘋了吧?哪有你這樣搞法的?

胡師傅不無痛苦地說,關主任,我不這樣做,人家都笑話我嘞,說我是故意耍流氓嘞。

關主任看見他痛苦不堪的樣子,覺得也冤枉了他,說,這樣吧,我看你的態度還算比較端正的,我就幫我親戚寫幾個字吧。說罷,拿出紙筆匆匆地寫了,上面寫道,我叫李曉蘭,2月12 號洗澡那天,胡師傅說他喊了,我卻的確沒有聽見他喊,特此證明。

這個證明的意思很清楚,一方說喊了,一方說沒有聽見,所以,這最多只能說是一個誤會,至少排除了胡師傅故意耍流氓的嫌疑。

胡師傅拿到這個紙條,如獲至寶,一連對關主任說了五聲謝謝。然后,他把紙條隨時放在口袋里面,如果碰上別人問那件事情,他不說話,洋洋得意地把紙條拿出來,在人家眼前一揚,然后,迅速地收回來走人。

胡師傅原以為,這一招肯定會壓到輿論的,誰知根本沒有壓住,輿論反而更為洶涌了。人家一看那個紙條,曉得是關主任的字跡,都說,肯定是胡師傅送酒去了,拉攏了關主任,誰不知關胖子是個酒鬼呢?像這樣的東西,如果不是本人寫的,還算是證據嗎?

胡師傅爭辯說,怎么不算呢?他們是親戚,難道親戚寫的還不算數嗎?

有一天,胡師傅碰上了張咬金,張咬金歷來是個很討厭的人。

張咬金問,喂,你看見縣城女人的屁股了嗎?還問道,那個屁股白不白?

胡師傅聽罷,氣呼呼地把紙條拿出來,準備遞給張咬金看看。誰料張咬金一把搶了過去,嘩嘩幾下撕掉,罵道,姓胡的,你不是個男人,看了就看了,還要來這一套?哼,老子看你不起嘞。

胡師傅一怔,氣得想要打人,說,你怎么撕掉我的呢?你有什么理由?

張咬金不屑地說,我沒有什么理由,我是看不慣你這一套,你這個人太虛偽了,那你說,你趁機去看女人,又有什么理由呢?張咬金一坯高大,胡師傅想教訓教訓他,又明白不是他的對手,只得忍氣吞聲地走開了。

所以,胡師傅又去找關主任,還想求得他的紙條,關主任一聽,不愿意寫了,說,你這個胡師傅也真是的,怎么沒有個完呢?聽說,你拿著我的紙條四處給人看,你以為這很光彩嗎?

胡師傅說,的確不光彩,說出來是很難聽的,那你說說,我應如何搞呢?我如果不拿出來給他們看,誰都以為我是故意的嘞。你看現在,窯山四處都是嘲笑我的人,四處都是難聽的話,我這個臉都丟光了。說罷,淚水快出來了。

關主任說,這還不是你自己不注意造成的嗎?不然,哪有這種煩惱呢?我實話告訴你,許多人勸我不要給你寫那個證據,一寫,好像你什么責任都沒有了。還有人甚至造謠,說你送酒給我喝了,老子喝過你一滴酒嗎?一滴水都沒有喝過么。

胡師傅想想,說,關主任,你是個清白之人,的確沒有喝過我的酒,你如果覺得委屈,要不要我給你寫個證據,說你從來也沒有喝過我的酒呢?胡師傅想跟關主任做個交易。

誰知關主任沒有上當,說,我要你寫什么卵?老子怕誰說?再說,老子的酒有的是喝。

胡師傅說,你不再給我寫了,我也理解,的確讓你為難了,這樣吧,你干脆告訴我你親戚的地址,我去縣城請她寫,好嗎?

關主任一聽,脾氣上來了,哦,你看了她的身子,現在還要去找她寫證據,你想得也太美了吧?想想,又氣憤地說,娘賣腸子的,她是我姨妹子,我都沒有看過她的身子。

胡師傅啞了啞,沒有想到關主任說出這樣的話來,十分無奈地說,那你看我該怎么搞呢?

關主任把酒杯在桌子上一頓,說,關我屁事,上次給你寫了,老子已經很同情你了,你卻偏偏還要來煩我,你走。

既然問不到那個女人的地址,也得不到關主任的紙條,胡師傅很想去縣城找那個女人,而縣城那么大,哪里找得到呢?如果關主任說出她的單位,那也好找,關主任哪里會說她的單位呢?唉,如果能夠找到那個女人就好了,哪怕就是在地上拜三拜,也要求她寫個證據,以證實自己的清白。你說,人活著為什么呢?不就是要活得清清白白的嗎?不就是要讓人不說閑話省得煩心嗎?胡師傅是個最聽不得閑話的人,以前,他很慶幸,也很自信,覺得自己幾十歲了也沒有閑話給別人說,人活得很自在。這下呢,有閑話讓人說了,所以,心里一直很郁悶。想去跟別人傾訴吧,又沒有人認真聽他的,他一開口,人家就嘿嘿笑,說,哎呀,胡師傅,你蠻有眼福嘞,縣城女人身上的那些把戲,是不是乖態一些?氣得胡師傅大罵,乖你娘。

總之,胡師傅有了這次教訓,后來每次去女澡堂時,惟恐再碰上類似縣城的女人,所以,不再是喊三聲了,而是大喊八聲,并且特意加幾個字,喂,女澡堂有沒有人?女澡堂有沒有人?

喊得喉嚨出血。

窯山人也很無聊,偏偏喜歡耍弄胡師傅,每次碰見他,仍然要問他是否看到了那個縣城女人的把戲,好像這是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能夠讓枯燥乏味的窯山生動起來。胡師傅十分惱火,說,問問問,問你娘。

人家說,胡師傅,你怎么罵人呢?

胡師傅咬牙切齒地說,老子還想打人嘞,老子還想殺人嘞,你信不?

人家說,你看女人的把戲,本來就要坐黑桶子的,如果你殺人,那你就要吃花生米。

胡師傅根本沒有想到,這件事情像瘟疫般地沾上他了,如果是瘟疫,不如死掉算了,而眼下的這種瘟疫,卻讓你死不死活不活的,生生地折磨著你,讓你痛苦不堪。胡師傅想打人,打誰呢?那是一個形象模糊的巨大的群體。他想堵住人家的嘴巴,怎么堵呢?難道拿膠布把他們的嘴巴都封住嗎?

那正是冬天,胡師傅想,既然堵不住別人的嘴巴,那就堵自己的嘴巴吧。所以,他去商店買了一副墨鏡戴上,還戴一頂帽子,嘴巴上還捂著寬大的口罩,把整個臉孔都堵住了,走在路上,裝著沒有看見別人。別人問他,他又裝著沒有聽見。其實,胡師傅這般打扮,反而格外引起別人的注意,這個胡蠢寶,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怎么搞起駝鳥政策來了呢?他以為別人認不出,其實,更為顯眼。

當然,最可惡的還是那個張咬金。

有一天,張咬金堵住胡師傅,眼睛盯著他,手腳非常迅速,突然把他的墨鏡口罩帽子全部摘了下來,胡師傅像只躲藏的老鼠突然曝光,不由怒氣沖沖地說,張咬金,你摘我的東西做什么?

張咬金提防胡師傅搶東西,把墨鏡口罩帽子藏在身后,說,胡師傅,你不是說過你沒有錯嗎?既然沒有錯,你戴這些東西做什么?男子漢,要坦坦蕩蕩,不必像做賊似的。

胡師傅說,我這是像做賊的嗎?我是討厭別人糾纏我。

人家如果要糾纏,你戴這些把戲又有什么卵用呢?人家一眼就看出是你么。張咬金說。

胡師傅想,張咬金說的也有道理,自從有了這副打扮,誰人不曉?這簡直是給那些討厭的輿論增磚添瓦。

最后,胡師傅還是聽從了張咬金的建議,干脆取下全部偽裝,再說,臉上都被捂住,難受極了。然而,取下之后,臉上輕松是輕松了,問題還是解決不了,別人仍然還要嘲笑自己。

所以,胡師傅十分無奈,如果沒有上班,就盡量不外出,像老鼠躲在洞子里面。買飯菜買牙膏買酒之類,就托宿舍的顧師傅幫忙。顧師傅卻特別喜歡捉弄人,說,你要我幫你買飯菜等等,我不能白幫忙的嘞,我是要報酬的嘞,幫一次忙,你要給我五分錢菜票。顧師傅似乎擔心胡師傅不高興,又解釋說,我這樣做也是沒有辦法了,你曉得我屋里是很困難的。胡師傅很生氣,又無別法,狠狠地說,姓顧的,你這是虱婆身上也要抽根骨頭嘞。

現在看來,胡師傅盡量不外出是比較明智的,別人沒有了目標,無法嘲笑了,卻又被這個過于小氣的顧師傅所折磨。按照胡師傅的意思,你姓顧的幫我做事,先都記在本子上,每月底結一次賬,這不是更好嗎?顧師傅卻不愿意,好像胡師傅會賴賬似的,非要每次結賬不可,不怕這瑣碎的麻煩。胡師傅皺起眉毛,說,這樣很麻煩的,我的爺老倌嘞。顧師傅說,不麻煩不麻煩,我每天替你做這做那的,我嫌麻煩了嗎?當然,你如果不讓我做,我還不想做嘞。

胡師傅想,真是背時被人欺,喝水塞牙齒。他很想和顧師傅大吵一架,吵個翻天覆地,又冷靜考慮,如果顧師傅不幫忙呢?

總之,胡師傅極其傷腦筋,人呢,也漸漸地變得神思恍惚起來,尤其可怕的是,有時分明是想往男澡堂走的,卻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女澡堂門口,這才猛然驚醒停止腳步,想起這是女澡堂,嚇得趕緊退了回去。如果僅此一回,問題還不大,惱火的是,像這種不妙的情況,已經發生好幾次了,幸虧沒有闖進去,只差一步之遙,不然,又會有丑聞傳遍窯山,如果再發生這種丑聞,去派出所喂蚊子是絕對的了,天老菩薩也幫不了他的忙。其實,胡師傅每次出現這種狀況,心里也很后怕,時時提醒自己一定要鎮靜下來,不要恍恍惚惚的,像被鬼捉住的一樣,不然,肯定又會鬧出大事來的。所以,現在胡師傅如果再去女澡堂,不是喊八聲了,而是又增加了五聲,一共喊十三聲,居然越喊心里越沒有底,在門外必須呆呆地等老半天,即使里面沒有人回答,他也遲遲捱捱地不敢進去。

那一天,胡師傅上白班,當時,還沒有到快關澡堂的時間,他本來準備去男澡堂看看的,這時,他的腦殼突然可能進水了,竟然往右邊一拐,像木偶般直直地朝女澡堂走去了,然后,呆呆地站在女澡堂里面,似乎在望著一片白晃晃水淋淋的肉。

這時,女人和妹子們的驚叫聲突然呼嘯而起,差點子把澡堂的頂棚掀翻了。人人手忙腳亂的,不是迅速地用澡巾捂住自己蹲下來,就是趕緊紛紛地跳進大池子里,像奮不顧身投江的女英雄,嘴巴上卻沒有忘記急切地大喊,抓流氓——,抓流氓——

胡師傅的耳朵呢,此時似乎聾掉了,絲毫也沒有聽見女同胞慌亂的叫喊聲,他一點也不慌亂,不緊張,像被鬼神點了穴,居然絲紋不動。他手里拿著長竹掃帚,光著腦殼,赤膊上陣,一雙赤腳叉開站在水淋淋的地上,穿一條寬大的灰布短褲,渾身呈褐白色,臉色嚴肅,目光炯炯,像一座古代武士的雕塑。如果仔細觀察,胡師傅并沒有看那些眾多白色的裸體,眼睛竟然久久地凝視著墻壁上的某一點,好像空蕩蕩的墻壁上,還有比裸體女人更好看的圖畫。

尖銳的叫喊聲剎地止住了,澡堂安靜下來了,安靜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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